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人在巨大的悲痛面前,大脑会启动一种应急的自我保护机制。

    这个机制,就像存档一样,会把人当下正在经历和感受到了的痛苦,一点点储存起来,从而让人不至于崩溃。

    但是这份机制只是暂时性的,或许在之后的某一天,某一个莫名的瞬间,这些早就已经被人当做自己忘记的痛苦经历,会突然读档,紧接着到来的,就是曾经被封存起来,没来得及发泄的痛苦和悲伤。

    顾新月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达到了这个状态,现在面对安夏和顾慕之,以及这几天来匆忙吊唁过郑建功的人们,似乎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最爱她,最珍惜她的那个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静静地躺在灵堂后面那个冰冷的冷冻柜里头,一动不动。

    即便现在顾新月去告诉他,她愿意嫁给他,他也不会再有任何反应。

    人不在了,原来就是这种感觉。

    一切都被冰封起来,或许永远不见天日。

    同样被冰封起来的,还有他这辈子最最热烈的爱。

    一切都凝固在了这个瞬间,顾新月没有感受到悲痛和伤感,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冷静地把一切都按部就班。

    可她始终没有落下过一滴眼泪。

    这是无情吗?

    顾新月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没有他爽朗的笑容和憨厚的笑声,再也没有他对两个人童话般的未来畅想,再也没有“我一定会娶你”之类的承诺和祈求。

    有的,只是悄无声息,再无以后。

    可为什么……我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顾新月感受着自己的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变得空落落的,感受着这个世界在失去了一条生命之后,是否有什么变得不一样的地方了。

    她能感受到很多很多。

    可偏偏,就是感受到不到一丝一毫的痛苦。

    安夏和顾慕之来的时候,她知道。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过多的招呼,低着头,自顾自地继续她认为自己应该继续做的事,仅此而已。

    安夏看到她这个样子,心疼极了。

    但顾新月自己,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她没有去想,郑建功突然离世,对于狄怀英他们三个人的关系来说是否意味着一个转折。

    她也没有去想,郑建功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眼前闪过的,究竟是自己为他穿上婚纱的模样,还是自己会在他的灵前诉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来过!

    顾新月平静得令自己都感到有些可怕。

    为什么这么平淡?

    他对我来说,真的就这么不重要吗?

    越是这么想着,顾新月对自己的感受便越发模糊,她只知道,郑建功是个可怜人,他走后,这个世界恐怕没有很多人会想起他,而即便是自己,很可能也不会带着爱意去怀念他。

    曾经的感激和愧疚,很快就会随着一把火远离这个世界,不留下一丝痕迹。

    对一个人如此深刻的爱,到最后,只是这样一个结果?

    做人着实没有意义。

    人这一辈子,如果孤零零地来,也就罢了,还要孤零零地走,即便生前再怎么热闹,活的再怎么精彩,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些有关与无关郑建功的问题远比郑建功本身在顾新月脑海中占据的时间更多。

    她的眼中闪耀着不停燃起又熄灭的火焰,可她的心里,却只有疑问。

    安夏和顾慕之对视一眼,顾慕之面色凝重,安夏不知道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在心疼这大姐。

    “大姐,这几天……你一直都在吗?”

    顾新月点点头,手上烧纸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郑建功。

    “嗯……我一直都在……这几天,所有人都是来了又走,没人给他留下过一句话。”

    安夏的心被这句话说得像是揪紧了一样,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刺痛了自己。

    是顾新月话里头透露出的那股莫名的哀凉,还是郑建功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死后居然只沦落到了这样一个地步?

    人世间,真的如此冷漠吗?

    安夏语塞了。

    她看着顾新月说完话,低下头去继续往那火盆里头续纸钱。

    顾慕之却终于开了口。

    “你是觉得亏欠他,才在这里陪他的吗?”

    “慕之!”

    安夏被顾慕之的话吓了一跳。

    她觉得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似乎只会带来更深的伤害。

    却不料,顾新月仍旧像刚才一样,停下动作,又抬起头来。

    “是吧?”

    说着,她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再次低头,火焰更旺盛了。

    “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了,从他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到后来坐到了惩恶扬善的局长,再到后来落寞停职……最后……”

    顾新月忽然轻轻地笑了声:“本以为是盼来了东山再起,却没想到,应的不是好人好报,偏偏是福不双至。”

    顾新月叹气,续纸的动作看起来那么熟练。

    “你们说,我到底亏欠他没有?”

