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泰和请个医生来。”

    万利笑道:“泰和在大门上,哪走的开?他不熟医生,请得不好岂不耽误?还是我去走一趟,找周大爹请一个来。我叫我媳妇来背他!”

    “啊?你媳妇?”

    万利睁着眼说瞎话:“这个点儿,小厮都在外头跑,可不就媳妇们在家。不妨事,他还是个孩子哩,哪里有男女大防了!”说完也跑了。

    林贞不可能让自己的贴身丫头去扶,只得立在一旁等着。万利正是早上听了一场骂战的小厮,知道丹旭是甚病症,一般的医生还整治不来。他深知,眼看就要中秋,主人家必不愿大节下死人那等晦气,何况丹旭又是得宠的。便到街上寻了周庆泽,如此这般说了一回。周庆泽了然,直往院里请了个郎中来。

    这厢万利的媳妇,憋着一肚子气,把瘦的跟鸡崽似的丹旭抗回去了。目送他离去的双福道:“嫂子好大力。”

    林贞笑笑:“比我们是强些。走吧,要吃饭了。回头叫人往我这里拿钱便是。”

    丹旭叫人抗回屋,周庆泽带着医生到了。万利嫂子正不耐烦,见人来了赌气就走。那医生看老了病的,见床上血迹斑斑,心下了然。却又无奈:“他……烧着,恐要退去衣裳才好退烧。我不方便。”

    周庆泽暗骂:难道老子方便啊?

    二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动手。三多跳进来问:“怎底?要不要紧!”

    屋里两个男人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个其丑无比的丫头,见惯美人的二人好不倒胃口。三多见了周庆泽,先行礼:“周大爹好,姐姐叫我来问问,丹旭怎样了。”

    那医生干笑:“有点烧。”

    三多好奇问道:“这天儿也不冷,怎底发烧?”

    医生怎敢说是被你爹弄的!含糊道:“吃坏肚子。”

    “哦!我们姐姐说,该开药便开药,该扎针便扎针。爹不在家,医生留个地址,回头使人送药钱可好?”

    周庆泽要笑不敢笑,道:“叫你姐姐与我吧!医生常给人看病,不在家。”

    三多点点头:“好,那你先看吧。我回了。”

    那医生叹气,等三多走后,硬着头皮把丹旭剥了。扭头一看,周庆泽早跑了!气的牙痒痒。又不好不治,不然更像调戏人家了!肚里把周庆泽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正欲检视,丹旭忽然出声:“先生且回吧,死活由我去便罢。”

    医生温言笑道:“小哥儿正年轻,何必说这等丧气话?”

    丹旭闭口不言。

    医生摇头道:“人生在世谁无个委屈?年年到冬日饿死多少哩!能活下来便是福气,别使那等清高性子,我们这等人,使不起。”

    丹旭听得眼泪直流。

    “你道我是哪里的医生?”那医生道,“不是我们院里的,也治不好你的病。主家还算厚道,与你请人。我见多少,能治却因主家不舍银钱,活活拖死的?好孩子,别灰心。待大几岁,求几两银子,讨个媳妇出去过活吧。”

    丹旭抓着被子呜呜直哭。也亏是林贞亲自吩咐,周庆泽上心,请了个顶顶厚道的医生来。不然谁耐烦与他讲这个闲话?医生一边上着药,一边劝说。渐渐把丹旭劝的回转。临走前,帮他穿上中衣,拿出六颗丸药递给丹旭道:“你熬药不方便,我与你丸药吧。便是甚都没有,嚼碎硬咽了也行。”

    丹旭含泪点头。

    医生又掏出一个瓷瓶,轻轻放在他的枕边道:“上好的丁香油,日后……用些吧。硬抗,能扛几回呢?”

    丹旭恨道:“他不用那些东西,也弄不死我!”

    医生拍了一下丹旭的头:“轻声!作死哩!”

