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微摇头:“他回来顶什么用?还不是我爹一句话,就得乖乖滚蛋?得我去才行。否则一直圈在王府里,只要我爹不高兴,我就是那砧板上的肉,横条竖片,清蒸烧烤,任老头子下手。”

    冬桑质疑:“秦大哥肯定不答应,你怎么去啊?”

    宋微诡笑一阵,四顾瞅瞅,侍卫们都在十余丈开外。独孤铣临走前,从奕侯魏观那里要来一队廷卫军精英,放在秦显手底下,以便加强休王府安全。但这些人只在前院帮忙,至于内宅后院,用的都是自己人。其中几名身手最好的,派在宋微身边。他在哪里,这些人就在哪里。

    这会儿宋微坐在碧桃林八角亭中,几人自然散立周围。碧桃林有一面直延伸到王府后墙,秦显为人精细,又额外安排了人轮班驻守。

    六皇子跟这帮侍卫都是老交情,经常没上没下地一块儿胡闹,关系好得很。当然,叫他们违背原则是不可能的,毕竟都吃过大教训,怕跟皇帝宪侯没法交代。但若要使点儿伎俩,哄人上当受骗,于宋微而言,还不是手到擒来?

    他趴在冬桑耳边,嘀嘀咕咕一番,说到紧要隐秘处,干脆闭口不言,拿手指蘸着茶水在石桌面上比划。

    两人来来去去交流半天,最后宋微小声道:“你就说能不能帮吧。能帮,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不能帮,也没什么,我另外想办法。至于能不能成,是另一回事。成了固然好,不成,我也绝不会怪你,只怪自己运气不佳。”

    冬桑有些为难,想了想,道:“我当然愿意帮你,再说这又不算坏事,只不过……”

    “你怕秦大哥他们受责罚?不用担心,我爹再生气,也不至于亲自来跟几个侍卫过不去,肯定交给独孤铣处理。到时候我求求情,不会真怎么样的。”

    “不是……”

    “你怕我爹跟你师傅找你麻烦?”宋微拍拍他,“所以我叫你把自己也麻翻么,到时候统统推我身上,记得装傻装到底。你不过就是被我骗了,能有什么事?”

    “不是。”宋微话茬接得太快,冬桑终于插空开口,“我怕你一个人上路有危险。要去,我陪你去。”

    宋微听罢,感动得一把扑上去:“好兄弟!”随即道,“那也成,你陪我去。去了索性别急着回来,反正回来也是挨骂,不如同我一道留在府卫军营,设法耗到八月中秋过后,等北边来的使团回乡,咱哥俩寻个由头,跟到北疆玩儿去!”

    冬桑摸摸后脑勺:“咱俩留在军营,侯爷不会肯的……”

    宋微摩拳擦掌:“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你就等着瞧哥哥的手段罢!”

    冬桑望着宋微傻笑。远在北郊兵营的宪侯大人,连打一串喷嚏。

    两人合计妥当,宋微才大声吆喝着叫人拿酒来。晚饭时分已经喝过一轮,这会儿临近深夜,还要再喝,蓝靛随同取酒的侍卫过来,苦口婆心劝了一回,被无视,遂请来外管家李易,再接再厉。

    宋微整个人趴在石桌上,一只手还搭着酒坛沿儿,醉眼朦胧,满面嘲讽:“李大人,是不是又送醒酒汤来了?”

    李易走近几步:“殿下,这么个喝法,纵然有再好的醒酒汤药,也伤身的。”

    宋微嗤笑一声,有气无力拍桌:“你当真关心我,要么转身,原路返回;要么过来,陪我一块儿喝。”

    李易站了片刻,想起六皇子之前笑嘻嘻地烧候选王妃画像,情绪迟早要爆发。遂道:“好,我陪殿下喝一杯。只是殿下别忘了,借酒浇愁愁更愁,喝酒原本只得一时痛快。”

    宋微摇摇晃晃给他倒一碗:“借酒浇愁愁更愁……李大人果然有学问!似我这等粗人,便想不明白此种高深道理……”

