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上清河村,穆云翼可是真正的凶名在外,虽然说他自己不承认是高家人,但毕竟已经是上了高家的户籍的,高老太太便是他法律上的祖母,他骂祖母是老寡妇,跟四叔动刀子,又用棍子把大嫂一通敲,还在房门上倒挂杀人刀,村里人都传高家人倒霉,捡回来一个小煞星,除了邻家的老马家和牛老大两户,再没有愿意搭理穆云翼的。

    若非高以纯过去人缘好,根本没人敢跟他产生瓜葛,金锁和银锁出来时,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遇到啥事,只跟以纯哥说,千万莫惹小煞星,被骂了不许还口,被打了也莫要还手,只把书学到手,若是他敢动刀子就赶紧跑。

    在两个孩子心里,穆云翼堪比小时候总被家长拿来吓人的黑山老妖,听他一个在让自己脱鞋,兄弟俩不敢不听,指得把鞋子脱了,光着脚在地上站着。

    穆云翼让高以清打水:“弄点热水他们他们烫一烫,待会外边衣裳也都脱了,洗干净了上炕头暖和去。”他把兄弟俩的鞋子捡起来,把鞋窠里湿乎乎的草都掏出来扔进灶膛里烧了,让后放在锅台上烤着。

    进屋之后兄弟俩已经洗完了,外边的棉衣都脱了,穆云翼让他们上炕,两人还不敢,畏畏缩缩的,穆云翼不耐烦:“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让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两人吓得脸都白了,只好上炕,高以纯拿被子给他们捂上。

    穆云翼本来想把带回来的茶叶沏了,转念一想,小孩子未必喜欢,就把这次回来买的红糖拿出来,用热水泡了三大碗,金锁银锁兄弟一碗,高以清和墨香一碗,高以纯和马乐一碗。

    那兄弟俩虽说被冻得狠了,但农村孩子都很皮实,先用热水烫了脚,又到热炕头上喝了红糖水,很快就缓过劲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流鼻涕了。

    穆云翼又磨了墨,坐到炕上:“好了,你们今天都是读书来的,咱们尽可能多学一点是正经,我今天要给以纯哥和小五往下讲,你们就跟着一起听着吧。”

    他拿起笔,在纸上快速写下:曰喜怒,曰哀惧。爱恶欲,七情俱。青赤黄,及黑白。此五色,目所识。共誊抄了三页,分别发给马乐、墨香,还有计家兄弟,四人俱都喜出望外,如获至宝般地双手接过来,无比虔诚地看着上面的字,小心翼翼,生怕给弄折了。

    “这个算是教科书了,今天我打算讲三页,上午讲两页,下午讲一页,用完了你们都带回家去,闲时拿出来复习用,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们讲课,也会给你们抄一份,时间久了,你们也能凑成小半本了。好了现在开始讲,喜怒哀乐,爱恶欲,合称为七情,七种情愫,或者七种心情,你们暂时可以这样理解,第一种是喜,大家知道什么是喜么?小五你说,对,高兴,但跟后边的乐有所区别……”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六个小孩子讲解,掰开揉碎讲一遍,然后教他们反复读诵,再讲一遍字的结构组成,然后再读再背。他本来还以为,弄好几个不相干的熊孩子来,肯定调皮捣蛋让人烦死,没想到竟是一个比一个乖巧,而且学起来更是无比用功,穆云翼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如饥似渴地记在心里。

    学了半个时辰,穆云翼就让他们歇一会,唠唠嗑,说说话,沏了茶水在桌上,又把炒花生拿出来,给大伙吃喝。

    马乐跟穆云翼接触过几次,还不觉什么,墨香和计家兄弟倒是颇感意外,觉得这位小煞星根本就不像家里人说得那么可怕嘛,逐渐地放开了说话,不再像刚来时那么畏缩。

    高学红生怕儿子受欺负,尤其穆云翼可是敢动刀的,连大人都敢捅,要是墨香不小心得罪他了,让他砍了可糟了,听大侄媳妇说,现如今四房屋里,那小煞星可是一手遮天,高以纯和高以清都被欺负惨了,若非分家那天他们坚持,房子和地都得让他给霸占去了。在高学红心里,只要能学到东西,儿子挨他几个巴掌也只好忍了,她就担心万一性起,高以纯劝不住,一刀把儿子捅了可就什么都完了。

