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李满囤想,他爹李高地得了羊皮帽子和羊皮靴子后没少在族里显摆。不然, 不会族里这些老人都人手一套。

    除了羊皮帽子外,李满囤还看到族里不少人,比如李满仓、李满园、李满垅、李满坛这些平辈兄弟都和余庄头一样穿戴上了猪皮棉帽和猪皮鞋子。其他那些还没得帽子和靴子的人则都袖着手围着这些有帽子和靴子的人打听,帽子和靴子是买的还是自家制的?买,在哪里买?要多少钱?制, 又怎么制?

    不过今儿有了这帽子和鞋子的人,不管是羊皮的还是猪皮的, 即便是冰天雪地去山头上坟, 也一点都不觉得冷了。

    午饭依旧在老宅。这一天,王氏红枣都在长棉袍外穿了红色罩衣, 头上, 红枣带了红绒球不说,还戴了那顶红底牡丹花的红棉帽––王氏帽子做得大,可以完全罩住红枣的小双丫。王氏头上除了那三支银钗外,又加了红底印牡丹的包头布,整个人红得好似天上的日头一样,在发光。

    饶是于氏早知道大房今非昔比,但见到这样的王氏, 她还是一阵失神––这大房发家得太快,这才几天没见,王家的就添了足银首饰。

    李满囤的李家粮店粉条生意火爆的消息,于氏也是听说了。但先前只是听说,现亲眼见到王氏的穿戴,于氏才认识到这所谓的火爆到底是多火爆––已经够大房置足银的头面首饰了。

    大房的家私该是已和族长家看齐了吧?

    于氏的眼睛只顾盯着银簪子了,竟就没留意到王氏那独一无二的包头布。

    于氏心中嫉恨,脸上却丝毫不露。她告诉自己要耐心,先前她就是因为耐心不够,着急分家才吃了大亏。她现在得吃一堑,长一智,耐心等王氏肚子里的肉生出来再说。若是个女儿,不用说,她不必着急,若真是个儿子,呵,也得先能站住了再看!

    郭氏到是看到了王氏的包头布和红枣帽子的与众不同,但她此前没见过印花布,便就只以为那黄牡丹是拿针在布上绣的。

    郭氏心里羡慕,但却不似以往那样嫉恨。她有三个儿子呢。她男人李满仓和她说了,年后就要送贵雨和贵祥去城里学堂念书。不拘哪个儿子,只要有资质,他就要供他们科举。将来贵吉也是一样,六岁就去城里学堂启蒙。

    她有三个儿子要供,而且三个儿子还得娶媳妇。她可没闲钱似王氏这样讲究穿戴。她三个儿子,将来只要有一个能读出头——到那时,她还不是想怎么讲究就怎么讲究?

    比起衣裳、银饰,钱氏依旧更羡慕王氏家的井和她光洁的手脸。这个冬天,钱氏可是糟了大罪。怀着身子,钱氏每天还得在西北风呼啸中搁村里公井排队等水洗米洗衣。

    细水河上了冻。下河洗衣得先拿洗衣棒把冰给砸开。且河水还冰得人骨头都疼。

    井水倒是暖,但打水的人也多。一个村近两百户人家,有井的还不到十家。其他没井的人家用水可不都指着这口公井吗?

    隔壁的族长家倒是有井。但她进门十来年从来没有去打过水。现突兀地上人家门上去洗衣,没准衣裳没洗成还要糟人议论。

    经过八月节送布事件后,钱氏总算知晓名节的厉害——先前跟她极好的贵林媳妇陆氏现见到她都是礼节性的点点头叫一声“婶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族长家不能去,钱氏又想去大房家。钱氏想她大嫂王氏其实并不是个狠人。她只要好好哀求几句,王氏一准许她进去洗衣。

    大房家虽住得远,但比起排队干等也不算啥。

    结果没想到,钱氏去大房家几次都是铁将军把门。

    族长和大房家的井用不上,而村里其他人家的井又不能用——钱氏作为妇道可不能无故去外男家。

    最后,钱氏实在冻得没办法了,便就在家铲雪烧水洗衣––李满园自己怕冷,烧炕的劈柴倒是管够。

    钱氏这番作为被于氏看到,自是被堵门骂败家。对此,钱氏也是豁出去了。她虽不敢和婆婆对骂,但对她的话却是东耳进,西耳出——她继续自己干自己的。钱氏决意她宁可被于氏骂死在自家暖和的炕上,也绝不愿被冻死在村里的井边。

    如此吵闹几天,李高地终发了话。他让李满园和他哥李满仓一样早晚各担两担水家用,家里方算是复了安静。

    钱氏不知道开春雪化后,李满园会不会故态复萌,然后一天又只挑一担水?她是不是又得再去公井等水?而那时候,她就要生了,那她这个月子要怎么做?

    一样都是怀孕,凭啥大房的嫂子王氏跟前有人服侍,而她却连水不够用?

