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我骗至家里,我才知道,原来他竟是,竟是……”

    薛璄冷声接道:“他就是那宪侯独孤铣?”

    “正是。他将我囚在府中,我不愿……为他所迫,拼力反抗,然后……”

    薛璄不觉捏起拳头。

    宋微眼圈红了:“总之,我狠狠得罪了他,他一气之下,将我赶出侯府。他说,假若再看见我,定不轻饶。我不敢人前露面,更没脸……回去见我娘。浑浑噩噩,潦倒度日。没想到,会遇见三郎你……”

    薛璄半天没接话。尽管只在京城混了几个月,宪侯风流好男色,偌大名声,却也是听说过的。

    而此人品级之高,权势之大,果如宋微所言,是自己万万得罪不起的。

    这时宋微又拿出那十两金子,放在几案上。站起来转过身:“三郎,多谢你。我这就走了。你的心意我明白,若当真留在此处,难免给你惹来祸端。我想,再躲上一段时日,等那人放下这事,攒点盘缠,就回西都去。我娘……大概想我得紧了……”

    宋微慢慢往门外走。那背影单薄孤寂,摇摆不定,说不出的孱弱可怜。

    薛璄一时热血冲顶,猛然站起来,道:“你别走!我带你去见姚四爷,就说你是我本家兄弟,遭难流落至此。四爷为人仗义疏财,且热衷击鞠,你虽然伤了腿,眼力手法骑术,想来都不成问题。帮忙调教马儿,指点新手,再合适不过。听说襄国公与宪侯素无往来,若能藏身姚府,哪怕是宪侯,也一定找寻不到。”

    宋微回头,眼含泪花。他是真的很感动。即使算到对方多半有此一举,看薛三当真不惜冒险,向自己施以援手,还是觉得难能可贵。当初顺水推船借假乱真以身相许,果然不冤。

    薛璄再次被他的正面造型打击,暗忖便是那宪侯当面遇见,只怕也认不出心目中这人。如此一想,安全系数大涨,心下愈发笃定。从前那些旖旎念头,对着宋微满脸络腮胡须,刚冒个头,又统统沉了下去。

    景平二十年六月,三皇子原隶王宋霖于流放地畏罪自尽。

    消息传到京城,皇帝震怒。

    寻找六皇子两月余无果,皇帝日益焦急,几番将奕侯魏观召入宫中面斥。

    如此一来,皇帝沉疴难愈,龙体一日差似一日。终于,又一次躺着跟奕侯大发通脾气之后,传旨召宪侯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宋微的络腮胡造型,嗯,大家可以参照老红楼宝二爷后来的生活照。绝无冒犯之意,纯粹做个参考。

    ☆、第〇八七章:社稷凭谁能做主,天家有子初长成

    咸锡朝三公五侯八大世家,分别为:明国公侍中令长孙氏,成国公尚书令宇文氏,襄国公中书令姚氏。宪侯独孤氏,昭侯李氏,英侯徐氏,威侯杜氏,奕侯魏氏。大体说来,三公主文,五侯修武。各家爵位与官职级别也有一定的对应关系,但具体做什么,还看皇帝如何安排。

    如今这八位大佬中,依然健在且坚守岗位,尚未卸任交给下一代的,仅剩明国公长孙如初、襄国公姚穑和昭侯李知宜三个老头子。而依然健在却居家闲待的,惟余老宪侯独孤琛。

    三皇子畏罪自尽,皇帝震怒之后,把这四位召入宫中密谈。

    不过几个月工夫,皇帝似乎又衰老了好几岁。

    “朕从前总以为,雩儿胜在仁厚,可惜失之优柔。如今看来,他丝毫不缺凌厉手段,狠辣心肠。朕这个做父皇的,自己儿子看了几十年,到头来……竟看不明白了。”

    皇帝语调平淡,然而透骨苍凉。四个老臣各有思量,谁也不敢答话。

    “朕思来想去,许是朕一生立志做仁厚之君的缘故,自太子确立之日,便时时以此训诫,耳提面命,不曾一夕懈怠。他为了叫我放心,便听话地照着去做。日复一日,做成了习惯。”

