白露过后,渭水河沿的矮草开始渐次染黄,马儿不再聚在一起,叁叁两两的,开始寻找新的地方。

    不巡哨的时候,他常爱刷马,坏脾气的坐骑也爱洁,一人一马也乐的逍遥自在。被洗刷得油亮的黑马,欢快的打着响鼻,前蹄踢踏着。十八岁的少年,卷起裤脚,挽高衣袖,站在浅浅的河滩上,头顶偶尔飞过几只大雁,他举目望去,戈壁的苍凉糅杂着萧肃雁鸣,候鸟南飞,又将一年终了。

    从十一岁开始,便跟随父亲在外行走,一个门阀世家的长子,要积蓄的东西太多,偶尔也会觉得累,但咬咬牙,撑一撑,也就过去了。

    家,反而成了一个不近不远的名词,那白墙灰瓦之间,豢养的不过是些鹦鹉八哥之类的娱人软鸟,哪里及得上边关辽阔放达,他曾先后熬服过叁只鹰隼,在耐心忍力方面,没有人及得上他。

    每年到了冬至过后,他依例要归家,他的母亲挂念他,每年快到日子,催促的雁书从不间断。

    他站在松园门口,看着一个娇小的人儿正踮起脚尖,往门廊上贴桃符,一身桃粉的新衣,在玄门的映衬下,惹眼的无法忽视。

    他不动声色走过去,站在她身后,伸手接过桃符往高处贴,似乎吓了她一跳,猛的转身又后退半步,那双幼鹿的眼睛里,盈满来不及收拾的惊慌失措。

    万物萧条的冬日,一轩花木都失了万千颜色,只有松园里的松柏犹青,稍高处的枝丫延伸到墙外,有细瘦的松枝被风收拢,簌簌辞柯了,杳杳撞在那桃色裙摆上。门前的一双人,是这冬日里,比松青更鲜焕的颜色。

    他的世界太大,大到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当初他把她带回来,又不得不放在松园,十七岁的少年郎,缺乏与少女相处的经验,能想到的,就是给她安排个住处,其他的便都推给赵媪。

    想起她当时初到这里,孤零零一个人,相比之下,他是她最熟悉的,连着几日追在他身后,也不说话,就只是默然跟着,每当他轻蹙起眉头,她就柔柔的喊哥哥,他板起面孔制止,不许她这么喊他,她便绞着手指,枯着眉头看他。

    后来,她和其他人一起喊他公子,成了松园里唯一的侍女。

    金枝玉叶的少女,哪里会侍候别人。可一段手忙脚乱过后,她渐渐适应了自己的新身份。

    小小的松园,其实并不比积由罗寺更自由,可在雨后的清晨,站在树下闭眼仰起脸,风吹过,细碎的水雾散在额间,能闻到油松的清香味道,日光穿透枝叶的间隙,打在纤薄的肩上,融融的。

    她想,在这里安身立命一辈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站在树下的人没有发现,晨起练功回来的他,在廊下略微停顿的脚步。

    待她发觉,回过头,他却已走远,只来得及看见一闪而过的蟠虺袍角。

    除夕夜,一家人团坐,平日一贯严肃的父亲也会难得的露出笑脸,耳边是幼弟幼妹叽叽喳喳的拌嘴吵闹声,母亲意有所指的提起旁支一个堂兄日前喜得贵子,见缝插针与他提起亲事来。

    唯有耐着性子听母亲唠叨,无外乎什么子息传承,起续门庭总总,他心下烦躁,可又不得不面对一些事,最后好歹松了口,才终于借口逃脱了。

    成亲,似乎是每个人都不能回避的一件事,于他更不例外。

    可他习惯了独行,很难想象能有一个人和自己休戚相系,他要做的事太多,很难有多余的精力去负担另一个生命。相敬如宾,是他能想象出的自己婚姻里最好的状态。

    独自回到松园,经过穿堂时,眼角瞥见她独自趴在花园一角的石桌上,收回视线,本意视若无睹,可走了几步又缓缓停下。

    柔软的宣纸静静铺陈在石桌,上面绘着美人图,线条还略生涩,她迭着的双臂,压住纸的一角,冷白月光下,她紧闭着双眼,眼角还有未干涸的水光,他听见她呢喃自语。

    阿娘。

    他垂目凝望,片刻,静静坐在石桌的另一边。

    孤寂原不择年纪,他们一样孤独。

    过了新年,他便要回军中,她忙前忙后给他收拾行装,看上去真像一个侍女。

    他离家那天,她听话的站在松园门口送他,他走出很远了,鬼使神差地回头,看见她还站在那里,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见他回头,顷刻就换上笑颜。

    军中的日子过得飞快,每天都很辛苦,到了晚上躺在大帐里,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渴睡,半梦半醒之间,脑子里还在过着军备筹措和一幅幅布防图,完全松懈了神识,蜡黄的羊皮卷之间,毫无防备的,突然染上一抹新桃粉,刹那间,原本睡思昏沉的人惊醒过来,又过不久,一把掀起被子,蒙住了头。

    春秋冬夏,寒来暑往,他习惯了长途,永远往返于刀斧国度与平宁的松园之间。

    他年少气盛,锋芒毕露,强势的扩大着自己力及的界限。北戎的蛮夷早已将他视为眼中钉,一个最大的部落,设了埋伏,意欲至他于死地。

    他孤身一人也破了局,将那些蛮竖屠戮个干净,饮饱鲜血的游龙剑还在空气中嗡鸣,他站在尸海之中,血潮一阵阵拍进耳朵里,身上也已千疮百孔,贴身的细布紧紧贴在皮肤上,湿粘的血,分不清哪些是死人的,哪些是他的。

    他事后回想,那次恐怕是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

    因为难得看见邹穰也皱紧了眉头,他看见邹穰从医袋里取了根七寸长的银针冲他跑来,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入眼的是藻纹的床幔帐顶,他正躺在松园自己的卧房里。

    浑身上下都似被巨磨轧碾过,他想动一下,可骨骼的任何一丝移动,都带来绵绵无尽的痛楚,他长长出了口气,忽然听见耳边异动,用尽全力扭过头,看见她扑在床边,哭红了双眼。

    他勾起唇角笑了下,想着,山高路远,自己怎么又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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