    东拉西扯胡诌一气,开始发老爹的牢骚:“……我虽然不成器,好歹是个人,不是匹种马,没法满足你家皇帝陛下的意愿。他说跟谁配种,就跟谁配?我当他是爹,他当我是什么?他自己老婆娶了一堆,儿子生了一窝,又怎么样?……”

    李易再不敢往下听,一口干掉,拔脚就走。

    自此,六皇子休王殿下苦闷颓唐借酒浇愁模式全面开启。

    晚上不睡,白天不起,半夜鬼哭狼嚎,拉人喝酒。

    这一日,轮到秦显作陪。

    宋微喝得两腮艳红,双眼凄迷。

    “我爹,呃,骗我……独孤铣……也骗我……都他娘是骗子!大骗子!我爹逼我娶亲,你家那个忠心耿耿的侯爷……居然做了缩头乌龟!他说过的话,简直……就像是放屁!错了,连屁都不如!放屁……好歹还能闻个味儿,听个响儿呐……秦、秦大哥,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秦显说什么都不是,只好灌一口酒。

    “在他心里,我算什么?老子如今过得这么憋屈,不都是他害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凡有事,哪一回,不是他的皇帝陛下排在前头?他独孤家的名声、他宪侯大人的责任、他的宿卫军、府卫军……哪一样,不排在我前头?我他娘的……算什么呢?”

    宋微撇嘴笑一声,看在秦显眼里,比哭还凄惨。

    秦侍卫是真正的知情人,瞧见宋微这副模样,不由自主就起了同情之心。即便不敢腹诽皇帝与宪侯,也由衷觉得六殿下确乎可怜。别的都无能为力,能做的,不过是多陪他喝两盅。

    ☆、第一二四章:今番因酒肯耽误,再次为名习孝慈

    次日晌午,宋微正睡得昏天黑地,蓝管家不怕死地过来叫醒他。

    不等他完全清醒,蓝靛赶忙禀道:“殿下,是太子殿下派了人来。见不见,还须殿下亲自定夺。”

    见六皇子眼睛都睁不开,明显没过脑子,又严肃地重复一遍。

    宋微抱着脑袋在薄锦被上来回打了好几个滚,才勉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昨夜酒喝了一大坛,因为品质一流,倒没留下什么后遗症。主要是没睡够。这几天黑白颠倒,不睡到午后根本起不来。

    “太子?他来干什么?”

    “不是太子,是太子殿下派了一位司议郎来。”

    “司议郎……什么东西?”

    蓝管家冷汗下来了:“司议郎,属太子秘书吏,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下属之一。”

    宋微揉揉眼睛:“他来干什么?”

    “太子御前侍疾,派司议郎来请殿下进宫探望陛下。”蓝靛躬着腰,给休王分析推导缘由,“自从前次殿下见过陛下,后来再没有进宫。闻说这些时日陛下龙体愈加难以支撑,暂命太子代议朝政。每日早朝之后,太子便在御前侍疾。大概见陛下太过惦念殿下,且……且放不下脸面宣召,故此特地差人来请。”

    宋微撑在被子上,发了一会儿呆,才问:“太子代议朝政?这是几时的事?”

    “大约不过三五日。”

    宋微抬头望住蓝靛:“蓝管家,你说实话,我爹的身体,当真糟糕到这个地步?”

    蓝靛腰躬得更加厉害:“禀殿下,宫里传出的消息,确乎如此。”

    宋微眼珠一错不错盯住他看。过得片刻,四仰八叉躺在锦被上:“你的意思,太子看皇帝老爹病得厉害,又死要面子不肯喊我进宫,因此派了个人来代表他做和事佬?”

    “微臣妄自猜测罢了。”

    宋微撇嘴:“太子不是御前侍疾么?他这么孝顺,我再去凑热闹,岂不是分薄了他的好名声?再说了,我爹要见我,自然会差人来叫,何必他卖好?切!把人打发走罢,搅人清梦,好比谋财害命,懂不懂?”