    这意思就是,太子装纯良装了许多年,把咱们都骗了。

    四个老头与皇帝多年相处,堪称亲密战友最佳拍档,当即自行展开翻译。

    “霖儿性格张扬,能力出众。若是用得好,本该成为太子一大助力。可惜……他没有一个好母亲。也……没有一个好兄长。”

    这意思就是,老三本是个好孩子,全赖他娘教坏了。他哥毫无肚量,被兄弟一威胁,纯良立刻装不下去,原形毕露。

    “霖儿跟我认了错,甘愿去北疆反省,终身不入京城。这些时日安安稳稳,他……怎么可能……畏罪自尽?这分明是……雩儿他……等不及了,在催朕呐……”

    三皇子削籍圈禁,后自请流放北疆,终身不入京城,得到皇帝首肯。只要皇帝不改主意,这一支皇家血脉,从此往后,可说什么都不是,毫无威胁性。但问题在于,怕就怕皇帝自己改主意。若是皇帝活得足够长,不定哪天心肠一软,又或者发生点别的变数,令皇帝想起这个儿子的好,忘了他的不好,翻身回朝,东山再起,也不是不可能。

    五个兄弟中,唯独老三综合实力最强,太子时刻惦记着斩草除根,才是常理。

    皇帝说得太明白,四位老臣愈发不敢答话。

    “他忍到现在才动手,这是有恃无恐了。可笑朕一直以为,他就算不念情分,也未必有此胆量。这么久以来,竟然始终是朕小看了他。他现在,只怕就盼着我早点儿死,好给他挪位子呢!”

    四个老头齐齐跪倒:“陛下保重!”

    皇帝闭着眼睛靠在床头,看去甚是虚弱。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三皇子之死,固然令皇帝意外,但也并非不能防范于未然。如此疏忽,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新找回来的小儿子。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半年尽被他折腾了,一时没顾上远赴万里之外北疆改造的老三,叫老大钻了空子。皇帝清楚得很,自己活着,并不足以震慑太子。只有健康地活着,才能叫太子不敢轻举妄动。原本身体逐渐康复,哪知被老六一而再,再而三地气倒,硬生生给太子制造出此等大好机会。

    忽然睁开眼睛,望向地下四人:“起来,都坐下。”

    四个老臣躬身坐了。

    皇帝声音低微,目光却清明犀利:“事已至此,你们说,怎么办?”

    在座以襄国公姚穑年龄最长,因女儿嫁给皇帝,平白长了一辈。太子是他亲外孙,而即将承爵的嫡子,向来与外甥关系密切。故而他打定主意保持沉默。明国公长孙如初和昭侯李知宜则不约而同看向独孤琛。老宪侯与皇帝情谊最深,脑子最灵,说话也最直。如此尴尬要命时刻,专等他先开口。

    独孤琛不负所望,瞅着皇帝,一语中的:“陛下既曰‘事已至此’,便是有了决断。臣等别无他想,谨尊圣谕。”

    另外三个老头一齐拱手:“臣等谨尊圣谕!”

    此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无非是太子废与留的问题。若要废,则目前公开存在的皇子还剩下三个。作为一国之君,三人皆有无法弥补的明显缺憾。若不废,便只是一个如何留的问题。

    皇帝目光自四位老臣脸上一一扫过,缓缓言道:“太子毕竟聪慧老成,有你等善加辅佐,并非担不起江山社稷。只可惜……终究格局逼仄,难成大器。他今日对朕能忍心,对兄弟能下手,难保将来……”

    难保将来不对其他兄弟、对看不顺眼的重臣下手。

    皇帝态度相当实在,我顾全大局留下他,你们若同意了,就要有稳得住将来的准备。

    任何权力制衡,都是博弈的结果。这一过程中,各方力量是互相激励,还是互相消耗,取决于多种因素。到目前为止,咸锡朝三公五侯与皇帝之间,总体上一直呈良性发展。究其原因,最基本的前提,是不论君臣,皆认可整体利益的一致性,且将之放在各项利益的首位。

