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福道:“这等龌龊事,说出来才是作死哩!”

    林贞欲把双福当心腹,又多年没个说话的人,咬了咬嘴唇,苦笑道:“有甚?咱家乱事的多去了。只爹的小老婆他们不敢染指吧。”说着冷笑,“前年说三妈妈与人眉来眼去,也不知是真是假。丫头更乱,哪个没有个相好的?咱家,只比那行院干净一点罢!”

    双福惊呼:“那她们如何嫁得出去?”

    林贞叹道:“他们还谁管贞洁不成?你别看兴隆媳妇儿如今不说话了,五六年前儿方嫁过来时,好一把水葱儿。兴隆高兴的自己睡完给爹睡呢!谁不知道?”林贞一说起满宅院的污糟事,胸口如被人死死勒住一般,嘱咐双福道,“家里小厮没一个正经的,你与四喜别落单。虽顾忌我,保不齐就让人占了便宜。”

    双福原来的主人乃京中几世勋贵的嫡系旁支,外头再乱,也从未到过小姐跟前。是以从未经过这等,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林贞拍拍她的胳膊以示安抚,带着她径直回屋。她原是去问句诗,不想却看了一场戏。一番话,早已憋在心里多年,哪怕是玉娘也说不得。今日总算有个出口发泄两句,心情却更差了。无子绝户已经是衰败的象征,何况满院的鸡鸣狗盗?若有一日,爹爹仙逝,又如何按得下这各个角落的奸人?真真无解!

    手指轻轻拨了下茶碗盖子,林贞眼泪滑下:“我若是个男孩儿,那该有多好……”

    第25章 拌嘴

    至此,林贞对李凤山再无一丝好感,然则毕竟是林俊请来,不好公然撕破脸。除了龌龊事儿,更无其他把柄。林贞尚在闺中,便是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一面不动声色的每日带齐丫头去上学,一面对玉娘道:“先生那处,无人服侍,我心底不安,妈妈请个人来吧。”

    玉娘道:“不看在你的份上,我再不管事!”

    林贞扑哧一笑:“妈妈又说胡话,家里头你不管哪个管?还在恼爹爹?”

    玉娘哼了一声,并不言语。

    林贞站起来,深深一福:“女儿替爹爹陪个不是,妈妈莫恼,夜里叫爹爹亲与你赔罪。”

    玉娘没奈何,只得道:“罢了,罢了,没得让你委屈。我不恼便是。”

    林贞笑起来:“妈妈性儿真好。”

    玉娘不言,腹中惆怅。将将要过年,大节下她若不管事,乱起来要被人笑话。管事又下不得台阶,怪道常言都道女儿贴心,老人的话再无一句错的。望向林贞的眼神更带了几分慈爱。心中无不遗憾:老天既让我们母女一场,怎底不投身在我怀里?

    林俊一进屋,迎头见着好一副母女情深图,心下一暖。他惯走外头,甚么没见过?继母打死前头孩儿的都有,何况其它克扣小事?玉娘自来谨遵闺训,夫妻生活极无趣,日常便有些不耐烦。然则除了她这样老实无手段的,别人也不会对他的子嗣如此上心。多年夫妻,感情也是有的,想起前日无端发火,深感愧疚。疾步至前,半跪着道:“好姐姐,我已知错,饶了我吧!”

    林贞忙起身躲到一旁,捂嘴笑道:“妈妈比你还年轻哩!”

    林俊死皮赖脸的道:“也有年小的姐姐,我只当比亲姐姐还亲!”

    玉娘瞪大眼:“她爹越发胡说了!”

    林俊挨着玉娘坐下,一把搂入怀中:“早知你爱听笑话才消气,我也不挨到今日了。”

    玉娘她娘一心想要女儿攀高枝儿,自幼对她要求极严,自幼养得她温柔端庄。嫁过林家许多年,见了那多妖孽之事,根子里却转不过来。见林俊当着孩子搂搂抱抱,羞的脖子根儿都红了,嗔道:“姐儿还在哩,又胡来!”

