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林无故被点名,只得放下筷子。

    早先李贵林在城里读书时没少听青春少年的同窗私底下议论小脚,甚至还引经据典、吟诗作赋。其间,李贵林虽多是旁观,但懵懵中也知晓了小脚。

    后来李贵林交好的同窗里有两个娶了小脚媳妇。他们结婚还请李贵林去观礼吃席。故而李贵林确实在新娘子下轿的瞬间惊鸿一瞥地见识过小脚。李贵林也是如此方知晓大家闺秀的小脚确实是比庄户人家姑娘的大脚纤巧薄弱,楚楚可怜。

    李贵林是真心以为裹脚是女子四德里的仪容德行。在早年结婚时李贵林还曾可惜他家庄户,他娶不到城里的小脚女子。

    前几天,李贵林在李高地找他打听城里裹脚的时候,李贵林听说李金凤裹了脚颇为欢喜,很说了些女人裹脚的好处。

    但今日,李贵林瞧到李金凤形销骨立,摇摇欲坠的模样,心里却是一突——圣人教导女子德言容功为的是让女子正身立本、端庄有礼、持家有道,这金凤妹子裹脚裹得只剩了半口气,是咋回事?

    李贵林不知究竟不愿多言,但被李春山询问又不得不说,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二爷爷,我先前确是听说城里富贵人家相亲要看脚。”

    “城里人管这叫‘品头论足’。这‘品头’就是看女子的样貌,这‘论足’就是看脚。”

    “因人的样貌都是天生的,这脚却是后天缠裹的,是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有的德行。所以这城里人以为这脚比相貌更为重要!”

    耳听李贵林也如此说,李春山终没了言语。

    李高地闻言心里也跟着舒坦了不少:贵林人前也如此说。可知这裹脚确是城里的风俗。而满园处事也不全是糊涂。他已知如何为儿女打算!

    于是,李高地端起酒碗高声道:“咱们别光顾着说话啊,喝酒喝酒!”

    李满囤跟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心里则在琢磨刚李贵林说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个词。

    李满囤买下的柳叶巷的宅子就有二门,其中,二门离大门足有一丈多远。

    难怪街面上看不到小脚妇人,李满囤心说:原来是都嫁到富贵人家去了。

    眼下族里只李满园家的李金凤裹了脚。李满囤想详细打听裹脚的事,便就只能问李满园。但今儿李满园家上梁,找他喝酒的族人连绵不断,李满囤想了想,便决定这事不急,现还是先和人喝酒。

    刘好、钱广进难得有机会和李满囤一桌吃饭。当下自也是主动与李满囤邀酒,故而一时间你来我往,吃喝得非常热闹。

    关于金凤裹脚的事,男人们见了都要议论,这在场许多的女人又岂有不关注不打听的道理?

    偏今儿钱氏要忙活酒席,且近半年来族里妇人都远着钱氏,连她家上梁都没人来帮忙。这突刺刺地又凑过去,没得叫人笑话。

    于是众人就转与郭氏打听。郭氏已经男人李满仓的口知晓了城里一般人家的日子。她先前想把李玉凤嫁进城的心如今已冷了多半。

    作为一个聪明人,郭氏自不会直言告诉族人城里除了少数特别富贵的人家外,大部分人的日子还不定如她家这样的话——没得让人笑话她癞宝爬秤盘,自称(秤)自。

    当下,郭氏笑道:“自正月里三弟一家进城后,三弟妹就生孩子、做月子,往家来的少了。而我家,嫂子你是知道的,家里的家务也不少。故而我们两个妯娌至今还没得闲说上话。”

    “这金凤的事儿我也是这两天才知道,且知道的也不比嫂子你多。”

    “不过,嫂子,我虽然不知道,但这儿有我三弟妹娘家的嫂子在。这钱嫂子现也住城里,你倒是可以问问她知不知道!”

    于是问话的人就转向了钱关氏。

    钱关氏是个爽快人。闻言立刻笑道:“嫂子,你问这事,我倒是知道。给金凤裹脚的马媒婆,还是我带过去的。她跟我是城里邻居……”

    “这孩子裹脚得在六岁之前,不然脚长大了,再裹也裹不成三寸金莲了!”