    丹旭又呜呜哭起来。

    不想三多又来了,这回连医生也奇了,听着话语,像小姐的丫头,怎底这么惦记一个奴才?三多与医生见礼后,十分不耐烦的丢了一包陈皮糖砸在丹旭身上,道:“姐姐说吃药太苦拉,叫我送这个来。再苦的药,含着就能压下去。我走了!”说完利落跑了!

    医生忍不住问:“姐姐是?”

    丹阳道:“我们家还有几个姐姐?”

    医生叹道:“她倒好心,怪道有造化。”说完,收拾东西走了。

    丹阳伸手拿起装陈皮糖的荷包,上面绣着娇艳的木槿花纹,想起了方才在树荫下那个软软的声音,心下一暖,你可真不像你爹。

    作者有话要说:==|||林俊他老人家被我越写越渣了……

    林小姐,你越发像黑道太子女了=口=

    第37章 揭过

    丹旭真个想多了。林贞固然心软,却也不至于关心一个奴仆到这个份上——她还不知是她爹做的孽。只是白日里瞧着丹旭脸色特别难看,怕他一命呜呼。她不喜欢死人,何况预备过节,更不想让玉娘劳心觉得晦气。是以寻了个陈皮糖的理由,叫三多去瞧瞧还有救没救。能救,不拘钱财,救人一命乃积福的事儿;不能救也只得罢了,这年头生病死亡率那样高,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也亏请来的医生是个好人,不曾拿此事说嘴,不然龌龊的人听了,还不定传成甚样哩!这便是人心可恨了!

    丹旭命大,忽剌巴被林贞横插一杠子,上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林俊回来瞧他,摸着他的脸道:“小肉儿,这等经不得!可怎生是好?”

    丹旭艰难的道:“爹,日后别用那个行么,求你……”

    林俊搂其入怀,嘴里却说着绝情的话语:“日后爹小心些,习惯便好!”

    丹旭恨不得将林俊撕了,终是不敢,又做不来那等妖媚样子撒娇,心底惶然,唯有泪流。

    林俊此人,看似多情,实则无情。林家上下,能让他在意的,不过是玉娘和林贞二人,余者皆是玩物。又,比起内宅几个老婆,外边诸人又次一等。是以,凡百器物,玉娘处是绝计不用的,只捡那轻微些的在小妾身上使,有趣些的则在外边的粉头身上。可见林俊宠丹旭,也仅仅当个猫狗,半点不拿他的命当回事。可笑丹阳还百般争宠。真是甲之砒霜乙之蜜糖!

    好在丹旭年轻,又有好药,不出十日也将养过来。他一贯做那送洗林俊衣服的活,丹阳替了他十日早就不满。丹旭没法子,匀出一份钱买了两瓶酒一直烧鸭送与丹阳,才把事混过去。丹旭很喜欢送洗衣裳的活儿,因为可以顺道四处走走。不然跟关在笼子里似的,越发不自在。这日把林俊的衣裳送到浆洗上,天气甚好,回来四处闲逛。于二姐趁机截出他,道:“你总算好了!”

    丹旭一笑:“命大!”

    于二姐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儿,小心翼翼的层层揭开,不料揭至最后一层,已见好容易留下来的雪花糖碎成了粉末。于二姐窘的满面通红,慌乱的裹上收好。却被丹旭一把拉住:“好个小气的人儿,与我看一眼,又不送我吃!”

    于二姐道:“碎了。”

    丹旭拿过来袖了,道:“我就爱吃个碎的。多谢你惦记。”

    于二姐脸又一红。

    丹旭也从荷包里拿出几个糖放在于二姐手心里道:“前日姐姐给的,虽说是送药的,单吃也好吃。”

    于二姐落寞道:“姐姐讨厌我。”

    丹旭叹道:“你家里……罢了,时间长了就好了。你如今不也能拿到糖了么?有月钱了不曾?”