    林俊少见她如此模样儿,不免心神一荡,搂的死紧,半点不由人挣脱。林贞一瞧,忙避回屋里。夫妻和好,上房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

    玉娘里子面子都得了,不再怄气。次日寻了个稳重的妈妈伺候。林贞见到那妈妈,险些笑出声来!原来那妈妈姓刘,生的如黑宝塔一般雄壮威武,怕是打仗也去得。一把子好力气,干活麻溜得很。上工第一日,把归鸿轩擦的亮闪如仙宫一般儿。又是一老妪,便是守夜也不妨。噎的丹阳省了好有三顿饭,林贞却是乐的添了二碗汤。罪魁玉娘浑然不知,还道这个仆妇找的极好,勤快!日后还找同一个媒婆买丫头!真是月儿弯弯照渠沟,几家欢喜几家愁。

    广宁的冬日似无尽头,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别处早已姹紫嫣红。南来北往的道路再次通达,林贞心心念念的云母片,终于运到了地头。

    林俊开箱验货,见箱内的云母片分为三等。头一等透薄清亮,金银两色,块块有巴掌大小,皆磨成四方块儿,好不整齐;第二等也一样透亮,却无金色,大小也不同,最大也只有半块巴掌见方;最次一等,色泽不好,形状也不规整,林俊便不大高兴。

    彼时大户身旁,总有一二帮闲,勾搭买卖乃至本司三院行走,无所不至。这日恰是林俊身旁一等帮闲之人,名唤周庆泽。原有几亩田土,不料家里小子大病一场,尽数当了出去。家里没营生,仗着嘴巧,投了林俊来。见林俊捣腾云母片,只当他要做生意,张口便道:“兄弟真有福气,不跟着大哥,也看不着奇货。竟从未见过,大哥打哪里得来?可是要赚大钱哩!”

    林俊笑笑:“赚甚大钱?是我家姐儿嫌高粱纸挡光线不好看书,磨了我弄来。”说着指着头一等的大片云母道:“那么一小片儿,开采出来,一层层的剥开。又细细磨了,不知废多少工夫。便是本钱,一两银子也刹不住。几户人家买?若是运到京里,又怕水深。只好胡乱卖点子,与脚夫们赏钱吧。”

    周庆泽啧啧称奇:“好精贵的窗户纸儿!也就大哥配用的起罢!”

    林俊随手抓了把散碎的道:“拿去玩吧。”

    周庆泽恭敬的双手接过,十分高兴的道:“我也见过世面了!多谢大哥。”

    林俊沉思了一回,问道:“我自家用不得这么许多,多少是件稀罕物儿。你替我问问几家大户,谁家还要?”

    周庆泽道:“左右不过是官人家,我们倒是想要,只用不起。”

    林俊冷笑:“就他几个穷官儿,大抵住在衙门内,用这作甚?还是寻一寻本地的财主,怕还好卖些。”

    周庆泽不敢答此话,转个弯儿道:“大哥何不各处送些?也是好大一笔人情!”

    林俊点点头:“如此,交予你了。替我与各处分配停当,又卖得的利钱,有你一份。”

    周庆泽笑眯了眼:“谢哥赏口饭吃!”

    林俊所料不错,云母片儿销路并不好。夏日时,若要采光,多半推开窗户。冬日云母片太薄,还是要拉上帘子以御寒风。后世的云母片儿,网上才卖一块钱一块。林贞心道,便是翻十倍,也只要十块钱。林家不缺这点小钱,叫人夹了两层。只要她快活,林俊也不说她。

    两层的云母窗子,御寒能力比棉布帘子还强。妙在云母片的透明度毕竟不如水晶,两层夹上去,又有窗棱的阻隔,外头竟看不清屋内物事,屋里却能影影绰绰看见外头,端得是好物!玉娘知道价钱,不舍得用,推说不喜欢。林贞不知就里,兴头的把屋里尽数换上云母窗。阳光一照,金银两色,真真流光溢彩。恨的几房小妾牙槽都要磨松了!一个个磨着林俊,一人顺了几块才罢。却又把玉娘哽住!她为谁来?还不是为了家里少抛费些!省下的东西,自己没享用,竟便宜了娼|妇,恼的一夜没睡!

    林俊花钱如流水,没把家业败尽,则是因他心里自有一杆称。一等的云母片除了林贞有,余者不过广宁第一人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并指挥同知与指挥佥事得了。余者连二等都没捞着,只好拿着三等把玩。嵌在窗户上,聊胜于无而已。

    林俊把剩下的严实封好,叫玉娘仔细看管:“今年与干爹上寿用!贞娘干娘那处,也别薄了,叫人挑理不好。二等的与她单与她一匣子,只当是贞娘孝敬的。二三等的不甚值钱,却是个新鲜。贞娘往日说的透石膏,我遣人去问了,哪日回来你先接着,报与我知。”

    “可有重利?”