    ……

    因为有钱关氏在,故而今儿这女桌议论得比男桌还要热闹。

    一切都与红枣预先料想的那样,来吃席的大部分人,尤其是女人都为裹脚才能嫁进城的光环所迷惑,选择性忽视了金凤为裹脚折磨得瘦骨伶仃的模样。

    第128章 郭氏教女(四月十一)

    午后家去后, 李玉凤想起今儿席上李金凤被人羡慕夸赞的小脚, 禁不住褪下了自己的草鞋和布袜。

    明明是斜方形的五个脚趾,李玉凤拿两只手捏着自己的左脚掌, 研究如何才能变成李金凤那样的细巧三角。

    郭氏收拾好吃席的穿戴后没瞧见李玉凤,就来她屋里寻。结果进门瞧见李玉凤的动作,不觉暗叹一口气。

    自古都是“人往高处走, 水往低处流”。玉凤大了,有她自己的心事了。

    郭氏也想玉凤好,将来能进城享福。但现实却是城里相亲有这么个看脚的习俗。

    郭氏自那日李满园来家后就寻机家去了一趟,然后得了她娘的确信——城里富贵人家相媳妇确是都只要小脚,而小脚得从女孩子五六岁就开始裹。如此裹个几年成了形, 正好说人家。

    似香儿和玉凤这样十岁的女孩子,现在裹脚却是晚了——不说根本裹不成三寸金莲了, 就是硬裹, 裹成了,起码也得三年后, 赶不上议亲了。

    眼见的, 她闺女玉凤,这辈子就只能嫁庄户人家了。

    “娘。”抬头看见郭氏,李玉凤脸上有些讪讪——小心思被她娘看到了。

    “玉凤啊,”郭氏在炕沿边坐下:“你也大了,有些事也该知道了。”

    “金凤家来的模样你也看到了,这脚不是好裹的。”

    “娘和你爹商量过了,还是在这周围几个村子替你寻个殷实人家。但这样一来, 有些事,你就该学起来了。”

    分家前,家里的粗活有大房做,郭氏自己都不做又哪里会使唤到玉凤头上。

    分家后,郭氏因为想着家里有枸杞收益,条件好,出得起嫁妆,她想把玉凤嫁进城,故而也一直没让李玉凤干农活。

    但现今形势变了,玉凤要嫁庄户,那么似种菜、养鸡、喂猪的活计就得都做起来了。不然,别说结门好亲了,就是能有人上门提亲都是烧了高香!

    李玉凤闻言心中不甘。

    “娘,”李玉凤颤声问道:“红枣是不是也要裹脚,然后嫁进城?”

    “我们姐妹里头,将来是不是只有我是大脚,嫁不进城?”

    郭氏默然。

    “娘,”李玉凤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我真的就不能裹脚了吗?”

    “娘,我不怕疼!”

    李玉凤想:既然城里姑娘都裹脚,那么她也裹好了!她不信,她比不上别人。

    郭氏闭了闭眼睛,终狠心道:“晚了,玉凤。裹脚得六岁之前裹。一般都是五六岁间的那个秋天开始裹。”

    “即便是金凤,赶着现在裹,也是比一般人晚了半年,她能不能裹成都是两说。”

    “金凤都晚了?”李玉凤终于看到了希望:“那么红枣是不是就更晚了?更不容易裹成了?”

    郭氏想说红枣跟你不一样。周围村子都知道红枣打小就跟她娘王氏打猪草、养鸡、种菜,她能干活。

    而且红枣她爹李满囤有庄子不说,还是里甲。红枣将来说亲就也能说个门当户对的里甲——李满囤一向舍得给红枣花钱,他舍得赔、也赔得起嫁妆。

    从前儿大刘村米家姑娘嫁秀水村方里甲长子的嫁妆来看,红枣根本不必裹脚不必嫁城里人家,她自己就能有城里宅子!

    一个城里宅子不过二三十吊钱,郭氏坚信大房一准给掏。

    如果可以,郭氏也愿意给李玉凤多些嫁妆抬抬身价——她家现在卖菜获益极丰。

    但奈何婚嫁不是她一家的事儿。

    郭氏刚定下的贵雨媳妇香儿的嫁妆里并没有提城里宅子,而且香儿还是她娘家人,在这种情况下她若现在提出给李玉凤嫁妆里添宅子,不说老人了,就是她男人李满仓也不能同意。

    所以看着李玉凤的泪眼,郭氏终还是违心应道:“从常理上来说是。”

    于是,李玉凤的气终于平了——只要不是她一个人嫁庄户就行。

    眼见女儿收了泪,郭氏方言归正传道:“玉凤啊,刚娘说了替你相看庄户人家。但有一点,娘得告诉你。这殷实的庄户人家也是极不好寻,并不比嫁进城容易。”

    啥?李玉凤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她咋连嫁个庄户都难了呢?