    想到城里新买的宅子,钱氏想开年就住城里去。她男人李满园说城里有帮佣,一个月只要出五百钱,就能包了家里的所有活计。到时候她也尝尝人上人的滋味儿。

    李玉凤除夕依旧没有穿上长棉袍。她穿的是冬节的那件家染的蓝色粗布罩衣。她娘郭氏告诉她家里钱都城里买房用了,没余钱给她买棉袍做新衣了。

    李高地进城看房那次,也带了李玉凤去。这是李玉凤第一次进城。

    这一次,李玉凤看到了码头、商铺、城墙、县衙、街道以及骑马坐轿、各色各样的人。

    李玉凤第一次知道原来进城的城,是这样一个比高庄村更大更好的世界。

    她娘郭氏说了,明年卖枸杞的钱就攒着留着城里买铺子,然后出租铺子赚租金。等哪天铺子的租金够一家生活了,就全家搬城里宅子里去住。

    比起棉袍子,李玉凤更想进城去住。不说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只“城里姑娘”这四个字就叫她这个“村里的丫头”无限向往。

    李玉凤相信等她家搬进了城,她自然就和城里姑娘一样有棉袍子了。

    李贵雨的目光也自王氏的腹部扫过,虽然那里还是平平,李贵雨却知道有些事不一样了––明年,他伯母若真生了个男孩,那这个孩子就是他们李家三房的长房嫡孙,而他这个三房长孙搁祠堂祭祖时候的位置都得跟着往后挪一个。

    往后他若再想越过这个孩子,便就只有读书、科举这条路––只有有了功名,哪怕只是一个童生,也足够他光宗耀祖,从而在族里的地位都会变得超然。到时他可以凭借功名在族里祭祀的时候站在他这一辈儿的最前头。

    据说,城里谢家的谢老太爷就不是长房。他以及他这房的子孙能做谢氏一族的族长就是靠的功名。

    为了年后去城里念书,这几天李贵雨都在温书和练字。他决意替他爹、他奶和他们二房争口气。

    李高地也留意到王氏的银饰。不过他往常进城,原就见多了城里女人这样的装扮。现他儿子李满囤在城里开铺子,家里的媳妇孩子照城里人打扮,还不是应该?

    何况发了财的李满囤并没忘了孝敬自己,冬节的羊皮大氅,腊月里送来的羊皮靴子和羊皮帽,还有前两天送的粉皮。

    看今儿李满囤手里又提的篮子,李高地立刻扬声问道:“满囤啊,这你又提得啥?”

    “爹,”李满囤放下篮子,拿出里面的东西:“前几天,谢家大爷送了我些酒和糖果点心。”

    “我拿些来与您尝尝。”

    “城里谢家?”李高地惊了:“他家的大爷?”

    “是啊,我那庄子,就是谢家大爷送的。”

    “谢家大爷,极和气的一个人。这次过年,又送了我许多东西。”

    “爹,这酒,我带了一坛给你。”

    “这两包点心糖果也是。”

    “对了,这十个腌咸蛋,是王家的做的,我今儿带了来,也算给家里加个菜。”

    论理今儿这顿午饭,王氏作为长媳原该是来老宅帮忙的。但老宅的人既然不提,李满囤也乐得装不知道。然后吃饭时随便给加个菜就算了。这样族人问起来,也有个说法。

    李高地听说是谢家大爷送的酒,立时就让于氏开了封。结果酒刚倒进碗里,他瞧见那酒的颜色,橙亮透清,却又不让倒了。

    端起碗,李高地不过尝了一口,便又让于氏给三个儿子都倒一点尝尝,下剩的依旧收起来,留着正月初二待女婿和初五请客待亲戚用。

    于氏给三个儿子一人只倒了三口酒的分量然后就收了酒坛子。

    谢家送的酒,于氏不喝也能知道是好东西。好东西,自然要留着年下走亲戚时撑台面用了。

    李满囤瞧于氏倒自己送来的酒,也是给自己的最少,李满仓其次,李满园最多,也是服气––不管他送多少东西,她后娘这辈子都不会舍得给他吃用。

    李满囤尝了一口谢大爷送的酒,入口便觉香醇厚实,远非他在四海楼买的100文一坛五斤的水酒所能比。

    无师自通的,李满囤便认定这才是好酒。

    “爹,”李满囤问李高地:“送酒的管家说这酒叫黄酒。”

    “爹,你知道这酒吗?”

    李高地摇头:“咱们庄户人家,平常哪里喝得起酒?”

    “即便逢年过节,喝上两口也有限。”

    “不过,这黄酒肯定是好酒。”

    “竟没一点苦味!”