    林俊摇头:“不知,见了才知道。”

    玉娘一介内宅妇人,通不知外头闲事,也无心管。她心里想的是与京里那头商议林贞的婚事,忙密密收好。亲戚朋友闻风来讨,便是娘家人,也只讨了些散碎的。用木头卡了形状,做出来颇似冰裂纹,竟也有一番风味。又有指挥使都用上云母窗,广宁富户家里皆以云母窗为荣。大片的价格高,林俊也不想卖,正无人问津。散碎的倒是清的干干净净,林俊莫名赚了一笔,好几日见着讨饭的花子都含着一丝笑影儿。看来意外之财,就是比正经做生意得来的令人欣喜!

    玉娘见状,心下一动,对林俊说道:“她爹,那云母片若还有,再寻些来。”

    林俊奇道:“贞娘还没玩够不成?”

    玉娘嗔道:“你个糊涂虫,你家贞娘几岁了?不过几年就是于归之期,她在娘家用惯了明亮大窗子,再到婆家用高粱纸不成?”

    林俊才猛然想起女儿大了,心里泛酸,看着玉娘的肚子出神。

    玉娘咬了咬嘴唇,道:“她爹,我们再买个人回来吧。”

    林俊有些绝望,闭上眼道:“你瞧着办吧。要紧的把贞娘的嫁妆备好,别到时慌脚鸡似的,惹人笑话。”

    玉娘问:“你心里有影了?”

    林俊摇头。

    玉娘便道:“我倒有些想头。”

    “你说。”

    “托她干娘说门好亲吧。”玉娘见林俊要开口,忙道,“我们妇道人家在一起无非说些个家长里短。我冷眼看着,广宁卫竟无人合适。索性嫁到京里去,便是远些,只要她过的好,我们又有甚挂念的呢?”

    林俊似笑非笑:“许王家如何?”

    玉娘一腔热血,叫林俊一句疑心的话浇的凉透了心。冷道:“我好意与你说来,你却拿刀戳人心。我说王家你便应?说是疼姐儿,十日里九日不归屋,哪样不是我照看?长这么大,你可知她早起见不得半点儿油腻之物,只要清甜暖香的小米粥?又知她是爱流苏步摇还是爱点翠簪子?”想起多年兢兢业业的照顾,玉娘委屈的眼泪直流,“我甚时偏了娘家?你为着于家的事跟我恼,或是我平日里带了三分醋意。却说待姐儿,我可曾有一分不经心?你说这话,还有良心没有!”说罢,眼泪倾泻而下。

    林俊慌了,忙道:“好娘子,莫恼。我与你玩笑,谁知你恼了。京里是好,我却怕你不舍。”

    “呸!横竖不是我养的,我有甚不舍?”

    林俊忙捂嘴道:“仔细贞娘听着,知道是你赌气,不知道岂不伤她的心?她一心待你,上回拌嘴,磨了我好几夜哩。孩子心最净,她知你对她好哩。”

    玉娘看着眼前的男人一阵疲倦,伏在椅子上痛哭,内心却道:妈妈啊,你为了钱,真个坑死我也!你们好狠的心!

    第26章 帮闲

    林俊有些着慌,十来年未曾如此失态的妻子,此刻只差没有嚎啕大哭了。他是信玉娘疼林贞,然则世上妇人,再无不顾娘家的。偏王家实在不般配,玉娘又好带着林贞回娘家玩。便是此刻玉娘委屈的哭了,还当她是被叫破了心思。欲要服软,又舍不得林贞受委屈,竟左右为难。

    屋里的丫头欲劝又不敢上前。春花眼珠一转,提着裙子往归鸿轩跑去。

    林贞疾步赶回,进门时,林俊已是想开了——媳妇要哄,婚事不松口。于是柔声哄着,只把些“我急了些”“对不住”“莫哭了”之类的话颠来倒去的说,却无甚效果。玉娘见林贞,委屈更甚,哭的更难过了,后娘要怎么当才叫人信啊!她都要掏出心肝儿了。她却不知,为着儿女婚事,便是亲生的,夫妻也没少斗嘴,实与后母亲娘不相干。

    林贞见状,只得故意插话:“爹爹又惹妈妈生气。于家姐儿便是进门来,也只是个妾,谁家为了个妾三番五次寻正妻的晦气?”

