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回,醒来又是在皇宫里,是个不起眼的隐形皇子。因为吃了教训,终日小心翼翼,自保为上。万没料到,一朝兵临城下,被称作父皇的那个人,居然打算随便抓个儿子传位,自己拍屁股出逃。天真愚蠢的自己,以为主角光环终于降临,圣母磁场临时爆发,主动替下同病相怜的兄弟,临危受命。自我催眠天降大任于斯人,拼了命地蹦跶。被敌国皇帝抓去咔嚓的时候,才听说那可怜兄弟厉害得很,一路收复失地,登基做了皇帝了……

    ……  ……

    宋微头一回这样系统性地反思过往。忽然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了某个没法通关的游戏里。也许因为忘性太大,个性太蠢,每一次,都不由自主玩得认真又投入,最后输得惨烈又干脆。经验积累得多了,最终总结出的教训就是:跟皇家沾上就没好事,而自己,彻头彻尾不是当皇帝的料。

    这一次,又成了皇子。

    果然,总有些参数属于固有设定。但是,我可以做不一样的选择。

    宋微仔细回想,尽管也曾破罐子破摔,认定此番没什么本质不同,其实心底很清楚,终究还是不同的。经历不同,体验不同。爱的人不同,被爱的感觉很不同。娘不同,爹更不同。

    正如独孤铣符合他对完美情人的绝大多数期待一样,皇帝老爹其实也满足了他对完美父亲的绝大多数期待。至于剩下不够完美的部分——据说绝对完美实际上并不存在。

    当自己领略过这些不够完美的完美,带着满足的遗憾退场,这场循环游戏也许就能真正结束了吧……宋微这样想着。

    终究……是不同的。

    望向寝宫大门,他几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躺在里边的老者汩汩流逝的生命。正如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厚重密实无所不至的关怀与爱护。

    他靠在假山上,也不觉得无聊了。反正多陪一天,是一天。

    中午吃饭,皇帝起来了,父子俩对坐用膳。桌上摆的,都是些烂软清淡食物。皇帝命人给六皇子单独另上菜肴,宋微右手连摆:“爹,算了。我这左胳膊还抬不起来呢,也不合大鱼大肉。跟你一块儿吃,正好。”

    皇帝点头,脸上带着笑意:“如此甚好。”

    饭刚吃完,报鸿胪寺卿求见。

    皇帝皱眉:“韦厚德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宋微也奇怪,按说韦大人这个时候,不该忙着给各个使团送行么。

    青云道:“禀陛下,韦大人说,是特地来求见休王殿下的。”

    皇帝示意:“小隐,你去看看。没什么正事,打发他赶紧走。”

    宋微起身。片刻工夫,进来笑道:“回纥王子跟吐火罗王想当面和我道别,韦大人不好做主回绝,去王府没找着我,所以找到这里来了。爹,你说我要不要去?”

    皇帝满脸无所谓:“你自己看着办。”

    宋微歪着脑袋,勾起嘴角:“那爹你是想我去呢,还是不想我去?”

    皇帝轻哼一声:“我叫你去你就去?叫你不去就不去?你什么时候这般听我话?”

    宋微耸耸鼻头,不与老头儿一般见识。挥手:“那我去啦!送完他们还回来陪你吃晚饭!”

    骨乞罗与吐火罗王碰巧都想跟六皇子再见个面,索性约了结伴同行。那吐火罗王与回纥箭手在最后的比试中并列第一,不打不相识,也成了朋友。骨乞罗虽然没把小小一个吐火罗部落放在眼里,毕竟有些涵养见识,双方相处还算愉快。

    宋微连睡两天,骨头缝里生苔藓。韦大人及时送来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出门放风,快活得很,更别说要见的几个人都颇顺眼。他不耐烦鸿胪寺的礼官,跟骨乞罗和吐火罗王一提,那两人当即赞同,甩下大队伍,各自带几名亲卫,纵马放蹄,直奔出城,到十里长亭处喝酒唱歌。