    因此自从计家兄弟进屋之后,她就悄悄地绕到西边园田地里,不顾着没踝深的雪和凛冽的北风,趴在四房西窗户底下听声,外头实在冷得厉害,她蹲一会就得回上房屋里暖合过来,然后不放心再偷偷回来听声,反反复复,折腾了二三十趟,终于确定穆云翼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牲性残暴,见人就砍,也不会伤害自己的儿子,这才放心地回到上房屋里,捧着针线笸箩绣炕屏。她带着儿子住回娘家让人说道,也让哥哥嫂子们不满,因此每个月都要努力多做出一些针线活拿到镇上去卖,把钱交给高老太太,方才能让那些人少些话说。

    穆云翼本来想上午讲两页,下午讲一页,没想到六个孩子学习劲头太足,教他们的每个字都跟记父母遗言一样,拼了命地刻在脑子里,一个上午就把五页都学完了,高以纯还要他继续往下教:“甭管记得深不深,你只管教了,回头你去城里,或是再遇上大雪封道,咱们在家里复习,即便哪个字忘了,六个人在一起,总能想起来。”

    穆云翼真的是被他们这种学习精神给打动了:“别着急,这眼看就到中午了,咱们先研究着做了中午饭,下午再接着学吧。”他问几个小孩,“你们中午想吃什么?”

    马乐站起来:“我中午回家吃去,我娘说好了给我留饭。”

    墨香也开始下炕穿鞋:“我娘也说了,让我中午回上房屋里吃。”

    金锁银锁家里离得太远,肯定是回不去的,兄弟俩红着脸说:“我们中午不用吃饭的,晚上回去一起吃就好了,刚才喝了糖水吃了花生,正饱着呢。”

    “都给我回来坐好!”穆云翼大声说,“我决定的事,什么时候改过?我不在家也就罢了,今天我在这儿,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顿饭,谁敢走出这个屋子,以后就别再来了!”

    大伙这才不说话了,不过也没人说想吃什么,问的急了,就说弄一碗玉米糊糊粥就好。

    高以纯说:“不如弄点贴饼子吧,再熬一锅萝卜汤,大家吃了也暖和。”

    穆云翼说:“我好几天都没回来,今天得好好庆贺庆贺,不如烙春饼吧。”

    高以清说:“可是我不会烙饼啊?”

    “我会!就是这个灶台的火候看不好,小五你还有小马哥给我打下手就行,咱们现在就开始烙!”

    穆云翼下地穿鞋,拿盆和面,马乐去抱柴禾,生火刷锅,家里白面不多,平时都是掺在玉米面里做窝头或者贴饼子的,穆云翼索性都倒进盆里,用温水和,略微醒了一会,把笔墨收拾了,在炕桌上擀。这时候高以清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把土豆去皮,连同腊肉一起切丝。

    穆云翼擀完饼,在小锅里刷上豆油,正式开始烙,这年头豆油也是个稀罕物,一般人家都是只用荤油的,穆云翼吃不惯猪油,便买了一罐子豆油,还有一罐子鸡油,不过高以纯哥俩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用,因此还是当初买来的那样满满的一罐。

    穆云翼丝毫不怕费油,用了半小碗,把每张饼都烙得金黄香软,那饼是二合一的,每合都能起开上下两张,打开之后更薄,可以用来卷东西吃,厚厚的一摞,放在大盘子里,几个小孩子直勾勾地看着,不住地吞口水。

    烙完饼之后,又添了点油,用一个小干辣椒炸出香味,然后放腊肉和土豆丝在里面翻炒,再添上点白醋,很快香味就充满全屋,直往外冒,混合在冷风里吹到其他各房屋里,上房里也在做饭,不过是蒸窝头配咸菜汤。

    佟氏和麦氏两个媳妇做好饭菜,开始往里屋端,高学红收了针线,下地穿鞋,去找儿子吃饭。

    白莲花抱着儿子高致孝进来,砸着嘴说:“四房屋里烙饼呢,还炒了肉,那味香的,站在十里外也能把馋虫勾上来。老姑啊,你们家墨香在那跟着小五他们念书,你给人家又送靴子又送络子的,想必人家是供饭的吧,那烙饼肯定有你家墨香一份,你还去着什么急呢!”