    皇帝对太子看走眼,如今最不放心的,是担心一个心里只有私权与私欲的帝王,会带偏整个朝堂斗争的方向,最终坏了祖宗制度的根基。杀兄弟弑亲父行为本身,严重性还在其次。

    见四位老臣没提出反对,皇帝道:“你们几个下去商量商量,先拿出个章程来。别忘了,皇太孙今年已经十七岁。我看洛儿洺儿几个孩子,性情品质,都还不错。”

    皇帝提及的宋洛宋洺,是皇孙中最年长者。

    四个老臣彻底明白了皇帝的心思。假如太子登基后有什么不妥行为,三公五侯可提前拥立成年皇孙继位。

    事关千秋万代,皇帝再一次以其雄才大略、胸襟气度,赢得了老臣的崇敬拜服。

    把约束太子的大难题扔给四个老臣去解决,皇帝歇了一天,才宣召奕侯与宪侯,重谈六皇子失踪一事。

    找不着六皇子,奕侯颜面扫地,多少年不曾在皇帝跟前如此丢脸。他废寝忘食,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六殿下到底如何逃过自己布下的天罗地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六殿下早已遭遇不测。唯有死人,才不会泄漏行踪。想到此节,魏观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向皇帝透露分毫。

    幸亏皇帝虽然越来越不耐烦,除了不时把人叫来训斥一顿,并无其他责罚。皇帝提出让宪侯重新参与此事,魏观灰溜溜点头答应,不敢有半点异议。都知道找人拖得越久,希望越渺茫。魏观心底并不认为独孤铣出马,就能有所改观。但他也很好奇,以宪侯对六殿下的了解,会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独孤铣向皇帝磕个头:“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协助奕侯大人,找寻六殿下。种种途径,想必奕侯大人均已尝试,唯独一个办法,不知试过没有?”

    魏观忘了皇帝在跟前,差点抢着问是什么。

    “臣听闻,魏大人将六殿下养母宋曼姬请到了京城?”

    见皇帝望自己,魏观赶紧回答:“正是。”皱眉叹气,“那宋曼姬当真难缠得紧,这么久了,好说歹说,什么也问不出来……”

    魏观专门派一队宿卫军奔赴西都,请来了宋曼姬和麦阿萨两口子,悄悄软禁在奕侯府一所别院里。宋曼姬从头到尾,冷静得不象话。皇帝中间微服上门,见过一面。奕侯守在外边,具体说了什么并不知晓,只知道没多久皇帝就狼狈不堪地离开,此后再没有去过。

    独孤铣道:“微臣想请陛下允许,着宋曼姬夫妇于京都蕃坊开设波斯酒肆,并广为宣扬。”

    皇帝眼睛一亮,大概猜到他的思路,示意往下讲。

    “如陛下所知,六殿下极有决断,却又极重情义。陛下恕罪,据臣看来,这世上,唯一令他放不下的,恐怕只有养母宋曼姬。只要六殿下还在这京城里,若听到麦氏波斯酒肆消息,断然不可能弃之不顾。假若六殿下已然离京,哪怕辗转他方,时日久远,也必定设法打探养母状况。只要让他知道,宋曼姬就在这京城蕃坊,他一定会忍不住要来的。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应允此事。”

    皇帝点点头。

    “只不过,”独孤铣停了停,道,“也请陛下勿要催促。也许一月半月,也许三年五年。六殿下愿意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皇帝听他前边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后边却越说越不靠谱,把床板一拍:“放肆!一月半月已是极限,谁准你三年五年!”

    独孤铣又磕了个头:“若陛下设此期限,恕微臣无能,唯有听凭陛下发落。”

    魏观在一旁着急,暗暗跳脚。

    皇帝面容瞬间冷肃,帝王之威尽显:“宪侯,你此番不愿替朕出力,以后还想不想替朕出力了?”