    宋微单手握着缰绳,居然也不曾落后。到得长亭,几个人哈哈一阵大笑,顿时什么上邦藩属,主次君臣,尽皆置之脑后,仿似就是老朋友一般。总算休王殿下还记得肩膀上的伤,怕回去挨训,酒照送别的最低标准,只喝了三杯。那两人不知内情,以为他晚间还要忙政务,越发显得这场送别情深意重。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唱歌,最后回纥王子与吐火罗王都给休王殿下赠送了代表友谊的特别礼物。当然不如贡品珍贵,但也十分难得。宋微庆幸出门前换衣裳,任由蓝管家在腰上挂了一堆彰显身份的零碎。遂摘下紫金吊牌、白玉腰配,回赠二位蕃邦朋友。

    回宫时宋微心情爽快,一路轻松。进得寝宫,才发现多了好几个人。一眼看去,明国公长孙如初、成国公宇文皋、奕侯魏观,宗正寺卿延熹郡王宋寮,以及宝应真人,当然,少不了宪侯独孤铣,都在皇帝周围站着。要不是皇帝好端端坐在龙案后,宋微简直要以为这帮人是给老爹送终来了。

    心脏没来由蹦了蹦,讪笑:“人这么齐,都来陪我爹呢?正好,加上我,整两桌叶子戏。”

    作者有话要说:  附:

    叶子戏:麻将的前身。

    ☆、第一四八章:只为良人方可恨,依然天子最无情

    没人搭理宋微的冷笑话,只有皇帝开口道:“都坐下罢。小隐,你也坐。”

    屁股挨上椅子,心脏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越敲越重。他不知道皇帝要说什么,却忽然觉得一点也不想听见,更不想在场。霍然站起,挤出一个笑脸:“那啥,爹,你们忙,我去……那个,我去练字。”

    皇帝一声低喝:“坐下!”

    宋微愣住。

    皇帝放软声调:“小隐,坐下,爹有话要说。”

    宋微慢慢蹭着椅背,把屁股落下去。听见皇帝道:“关于六皇子遇刺一案,延熹郡王,你来说罢。”

    宋微整个人一松,弯腰塌背,靠在椅子上。原来为的是这事。弄这么多人来见证结果,老爹这是怕自己闹腾,还是怕别人有意见?他很想对皇帝说:爹,我都理解的。不管你是要宰替罪羊,还是要做表面文章,你儿子我保证配合到位。

    延熹郡王站起身:“是,陛下”。见皇帝摆手,又坐回去,郑重道:“八月初三夜至八月初四凌晨,六殿下于王府后院遭遇刺杀未遂,两名刺客被当场格杀,一名刺客逃脱,尚在追捕之中。经奕侯及大理寺多方探查,死者此前曾出入正议大夫姚子彰别院。”

    宋微听到这,暗忖:果然,替罪羊来了。原来是姚子贡他哥,怪不得这么些天没见到姚穑那老头。

    延熹郡王继续道:“大理寺随即将姚子彰收监审问,供出此二人,包括逃脱的刺客,均为太子府暗中蓄养的门客。”

    “啥?”宋微大感意外,一不小心,嚷出了声。他万没想到,延熹郡王居然将太子图谋如此直白地说出了口。皇帝老爹不肯给太子留余地,意味着什么?顿时心乱如麻,似有千头万绪纠缠。边上对他了解还不够深刻的,比如明国公成国公等人,以为休王殿下惊诧于太子背后指使,只觉六皇子聪明却纯良,正该臣子忠心以待。

    但听延熹郡王道:“此事经多方查证,证据确凿。奕侯及大理寺卿与微臣联名并署的折子,已于昨日上呈陛下。”

    宋微这才发现,除了他自己,在座谁也没有显出特别惊讶的样子。也就是说,这几位对此恐怕早已知晓,或者有所预料。虽然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太子,但从成为六皇子的那一天起,心底深处就把这位年长一截稳居其位的太子殿下当作了牢不可破的盾牌。事实上,他能把休王位子别别扭扭闹闹腾腾坚持坐下来,太子虽隐居幕后,实则功不可没。

    此刻惊觉太子要倒,宋微第一反应,这不科学!太子都干了二十多年,跟老爹相爱相杀多少次也没倒。都这时候了,怎么可能……?如果、如果太子当真倒了,那么……那么……

    他的常识与经验加起来,都没法解释,皇帝此举意欲何为。或者说,他下意识拒绝去想,皇帝究竟意欲何为。正纠结困惑,那边皇帝开口了。

    “雩儿府上门客众多,朕向来以为,太子爱才,礼贤下士,颇可嘉许。却未料他暗中蓄养的那些,不过鸡鸣狗盗、亡命暴虐之徒。他用这些人,干了不少事。短短十余日,查到的无非皮毛。还有多少,是朕……至今未曾察觉的呢?”