    蓝靛略显为难:“殿下,毕竟是太子身边人……”

    宋微不耐烦问:“那什么司议郎,他几品?”

    “正六品。殿下,司议郎品级虽不高,却是太子府属官,乃是太子至为亲密之人……”

    宋微打断他:“亲王几品?”

    “正一品。”

    宋微撩起眼皮,斜蓝管家一眼。蓝靛看懂了,老子堂堂一品,干什么要去会他个芝麻粒儿大的六品?

    忽听六皇子又问:“你几品?”

    “正六品。不过微臣是内官,怎比得朝臣……”

    宋微一拍床板:“这不就得了!你这个内正六品,会他那个外正六品,门当户对,天造地设。他是太子身边亲信,你在我休王府也不差呀!库房里的金银宝贝,哪一件不过你的手?行了,你就放心替我去见,怕镇不住的话把李易也拉上。快走快走,让我再睡会儿!”

    蓝靛哭笑不得,还要说话,宋微已经把薄被蒙住脑袋,,故意吹起了小呼噜。

    蓝管家走了,宋微在床上又打了几个滚,爬起来,自己胡乱收拾一番,走出房门。门外候着的仆婢看见,大感失职,慌忙上前请示。

    宋微挥手:“不用理我,去弄吃的,过两刻钟送到幽篁斋来。”

    六皇子说好伺候,也好伺候。没架子,规矩少,从不苛责下人。说不好伺候,又不好伺候。凡事都有主意,任起性来天皇老子也劝不动。他虽然绝不亲自管教下人,然而只要不痛快了,必定找两位管家并侍卫首领,甚至宪侯大人皇帝陛下的麻烦。如此一来,谁敢马虎大意?

    殿下说两刻钟后要吃饭,有人急急忙忙去通知厨房,又有人进屋整理被褥衣裳。

    宋微独自一个,优哉游哉进了冬桑的院子。幽篁斋这般文艺的名字当然不是他起的,而是当初负责修缮府邸的宗正寺卿延熹郡王,知道六皇子草野出身,留着空白牌匾等主人题名,等于害他出丑,遂做主将各处院落以及亭台轩榭,一一重新配妥楹联匾额。比方这幽篁斋,正厅一副联语曰:“水能性澹为吾友;竹解心虚即我师。”用的是本朝一位大诗人咏竹的名句,看着便修身养性。冬桑喜爱此处清静,一来就住在这里。应客人要求,这院子一个下人也没有。

    凑巧的是,此处紧挨着现管家前御医李易大人的药房,经主人休王殿下批准,冬桑经常趁早晚无人,跳过院墙,相中什么便抓一把。李易开始还点点数,发几句牢骚,后来便不管了。

    冬桑正在做功课,听见宋微脚步,放下手里的笔,敞开门等他进来。

    宋微坐在他对面,悄声问:“上回见我爹,依你看,他气色怎么样?”

    冬桑回想一下,才道:“依我看,气色尚可。虽有思虑过劳,肝火旺盛迹象,不过,应该算不上太严重。”

    “你师傅没跟你提我爹的病吧?”

    “没。”

    宋微手臂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琢磨一会儿,道:“哎,能把日子往前提提不?”

    原本两人打算快到中秋时动手。届时宪侯与皇帝都忙着迎接各蕃邦部落使团,腾不出多少精力跟六皇子过不去。只是今日太子的人上门,又知道太子一边代议朝政,一边扮演孝子,几世翻滚累积下来的直觉忽然令宋微起了十二分警惕——

    照这个形势下去,会不会中秋节的使团朝贡,变成太子代皇帝出面呢?

    皇帝老爹跟太子,只怕马上要到最后摊牌的时刻。

    不管皇帝是真病,还是装病,不管太子是纯孝,还是假孝,过了这个中秋节,双方一定会达成最终协议。而自己的亲事,必然成为那协议条款当中的一项。

    经过两年前的宫变,皇帝对于自身安全无比重视。宋微相信太子绝不可能有当初施贵妃的本事和运气,挟天子于深宫。而皇帝也完全没病到无法说话动弹的地步,这么些天不见叫自己进宫,那就是老爹不想自己掺和。

    宋微摸摸下巴:既然要躲是非,不躲远点怎么成呢?