    于二姐摇头道:“有没有都无所谓,横竖有也不是我的。”

    “你妈还问你要钱来?”

    于二姐点头:“七拐八弯的托人递话,”说着苦笑,“把爹得罪个死,还想要钱,胆儿比天大!我常想,当初若爹是问我提亲,恐一家人都还在哩。”

    丹旭道:“你爹也糊涂,得了那人的钱,还敢跑!”

    “还不是我大姐!跟了那秀才要死要活。赵秀才倒是答话儿,但他也明说做不得主,不敢承诺。凭良心说,要没有爹提亲,赵秀才家未必不肯。可人家私逃了的小老婆,便是山盟海誓了,他也不敢要。其中一团乱麻,哪个理的清白。”

    丹旭道:“总好过我爹,见我生的好,特意寻了媒婆卖了高价。生在苦命人家,又有什么法子呢?”

    于二姐说起这个话题便堵心,遂换个话题道:“姐姐定了好亲,来回采买跑腿的人不够哩。你何不求爹爹谋一个差使?我听人说采买有钱哩。”

    丹旭嗤笑:“我等下九流打死当骡马论的奴才,有钱有屁用!也不是主家赏的,揩了油得来的,哪日被翻出来,偷盗主人钱财,就是个死字。你我又无根基、又无脸面,不必沾染这等闲事。我只盼爹腻了,不拘打发我去哪个庄子里守着。我冷眼看着,姐姐倒是个好性儿,没准求她一求,她能放良了我哩。倒时我悄悄把你赎出去!”

    于二姐听到这话,眼里如同放了七彩光芒:“谢谢、谢谢你……”

    二人正甜言蜜语,不想乐极生悲,忽听一人喝道:“你们躲在石头后面做甚!?”

    二人一惊,扭头看时,忽的冷汗直流,丹旭内心喊道:阎王怎底老跟着我!

    于二姐到底反应快些,忙行礼道:“三娘好。”

    柳初夏内宅里恨许多人,眼前两个却在前三!连累她挨了两次好打,里子面子皆丢的干净。憎恨程度仅次于玉娘之后,恨不得时时要弄死。如今叫抓了把柄,哪怕没缝的蛋呢,她也要打碎了招苍蝇,何况有缝!招呼丫头,死命押了二人,一路嚷一路往上房里去!

    于二姐一想起当日上房林贞那一茶杯引来的无数刁难就瑟瑟发抖,丹旭也好不到哪里去!要见的不单是主人,还是情敌!偏柳初夏还逢人便道:“两个小贼囚,竟光天化日之下偷情儿,叫我拿下了!报大姐姐去,待他爹回来,看怎生打死哩!”

    二人还不到上房,流言便满府皆知!夏禾听到一句,气的倒仰!自来奸|情恨不能捂死,偏柳初夏嚷的人尽皆知,传出去丢死人了!忙飞奔至上房报与玉娘知道!

    柳初夏不知已有人先报玉娘,故意拉着二人游街。玉娘一面气,一面跟林贞商议对策。待柳初夏进上房来,林贞见二人衣冠只略有些乱,瞬间想到了托词。只见柳初夏难掩得色,对玉娘道:“好叫姐姐知道,他二人花园里偷情哩!这等不要脸的奴才,姐姐说该不该打死?”

    林贞故作天真的问道:“三妈妈,甚是偷情?”

    柳初夏一噎,暗骂:怎底忘了这个阎王!她如何敢直说?只得含糊道:“便是不好的事。”

    不料林贞又问:“可是偷窃?有证据么?”

    还真没有!柳初夏怒道:“我亲听见的!怎底不是证据?”

    林贞装傻到底:“春花,你去他二人房里搜一遍,看有没有藏东西!”

    柳初夏目瞪口呆,这这这……他俩不是盗窃啊!

    玉娘冷笑:“三娘!这家是你管还是我管?白眉赤眼的押了两个奴才来……”忽心念一动,高拿轻放,道:“胡闹也不是这等闹法!还不放了他们!”