    一起尝了酒,李高地又瞧了点心和糖果。眼见点心都是蝴蝶形状,上面还撒了晶透的白糖糖粒,李高地便就知道这点心贵重,非一般市卖的桃酥可比。

    眼瞅见是城里点心铺都没有的新奇物什,李高地便以马上吃饭为由让于氏把蝴蝶酥和花生糖都收了起来。

    李满园看着于氏收点心,心底盘算如何跟他娘讨要。

    他儿子李贵富虽然也馋,但近来见多了他娘的眼泪倒是长进不少,当下只拉着自己的妹妹李金凤然后强硬地让她扭过头来看自己。

    李玉凤也在一旁看着于氏把两样点心收进柜子,心中失望——这稀罕点心眼瞅着是没她的份儿了。她奶私下分点心一向是只给男孙。

    李贵雨瞧见李玉凤盯着点心包的饥渴眼神,心里暗恨妹子不够争气。

    若玉凤知道好歹,李贵雨暗想:这时候自当在厨房给娘帮忙才是。现却跟根柱子似的杵在这儿等吃点心,没得叫大房的人笑话。

    推推李玉凤的胳膊,李贵雨提醒道:“大妹,你把咸鸭蛋给娘送过去。”

    年前鸭蛋涨价的消息,郭氏也听说了。据说,鸭蛋涨价的根源就是咸鸭蛋。

    城里酱菜铺子里拿盐腌过的咸鸭蛋一只就卖五文钱––别嫌贵,这还是便宜的。同样的鸭蛋,在四海楼,一个切成六瓣,装进白瓷碟,就是十五文一碟。

    看着大房拿来的十个咸鸭蛋,郭氏想了想,收起了七个,只留了三个给今天吃。

    干老了活的郭氏,按住鸭蛋,拿刀比划了两下,就知道得竖切。不过,在一刀切下的瞬间,郭氏看到蛋壳上溢出的黄色液体,还是唬了一跳––她切了个生蛋?

    下意识地缩回手,郭氏舔了舔手指上沾染的汁液,却品到一股油味。

    透过刀缝仔细看,鸭蛋蛋白却是凝固实的。郭氏禁不住怀疑:难道是没煮熟?

    摇摇头,郭氏顺着刀缝补了一菜刀,蛋立刻分成两半,于是郭氏瞧到了两个似天上日头一样红火出油的蛋黄。

    不怪这蛋能卖五文,郭氏心说:这鸭蛋原就较鸡蛋个大,经腌制后,蛋黄又有这个色面,装碟做菜确是一等一的体面。

    三个蛋十八瓣,郭氏一碟装了八瓣,一碟装了十瓣。十瓣的给男桌,八瓣的给女桌。

    收起来的七个蛋,郭氏今儿可舍不得吃,她得留着正月初二招待回娘家的大姑小姑以及初五招待亲戚用。

    为了今儿这顿午饭,郭氏也是下了工夫,她准备了腊肉、猪耳朵、粉皮、红烧肉、红烧鱼、白切羊肉、同心财余、羊汤这八个菜,然后又包了羊肉白菜和猪肉白菜两种馅儿的饺子,现又加了一碟咸鸭蛋,正好凑了个四冷四热一汤两点心的齐整席面儿。

    李高地家这顿团圆饭吃得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和谐。一来,李高地的三个儿子,三房人,今年家家都赚了钱,家家都在城里置了房,李高地心里高兴,三个儿子的日子都过起来了;二来,三房人都有自己明年的打算和希望,大房,不用说,就等着生儿子了,二房,则是希望明年供孩子进城念书,就是三房,也是希望明年也搬出去住,自己当家做主,想买人的买人,想打井的打井;三来,今儿过年啊。谁会在过年时想烦心事,然后从年尾愁到年头?新的一年,就是新的开始,新的希望。

    第79章 不速之客

    午饭后, 李满囤一家从老宅告辞出来慢慢地往家走。临近家门的时候, 红枣瞧到家门口停了一辆从未见过的马车。

    马,这年头可是稀罕物。红枣见那两匹拉车的枣红马, 虽不及前世电视上奥运马术比赛骑手们的马神骏,但较她在动物园花五十块就能骑着跑一圈的马则是精神太多。

    李满囤认识的人中,能坐上马车的只有一个––果不其然, 马车后绕出三个人中,当中的一个,正是谢家大爷谢子安。

    谢子安的左手边有个和李贵雨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右侧身后则立着谢福。

    谢子安和那个男孩子都裹着长及脚面的皮毛披风。黑色披风上的风毛长有两寸,即便现在风中凌乱着也凌乱得富贵奢华。

    谢子安已经在门前立了一刻。他因见谢福迟迟叫不开门, 便知家中没人。真叹来的不巧呢,可巧李满囤家来了。

    谢子安对此自是心生欢喜。他觉得他们谢家和李家缘分不浅。

    旁边立着的谢福看到迎面走来穿着羊皮大氅的李满囤则是一皱眉。

    谢福作为管家, 刚给府中所有下仆发了年例。其中, 府里几个专跟爷们出行的马车夫作为府里的颜面担当都给发了族新的羊皮大氅。

    转脸瞧见今儿车夫徐宁的衣裳,谢福急得额角青筋直跳——真是怕啥来啥!徐宁今儿穿的大氅和他家大爷的访客完全一模一样不说, 连头上的帽子和脚上的靴子都是如出一辙。

    想着一会儿两下里碰面的尴尬, 谢福一把拧住徐宁的手腕低声喝道:“你,赶紧的上车藏着,别出声。”

    徐宁不知就里,但他素畏谢福,当下竟是一声不出藏进了马车车厢。

    故而李满囤一家竟无人知道谢子安还有个车夫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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