    冬桑听了宋微的问题,道:“也不是不行,反正东西都备妥了。我原本就想跟你说,其实月初更好,夜间晦暗,便于隐藏,不容易被追上。”

    这些日子,冬桑紧赶慢赶,替宋微做出两样东西。一样当然就是掺在酒里无色无味无副作用却能叫人筋骨酥软神智迷糊的极品蒙汗药。另一样,则是洒在身上混淆气味的反追踪药粉,对牲畜尤其有效。

    那蒙汗药本是宝应真人开发的独门外科麻醉剂,正该用酒做引子服用。其中几味昂贵的西域配料,偏巧在宋微这里,弄起来容易得很,药房库存有的是。

    宋微听冬桑这么说,便道:“那你给算算,哪天合适。”

    冬桑道:“我没师傅的本事,算不准不要怪我。”

    宋微打个哈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只会怪天,怪你做什么。”

    “历书上说,八月初三宜出行,北方大吉。而且,”冬桑有点不好意思,“我昨晚仔细瞧了瞧天象,初三应该是个阴天,无星无月,很适合夜行。”

    府卫军大营恰在北郊。宋微听得北方大吉,一拍大腿:“初三不就是后日?成,就是初三!”

    这一晚,休王殿下情绪格外低落。秦显猜测是白天太子派人来过的缘故。太子代议朝政,说明皇帝陛下身体是真的不太好了。稍微往长远想想,不定什么时候,这江山社稷就要换新主人。对于六殿下来说,却是失去一座最安稳最强大的屏障,即将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一旦陛下驾崩,侯爷再如何维护,六殿下的日子,终究得倚仗新皇恩典。他相信皇帝与宪侯必有最妥善的安排,只是说到底,仰人鼻息的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呢?何况是这么不甘拘束的六殿下……

    秦显依然记得,当初侯爷巡方路上头一回抓到人,自己负责看守。还是个小伙计的六皇子,一边给毛驴顺毛,一边忧心忡忡问自己:“秦大哥,不知你们小侯爷,一般对我这样的,怎么处理?”睡一觉起来,就抛掷到脑后,还能跑去旅舍大堂勾搭蛮族女子卖唱……

    这么些年过去,当年的小伙计因缘际会,居然成了皇子。只是这禀性脾气,端的是丝毫没有变过。

    宋微手里的酒一杯接一杯。秦显不敢喝醉,跟两个侍卫陪了几轮,换下一拨。这几日皆是如此,侍卫们三四个一拨,轮番陪六殿下喝酒散心。

    酒量这个东西,和其他功夫一样,除去天赋,也靠锻炼。宋微最近练得勤,居然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仿佛武林高手练功升级般,大有突破。侍卫们等闲三五人,随随便便被他放倒。他又是一把好酒嗓,越喝越透亮。每每喝一阵,唱一阵,煽动指数噌噌上涨,直逼爆表值,相陪者无不动容。明明也不见当事人如何悲切,那股深入骨髓的忧伤孤寂味道,叫旁观者揪心断肠般难受。

    都怕他喝出事来,秦显跟下属兢兢业业地陪着。宋微的基本原则是,跟谁的人喝,就发谁的牢骚。蓝靛李易不敢听他诽谤皇帝,秦显和他的手下倒不介意听他诽谤宪侯。故而后来陪酒的全是侍卫。

    两天后,正是八月初三。果然如冬桑大神掐算,是个阴天。气温不再似前些时候炎热,到得夜里,更是凉爽宜人。

    这天宋微醒的格外迟,快申时了才起。磨磨蹭蹭吃顿晚饭,去看了一圈牲口鸽子。鸽子如今养得熟透,早上只要有人开笼,自然知道按时出窝,按时返回。宋微前几天已经传讯给独孤莅,道是自己忙着上朝应付皇帝差事,无暇分身,暂且不要让鸽子捎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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