    独孤铣抬起头,望着皇帝,恳切道:“陛下,臣绝非不愿也,是不能也。六殿下性情坚忍,果决沉毅,尤擅韬光养晦,潜藏敛锋。他若有心相避,臣浑无把握,能把他从人海中找出来。”

    皇帝和奕侯都是一脸不可置信看着他。

    性情坚忍?果决沉毅?韬光养晦?潜藏敛锋?你宪侯说的,跟我们认识的,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独孤铣在心底叹气。事情一步步以不可预料且无法挽回的趋势,走到这境地,一切似乎都只为了证明命运无常造化弄人,笑话自己弄巧成拙聪明自误。一路隐瞒了那么多,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什么也瞒不下去了,自己也无力再隐瞒下去了。

    “咚!”又是一个响头。声音大得魏观跟皇帝都吓了一跳。

    皇帝看他半晌,幽然长叹:“宪侯,你还有什么话瞒着朕,直说吧。不要再磕了,这颗脑袋,在朕不想再用之前,别给你磕坏了。”

    皇帝如今喜怒都是大忌,独孤铣满脸担心,不敢开口。

    皇帝无力地摆摆手:“但说无妨。朕被你们吓成了习惯,无所谓了。不过你记住,今日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还有什么该说的,统统都交待了罢。”

    独孤铣先看了奕侯一眼。见皇帝没有要他回避的意思,便也不提。说实话,自己丢五分脸跟丢十分脸,没什么区别。多一个人了解内情,是福是祸,且顺其自然罢了。

    低头理了理思路,慢慢讲起来。还是从汛期巡方,顺路回西都老宅,偶遇六殿下讲起。这一回的情节,比起前几回,可不知曲折离奇精彩香艳多少。

    从初次相遇故事开始,皇帝跟奕侯的嘴就张着没有合拢过。

    独孤铣不忘突出重点,先强调宋微第一次逃脱,接着细说第二次、第三次……

    如何潜出西都,逃往南疆。如何乔装改扮,凑巧落网。如何趁敌不备,半夜离开。如何暴雨山洪,去而复返。如何巧计脱身,智搬援军。如何千里奔驰,再次重逢。如何同赴交趾,彼此定情。如何各执一端,黯然离别……

    总而言之,皇帝从宪侯的叙述中,知道了一个从来不曾认识过的小儿子。而次要听众奕侯魏观,也了解到了一个全新的六皇子殿下。

    独孤铣的本意,是要让皇帝知道,寻找六皇子的难度。他内心深处,也隐约希望,皇帝通过懂得此事的难度,进而懂得宋微的某些真实想法。至于之后会如何,他无法左右。

    只是在叙述的过程中,他才发现,时间竟然过去了这么久。而自己与宋微之间,竟然经过了这么多事。那些厚重丰富得如同一部传奇的往事,令他莫名地对未来有了许多信心。

    宪侯说得嗓子都沙哑了,才算把整个过程讲完。皇帝轻轻拍着床板,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

    倒是魏观没忍住,带着几分不敢表露的责怪,轻声问:“宪侯大人,这许多要紧大事,你怎的不早说?”

    独孤铣不回答他,只望着皇帝:“陛下?”

    皇帝当然清楚他为什么不早说。宪侯起始就决心保六皇子做个闲散王爷,这些招人口舌的事,自是替他死死瞒住。

    清楚归清楚,心里还是觉得独孤铣这小子恁地可恼可恨。

    狠狠瞪他一眼,复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终于都消化完了,似感慨叹息,又似自言自语,道:“朕……可真是……有一个好儿子呐!……”

    ☆、第〇八八章:借壳脱身思暗计,守株待兔设明谋

    襄国公姚府门脸看去跟宪侯府差不多,占地面积却要大不少。姚穑光儿子就有四五个,孙辈更是一大群,比独孤琛多得多。世家大族,脸面要紧,分家名声不好,便都住在一起。尽管宅第连年扩充,规模渐大,也日益紧张,捉襟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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