    安夏赶忙脱口道:“不欠。”

    可与此同时,另一边的顾慕之却在点头:“欠。”

    安夏埋怨地又看了眼顾慕之。

    顾慕之却没有改口的意思。

    顾新月点了点头:“我想也是欠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欠的……从我第一天认识他,我就知道他喜欢我,可他从来不说出口,只是一直躲在暗处偷偷看我,那时候,我欠他的,应该是时间……”

    又是一张纸燃烧起来,顾新月继续道:“后来……他对我表白,我稀里糊涂地答应,然后……他为我们两个将来畅想了那么美好的蓝图,可我心里想得……却并不是他……”

    安夏回头,又看了眼一直静默不语的狄怀英。

    狄怀英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顾新月。

    安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却明白,后面的话,一定和狄怀英有关。

    “所以……我后来欠他的,该是一个真相……我欺骗了他,我并不爱他,无论我对他的爱有多感动,可那说到底……只是欺骗,因为我早就把心交给了另一个同样在欺骗我,也在欺骗自己的人。”

    狄怀英攥紧了拳头,安夏不知道顾新月能不能听到身后的动静。

    顾新月看着火焰出神:“这件事……我欠他,但我也欠了另一个人,同样……另一个人也欠我的,我们三个……都欠彼此。”

    安夏听着这些喃喃的诉说,她想,自己是懂的,但又不敢笃定。

    一份爱,牵扯三个人,彼此间的欺骗,彼此间的牵绊,这种事,身在其中看不清,置身事外,也未见得能道的明。

    今天,是安夏第一次觉得,宽慰的语言如此无力。

    这种时候,顾新月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是内心里对自己的原谅,还是身后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人给她一个勇敢的拥抱?

    似乎怎样都不妥。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个人永远不知道真相,却带着遗憾和沉醉其中的梦离开了。

    而另外两个人,他们今后要如何面对彼此呢?

    “如果郑建功还活着,你打算骗他到什么时候?”

    安夏一次次被顾慕之的问题气得发狂。

    他现在说的每个字,在安夏看来,都是在火上浇油。

    “顾慕之!”

    顾慕之仍旧不为所动,问完话,就继续看着顾新月不作声。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顾慕之似乎早就知道顾新月会这样回答:“至少对还活着的人来说,有。”

    顾新月今天第一次看向了自己的弟弟。

    安夏不知道她的眼神如何,她幻想着,顾新月的眸子里,迷茫、歉疚、心痛亦或是愤怒,究竟哪个会更多些。

    她只能在顾慕之一瞬不瞬的目光中,隐约看到一张略显憔悴的面孔。

    “活着的人,都在欺骗自己。”

    狄怀英听到这句话,腮上的肌肉一阵绷紧。

    顾慕之瞧着顾新月:“既然你这么在乎曾经的欺骗,为什么还不明白自己该对谁说实话?”

    安夏看到顾新月微微歪了下头,那似乎是疑惑的意思。

    “你觉得在这里说这些话,合适吗?”

    顾慕之不置可否:“如果郑建功真的那么爱你,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该是你将来会如何面对自己的感情,换了是我,我更希望听到安夏大胆地说出,她以后会认真地爱,认真地活,而不是为我安排好后世,背负着亏欠和遗憾,了此余生。”

    顾新月竟然冷笑了下。

    似乎这种时候,越是道理,听起来越是荒谬。

    可顾慕之却用自己坚定的眼神,对顾新月表示反击。

    半晌,灵堂里静静的,听不到言语,只有越来越微弱的火焰在呻吟。

    蓦地,顾新月低下头去,重又朝着那火盆里填了张纸钱。

    这个反应,不知是在默认,还是厌倦了辩驳。

    顾慕之慢慢起身:“顾新月,无论怎样,你都不会嫁给郑建功,欺骗一时和欺骗一世的确没什么区别,可他的一世过去了,你们……”

    顾慕之看向了狄怀英:“你们的一世才刚刚开始,别再搭上两辈子。”

    这句话说完,顾新月不动了,就连她身后的狄怀英也失神地看向了地面。

    顾慕之转身迈步,朝着外头走去。

    安夏急忙忙问道:“你去哪?”

    顾慕之没有回头:“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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