    林俊尴尬的笑笑:“不为此事。你来的正好,劝劝你妈妈吧。”

    林贞走至玉娘跟前,蹲下看着她的眼睛道:“妈妈莫哭,有甚事说与我听,我来评评理儿。”

    玉娘一声不言,只顾哭。

    林贞疑惑的望着春花。春花急的跺脚,婚嫁大事,如何好跟姐儿说来?

    玉娘又看林俊,不想林俊耍无赖,一溜烟跑了!

    林贞:……

    默默立在一旁,陪玉娘哭了一刻钟。林贞所料没错,人又不是铁打的,哭久了自然疲倦。听着玉娘哭声渐小,春花麻利的跑去打水。

    哭过一场,玉娘冷静了些许。林贞方问:“爹爹做甚糊涂事了?”

    玉娘摇头道:“不好与你说来。”

    林贞笑道:“有何不好说?妈妈从不瞒我,今日怎底改了性儿?”

    玉娘把林贞拉到怀里坐下,道:“你莫问了。都是春花一惊一乍,你好端端的上学,她偏唤你回来,没得耽误功课。还要上课么?我使人送你去。”

    “不上了。偶尔误一天两天不妨事。”

    玉娘本就不重视女孩儿的教育,听她如此说,点点头道:“也好,陪妈妈喝杯茶吧。”说着唤夏禾道,“去拿柜子上的蜜饯金桔泡了来与姐儿吃。”

    “我想吃咸樱桃的。”

    “那就泡咸樱桃。”

    林贞笑着谢了,待丫头们拿了茶具和茶果来,忙起身亲泡了一盏放置玉娘跟前:“妈妈,今日我服侍你。”

    玉娘叹道:“你爹有你一半贴心,我死了也甘愿。”

    “好妈妈,别说忌讳的话,好歹看顾我。”

    玉娘伸手点了点林贞的额头:“偏帮你爹!”

    “夫妻一体,帮他岂不是帮你?”林贞笑道,“我们都是女儿家,我只管站你这一边儿。”

    玉娘摸了摸林贞的头发道:“原不想告诉你,又怕你在别处听见,还是与你说吧。你爹疑着我,怕我把你许王姥姥家去。”

    林贞抿嘴笑:“你就该泼他一身茶水,哭甚?”

    春花噗嗤一声笑了:“还是姐姐对我的脾气!娘太好性儿了!”

    玉娘没好气的道:“一个个野丫头似的,那才对你的脾气呢!”又对林贞道,“实与你说罢,今年不拘干爹或是干娘生日,我总要带你上京。咱们到京里寻个好的!”

    “找干娘?”

    “嗯。她虽不大得势,见识却比我们广。”

    林贞愁道:“那么远……”

    “广宁无人,又有什么法子?京城远又何妨?日后老了,我们也进京养老,只怕你嫌。”

    林贞嘟着嘴道:“妈妈好不讲道理,被爹爹气了,又来气我!我何曾嫌过你们了?”

    玉娘笑道:“哎呦呦,好大气性的姐儿。当娘的都说不得。罢罢,是妈妈错了。”

    “就是妈妈错了!日后呀,我跟妈妈住隔壁,巷儿都不隔一个!”

    孩子气的话,说的满屋都笑了。玉娘心下偎贴,孩子气才见真心。彼时男人三妻四妾的多,便是没钱也保不齐偷人。是以凡百妇人,都看中孩儿胜过夫君。玉娘也难逃风俗,比起夜里不知在何处的丈夫,自然儿女当紧。见林贞懂事,把恼怒丢的一干二净。不多时几房小妾来窜门,一屋子女眷七嘴八舌开茶话会,玉娘复又开怀起来。

    却说林俊惹了老婆,不好意思在家,便骑马出去闲逛。如今他是个官儿,不好明目张胆的往行院里头走,白日里大家伙也无甚酒席,十分无聊。忽灵光一闪,往各处铺子走去,想着买几件玩器做赔礼,玉娘必不再恼。说来此事是她多疑,然则膝下只有一女,所谓关心则乱,一时急了做了那等糊涂事。玉娘多年辛苦,是自己对不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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