    哀莫大于心死。皇帝说得极慢,充满了无望的沉痛。

    “朕对太子,素来寄以厚望,严加督促。奈何太子行事,实在叫朕伤心。于今看来,太子无君无父,不孝不悌,为逞私欲,屡违公心,确乎担不起江山社稷。朕欲改立六皇子为太子,故此把你们都叫来……”

    前面几句,宋微还在头昏脑胀,听到最后一句,直接腾地蹦起,带得椅子哐当一声巨响,倒在地上,余音不绝。

    他声音抖得厉害,满脸都是不敢置信:“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皇帝殷切温和地望着他:“小隐,爹想让你做太子可好?”

    “开、开什么玩笑呢……爹你糊涂了吧?我这个,太子,哈哈,做太子……这不是,咳,扯淡么……”

    他不过睡了两天,一觉醒来就又要做太子,这是什么剧情?

    皇帝瞧着他语无伦次的模样,不为所动:“小隐,你看爹糊涂么?你觉得爹会拿此事跟你开玩笑?爹认为你很好,做太子绰绰有余。”

    “不、不成的。我、我哪儿能做太子啊!”宋微越说越顺,“你还不知道儿子我么?好吃懒做,贪玩爱耍,不学无术,成天没点正经。你这个……咳,你觉得我好,那能作数么?情人眼里出,啊,呸,不对,儿子是自家的好,你是我爹,当然觉着我好。问题是,爹,你是皇帝啊,不能胡来呐!”

    在场只有延熹郡王没见过六皇子演戏,一面觉得六殿下挺懂道理,一面不由对皇帝改立皇储的主意起了怀疑。悄悄扫视一圈,几位公侯一个比一个淡定,不禁颇为纳罕。太子人选,他只有列席旁听资格,没有发言投票权,纳罕一阵,也就作罢。

    皇帝冲幺儿笑笑:“小隐,你有此自知之明,还知道皇帝不能胡来,就冲这两点,已经比很多人强了。”

    宋微跟皇帝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胡搅蛮缠到这份上,明白皇帝心意已决,不可动摇。冷静下来,住口收声。

    他忽然想起昨天坐在寝宫院里假山上,没事找事好一番认真反思。原来,今日种种,潜意识里早就有了感应。

    又来了,固定选项又来了!

    先是做太子,然后做皇帝,最后悲摧地结束,重新开始第n次轮回。

    宋微觉得自己倏忽脱离现场,成为纯粹的观众,冷眼望着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因为他总是不由自主对当下太过投入,既忘了反思过往,也忘了忧虑将来。这一世,也许生活格外丰富,感情格外浓烈的缘故,投入程度之深,竟似要遮抹掉若干轮回累积的痕迹。不过,幸好,宋微暗自庆幸,自己想起来了。

    他想起以往每一次面对这个选项,因为顺势而为的惯性,更因为不自量力的贪念,从来不曾清醒地意识到,应该拒绝。

    这一次,终将不同。

    于是他摇摇头,清清楚楚、毫不犹豫地说:“我不做太子,更不做皇帝。我干不来,也不想干。爹,你不缺儿子,找别人吧。”

    皇帝也不生气,温和道:“太子自然要最合适的儿子来做。爹仔细想了很久,觉得你最合适。”

    皇帝态度语气都好得很,然而宋微就是知道,老爹这个样子,比父子间任何一次吵架都要来得强硬和霸道。

    他到这会儿仍然认为皇帝是老糊涂兼病得厉害,突发奇想。站直身子,剑拔弩张:“你知道的,我最讨厌被人逼。”

    皇帝看着他:“你自己适才也说了,我是皇帝。朕身为皇帝,难道还不能决定哪个儿子做太子?”