    高学红只当没听见,快步来到四房,她虽然确定穆云翼不会无缘无故欺负墨香,但还担心万一墨香不知好歹,要留在那吃饭,惹得小煞星不高兴,原形毕露,揍墨香几下子还是好的,要真动了刀子在身上砍几下儿子可受不了,因此急慌慌地往四房赶,心想往常高以纯也不是这个点吃饭啊,看来这是因为穆云翼回来的缘故,看来以后他再回来,得在这个点之前把儿子接回来。

    四房屋里,七个小孩在暖烘烘的炕上围着炕桌而坐,中间放着一大盆腊肉炒土豆丝,另有一个盘子里放着厚厚的一摞卷饼,除了穆云翼和高以纯之外,其余五个都各自掐着一卷,吃得狼吞虎咽,满嘴油光,高学红进来时,墨香正吃得噎了,穆云翼给他拍打后背呢。

    第27章 高家算计

    听见外屋门响,大家一起回头,高以纯说:“老姑。”

    高学红愣在门口,如果依着高以纯的性格,多做点好的给大家一起吃,她还相信,但那个在母亲嫂子侄媳妇口中猪狗不如心狠手毒的小煞星也这般做事情就不合常理了,她目光在屋里扫了扫,马乐他们这几天都来学字,她全都认得的,唯独一个面生的,应该就是小煞星了,她看那孩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坐在炕上,腰板拔得挺直,那个气质就跟旁的孩子不一样,跟自己想象中的那种痞子混混的形象更是大相径庭:“啊,你们吃饭呢啊,你就是以宁吧?我是你老姑,当初你来时,我在镇上你二姑那里帮忙,今天还是头一次见到你。”

    穆云翼平静地说:“我叫穆云翼。”

    高学红一怔,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那我也跟三郎一样,叫你元宝吧,这不上房屋里开饭了,我来找我们家墨香回去。”

    高以纯说:“我们给墨香带份了,够吃的,就让他在这吃吧,老姑你也不用回去,索性都在这凑合一口。”说着就让高以清往旁边挤一挤腾出地方来。

    高学红连忙摆手推辞:“不用不用,你们现在三个小孩过日子,挣口粮食也不容易……”她一边让墨香下地穿鞋,一边看着穆云翼脸上的表情。

    墨香倒是乖巧,见母亲一摆手,便把吃了一半的饼放下,蹭到炕沿边上准备下地。

    穆云翼说:“墨香这孩子不错,以纯哥又是认这么亲的,就让他在这一起吃完吧,不然才吃到半路,这么冷风冷气地回去,再接着吃下半顿,回头小心肚子疼。”

    高学红本来就巴望着儿子能吃顿好的,只是想着这里是小煞星当家,高以纯虽然挽留,但未必管用,还得看穆云翼的意思,见他这么说,便欢喜地把儿子的鞋又放回地上:“那好,那好,你弟这孩子老实,不讨人嫌,有什么事你告诉他,他都听的。”又不住声地嘱咐墨香,“你以纯哥和元宝哥对你好,你得听话,而且受了人家的恩,要放在心里头,以后要报答……”

    穆云翼有点哑然失笑:“不过一顿饭而已,你们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别把孩子吓着。”他芯子毕竟是个二十岁的成年人,言谈举止,难免带上大人的口吻,而且虽然年纪比高以纯还小,但也是把他们都当成小孩子看的,通过一上午的接触,他对墨香也挺有好感,老实腼腆,乖巧听话,学习又认真,背书的速度,仅次于高以纯,比已经有了不小基础的高以清还要快。

    高以纯和高以清又留高学红一起吃,高学红该欢喜地连连摆手:“不必了!不必了!我回上房屋里吃去,你弟就留在这了,三郎你是哥哥,就多操点心替老姑管教他,若是不听话了,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都没说的,你们吃吧,我走了。”她对穆云翼还是心有余悸,不敢让他“打骂”自己儿子,只跟脾气最好的高以纯说。

    高学红欢欢喜喜地回到上房屋里,说墨香在那吃了,白莲花就有点泛酸:“果真那小靴子不是白送的,不但能去读书,连饭也供上了,既然这样的话,我看以后做饭也不用给墨香带份了,就让他在四房里吃,在那住,跟那小牲口一起过去得了!”

    高学红不理她,端碗盛饭,坐在那里默默地吃。

    白莲花心有不甘,又说:“那么一双靴子,拿到镇上最少能卖七十文呐,虽说是你自己给儿子找先生,到底卖了也是公里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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