    柳初夏冷笑,眼睁睁看着丹旭等被放开,也不言语。心里却想,有没有证据又有甚要紧?只要林俊信了,你不死也得死!

    丹旭和于二姐还跪在地上,柳初夏已甩袖子走人!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玉娘自是拉拢一切可拉拢之人,笑语盈盈的叫起:“起来吧,可怜见的,两个半大孩子,偏叫人冤枉。此事是你三娘与我斗气,委屈你们了。她就是那个性子,有了年纪的人,你们也别记恨。”

    林贞忍不住扑哧笑了,好一句有了年纪!

    丹旭还好,于二姐却怕林贞,依旧在那不敢抬头,生怕林贞再摔个杯子,她不死也得脱层皮。林贞却犯不着跟一个丫头计较,当日也是气头上,如今气性已去,都不大记得于二姐的模样了。还对玉娘道:“平白无故的叫人泼了一身脏水,虽我们是主子,也不好如此霸道。妈妈看赏几个钱吧。”

    玉娘真个就一人给了半钱银子。林贞有几个得力的丫头仆妇,家里大小琐事不说十分,七八分总知道的。眼前这个丹旭,算是小厮里头顶老实的一个。不幸落在林俊手里,还常给丹阳挤兑。又有丹阳跟李凤山偷情,林贞十分厌恶,转而对丹旭同情起来。见他受了委屈,笑着叫双福:“把桌上的果子与他们一人一盘吧。”扭头见于二姐衣裳尽是毛边,于心不忍,便问:“丫头的衣裳怎底这么破?哪里当差的?”

    双福悄悄道:“姐姐忘了?于二姐!”

    “呃……”林贞顿了下,叹道:“妈妈,你看……”

    玉娘亦不气当日之事,说来都是父母姐姐的罪孽,与她也不甚相干。她记得于二姐勤劳吃苦,印象颇好。正好趁今日了解旧怨。便吩咐春花:“寻些旧衣裳给她,这天气过两日不定就凉了,莫病了才是。”

    林贞不是真不懂事,当日她砸杯子的后果自是知道。如今见于二姐瘦骨嶙峋颤颤巍巍,又觉得有些许愧疚,忙补了一句:“我记得还有几朵花儿,赏给她戴吧。”

    于二姐大大松了口气,这位祖宗放过她了!忍不住眼泪就下来了。

    玉娘哪里耐烦看他们哭,挥挥手叫下了。丹旭和于二姐,皆有劫后余生之感。也不敢搭话,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装作不熟的样子各自回去。

    玉娘母子安生吃了一顿饭,因三言两语坏了柳初夏的事,心情颇好。玉娘忽想起一件事,对春花道:“你爹要回来了,把你爹截进来!说我要上吊都行!”

    林贞吓一跳:“妈妈莫说这等不好的话。”

    “怕甚,你快回屋,你且等着,我有话与你爹说!”玉娘说完,请啜一口茶,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

    第38章 十年

    林俊才踏进家门,就有两拨人马来接。林俊想起有一阵没去柳初夏屋里,甚想念她浪的声音,不料春花平地一个炸雷:“爹还不去看娘,娘气的上吊哩!”

    柳初夏的丫头哽住,眼睁睁的看着林俊鬼赶似的往上房奔。上房里,玉娘哭的昏天暗地,林俊唬了一跳:“好好的怎底哭起来!”

    玉娘扑到林俊身上:“你做的好事!趁早一根绳子勒死我们娘两个!你女儿差点叫人逼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涉及林贞,林俊立着两个眼睛怒道:“谁!”

    玉娘偏不说,只捂着脸哭!林俊扭头喝问春花:“甚事!”

    春花冷笑:“我们屋里不好说的,爹问别个去!”

    林俊眯着眼睛盯着春花:“说!”

    春花吓的一抖,颤着声音道:“三、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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