    宋微只觉一股心火冒头,愈烧愈旺。片刻前倏忽脱离现场,冷眼旁观的隔离感瞬间退散,他还是那个活在当下,无比投入的宋小隐。

    “爹,你不能。”宋微吸口气,去看当地站立的几人。

    太子人选必须得到三公五侯八大世家中大多数支持,这是咸锡朝有点身份的人都知道的常识。宋微猜想皇帝既然敢说这话,定然有所准备。他迅速开动脑筋,并不认为会有两公三侯昏了头瞎了眼,支持皇帝这个脑抽的决定。就算别人跟着皇帝一起脑抽,总该有个别清醒的……他不由自主就向独孤铣看去。巧得很,宪侯也正向六皇子瞧过来。宋微很清楚地从那眼神中分辨出某种类似承诺的坚定,忽然就有了底气。

    与皇帝对视:“爹,即便你身为皇帝,也不能全凭一己好恶,一时冲动,随便决定哪个儿子做太子。”

    皇帝把眼睛往两侧一扫:“是不是一己好恶,一时冲动,你且看明白。”

    年纪最大的老臣第一个站出来,颤巍巍走到宋微面前,颤巍巍往下跪。

    宋微最不愿为难老小,伸手就要去扶,却被老人那副肃穆到极点的样子吓住了。一楞神的工夫,人已经跪在了面前:“臣,明国公长孙如初,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忠心可表,死而后已。”

    气氛如此凝重,宋微的手僵在半空,忘了反应。

    宇文皋紧跟着走上前,第二个表态:“臣,成国公宇文皋,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忠心可鉴,敢不竭诚。”

    第三个是魏观。武将声如洪钟,在殿内嗡嗡回响:“臣,奕侯魏观,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忠心耿耿,不惧死生!”

    宋微木然瞅着面前跪倒的三人,又木然去看皇帝。这三个人的架势,让他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但无论如何,还只是三个。

    皇帝道:“英侯徐世晓,眼下人在东南,不过他与欧阳敏忠私交甚笃,更兼姻亲之好。小隐,一向不偏不倚的欧阳尚书,朕问起的时候,着实说了你不少好话。大概要不了多久,英侯的折子,就该到了。”

    皇帝说到这,目光投向站在最后的宪侯。延熹郡王与宝应真人,在明国公行礼的时候,就远远避到侧面去了。

    宋微跟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心里忽然就如开了镜匣一般,澄明透亮。皇帝哪里是老病糊涂,分明是盘算已久串通一气,只等今日请君入瓮。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六皇子认祖归宗,封爵开府;三个月后,安排上朝,张罗成亲;很快引得太子按捺不住,派人行刺;随即借口养病,将太子软禁宫中;紧跟着把自己诓骗入宫,主持接待西北朝贡。回头看去,环环相扣,步步紧逼,只等今日,按照老头子的意愿,一朝变幻,局面彻底翻转。

    他猛地睁大眼睛,看看皇帝,然后直愣愣瞪住独孤铣。心头熊熊燃烧的那股火,噌地爆裂开来,心脏都好似要炸成碎片一般。

    这一生最亲的人,这一世最爱的人,他们……做了些什么……

    宪侯抬脚迈近一步。

    宋微厉喝:“独孤铣!”

    被喊到名字的人脚下一顿,双眸平静地望过来。沉潜邃远,不起一丝波澜。

    宋微觉得自己先前一定是瞎了眼,竟会误以为他答应站在自己这边。按说所有这些事,明明皇帝才是主谋,宪侯最多算得第一帮凶。然而宋微此时满腔愤怒,满腹怨怼,顷刻间喷薄而出,恨不能全都冲着这帮凶而去。

    独孤铣继续迈出一步。宋微听见心底喀嚓一声,仿佛被踩碎了什么。

    他紧握双拳,眼眶发红,嘶声怒吼:“独孤铣!你敢!!”

    然而对面那人却恍若不闻,坚定不移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慢慢屈膝跪倒在地。

    “臣,宪侯独孤铣,愿拥立六皇子为太子。”独孤铣抬起头,用那双墨一般浓重的眼睛仰望宋微,“尽忠竭力,舍生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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