    明明她家现在这样发财——她家在城里都置了两处宅子了!

    “唉,”郭氏看李玉凤一脸的震惊,也是叹息:“玉凤,自古以来这女人的一生都在丈夫身上。故而天下的父母都盼着女儿能嫁个好人家。”

    “比如,咱们村今年说亲的男孩子足有十好几个,但其中能称得上好亲的也就你哥贵雨和杨家四房的杨德生,冯家大房的冯高才这三个人了。”

    “杨德生和冯高才也算好亲?”李玉凤诧异。

    似她哥李贵雨也就算了,李玉凤暗想:她哥贵雨原就生得白净,加上现又在城里念书,整个人文质彬彬的透着斯文气。而杨德生和冯高才呢?

    杨德生是胎里弱,人一直瘦瘦小小,个子还没她高。冯高才倒是生得粗壮,但又太粗壮了,看着有点凶相。

    这两个人,也配和她哥相提并论?

    “那你以为什么才是好亲?”郭氏反问道。

    “似我哥这样的,或者贵林哥这样的!”

    “不错!”郭氏点头道:“你说的两个都是好亲,所以他两个的亲事都订得极顺利。但玉凤,你有没有想过既然大家都知道跟你贵林哥结亲是门好亲,但为啥最后只有你现在的贵林嫂成了呢?”

    “不是因为贵林嫂的哥哥和贵林哥是同窗吗?”

    郭氏闻言一愣,转而想起这些年李玉凤跟着于氏没少去族长家串门,能知道这些旧事也是正常。

    叹口气,郭氏耐心问道:“玉凤,你是不是以为你贵林哥结亲是因为跟你贵林嫂的哥哥是同窗,你哥结亲是因为香儿和我是亲戚?”

    “难道不是?”李玉凤讶异反问。

    “当然不是!”郭氏斩钉截铁回道:“你贵林嫂江巧儿,人如其名,生就一双巧手,做得一手好针线。她六岁学针线,八岁就能裁剪,是我们周围几个村子出了名的‘巧姑娘’。”

    “不然,你贵林哥同窗多了去了,如何能单挑中你贵林嫂?”

    李玉凤依旧不信:“娘,若真是你说的这样,我这些年,咋没听人夸过贵林嫂针线好呢?”

    “怎么没夸?逢年过节,兴和一身衣服穿出来,多少人夸,多少人仿着样式做,你不知道吗?”

    “可那夸的是兴和啊—”李玉凤的感叹突地卡在了嗓子里。李玉凤终于反应过来——兴和的衣裳可不都是她娘江氏给做的吗?

    “至于香儿,”郭氏说道:“她的针线你也是见过的。你觉得比你如何?”

    李玉凤不说话了。

    郭氏接着说道:“她烧的鱼,切的肉,捏的饺子,比你如何?”

    李玉凤……

    “玉凤,”郭氏语重心长道:“香儿和你哥的事儿说起来是亲上加亲,但若香儿真的除了和我这层亲戚外啥都不行,你觉得你爷、你奶、还有你爹,会点头同意你哥和香儿的亲事?”

    李玉凤……

    “玉凤,”郭氏道:“香儿和你一般大,她的亲事已经定了,结了你哥这门好亲。”

    “玉凤,你是我亲闺女,我巴不得你将来结的亲事比香儿更好。但你要如何才能让比你哥更好的人家看上呢?”

    “玉凤,你好好想想吧!”

    郭氏也不想逼迫玉凤,但她实在是没有其他办法——玉凤嫁妆有限,想嫁好人家就得靠自身本事!

    李玉凤想不出她胜过郭香儿的地方,针线、锅铲、纺纱、织布好像都不行。但李玉凤真心不喜欢杨德生和冯高才,她带着哭音问道:“娘,就算我啥都比不上郭香儿,你也犯不着给我相杨德生和冯高才啊!他两个能算啥好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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