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渔村遇袭,魏参政担心叶太师对他们的计划已有所察觉,因此逃脱出来后即刻着秦萧然联系了朝内的几个人,商议之下决定立时出手。

    今日的早朝大家都有意无意地来的早了些,孙达依旧一副板正严明的模样,从不扎堆,一个人安静地等在一旁。

    叶太师慢慢踱了进来,甫一出现便被几名官僚团团围住,嘘寒问暖。他颇有些得意,十多来年他能笼络这么多人,在朝堂屹立不倒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深知大部分人都是贪利的,他并不会去直接输送利益,他会通过各样的途径让旁人去给他们输送利益,然后他掌握所有的细节和证据,一劳永逸。至于其他不敢收受利益或者坚持两袖清风的,他便去了解对方的弱点。因此

    大家对他既恨又怕,无奈被抓住了把柄和弱点,往往不敢吭声。

    唯独这个孙达,叶太师觉得有点难,好在目前孙达还没碍着自己什么,他也便懒得管他。

    很快便到了上朝的时间,每个朝臣各自整了整衣冠鱼贯而入。叶太师的余光瞥到孙达似乎看了自己这边一眼,他定睛望去却发现孙达又恢复到原本的板正面目,叶太师突然间感到头痛了一瞬,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皇帝这些日子的情绪都是恹恹,众人也都谨小慎微,呈报的事情也都是报喜不报忧。

    今日上朝仍是这般死水一潭,听着朝臣啰啰嗦嗦呈报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皇帝心生厌烦,无精打采地问了一句:“众卿还有本要奏么?若是无本可奏,便退朝吧。”

    孙达突然从队列中站出,向上躬身一礼:“臣有本启奏。”如同这潭死水中被人掷了一枚石子,漾起微微波澜。

    其他的朝臣皆竖起了耳朵来,这孙达负责刑狱律法,平时上朝一般不会多开腔,但是一旦开腔定是言之有物。此时他突然走出,众人都提起了兴致来。

    皇帝看了他一眼,眼底有道不明显的情绪掠过,口中只淡淡道:“爱卿请说。”

    孙达目不斜视,字正腔圆:“启奏陛下,臣近日翻阅往年的案宗,发现了一些旧案当年审查得很不严谨,其中最引起臣注意的一份案卷便是八年前参知政事魏衍谋逆一案。”

    话音未落,朝堂上已响起一片“嗡嗡”声,谁都知道当年的这桩大案,魏参政官位之高,仅次于叶太师,设置参政一职实际是为了让他牵制朝堂势力,防止一家独大,同时监看包括太师在内的官员们的异动。然而完全没有预兆地,在一天夜里魏参政从家中被突然带走,罪名是通敌谋逆。一方面从一家客栈里搜出魏参政和敌国的书信往来,另有府内证人佐证,定罪定得很快。虽然魏参政咬紧牙关,到最后都没有招认,但还是被判了斩刑。只是行刑前夜,天牢突遭大火,魏参政被烧死在牢中。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提的。”叶太师冷不丁接了一句。

    “太师此言差异。”孙达不紧不慢地回道,“一个案子岂能因为当事之人已死就尘埃落定,若是他当年为冤枉

    致死,不是更该为他平反呢?”

    孙达的话字字落力,言语中更是道明了魏参政可能含冤的意思,让一众人等都倒抽一口凉气。当年审理此案的官员早已告老,监理此案的官员正是叶太师,孙达这样的说法岂不正是质疑叶太师监理不利。

    叶太师果然变了脸色,发作道:“孙达你不要信口开河,你有何证据说当年这桩旧案审查得不严谨?!”

    皇帝沉默了半晌也开了口,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是啊,孙爱卿你说说你有何发现呢?”

    孙达又向上施了一礼:“启禀陛下,臣将当年作为证据的信笺和魏参政的笔迹进行了比对,发现笔迹虽然极其相似,但在个别字迹的收尾处,开笔处,折弯处都有微小不同。臣认为每个人写字都有特有的习惯,即便外形模仿得再像,习惯也难以学得丝毫不差。”

    说话间,孙达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展开,继续道:“魏参政曾经是臣的恩师,因此臣对他的习惯多有了解,参政在与别人通信时喜欢在信末点上一个微小的墨点,你们看,这封信便是他家常写的信件。”他又指着另一封信来,“这封便是所谓通敌的信件,信末并无什么墨点。魏参

    政的这个习惯在所有的信里都有,大家若是不信大可去翻看恩师曾经寄出的信件,因此,此为疑点一。”

    “至于疑点二。”孙达抖了抖疑似通敌的信纸,“这些纸张均是出自京城一家叫做玉墨林的店铺,众所周之,这家卖的纸张质量过硬,是以官员显赫都喜欢用他家的纸张,但是大家却不知道一样事情,那便是这家为了提升墨汁在纸上的附着度,延迟墨迹褪色,在打纸浆的时候特地加了一种特制的粉末进去,而魏参政对这种粉末敏感,一旦接触便会浑身成片地起红疹,试问他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这种纸张写信呢?”

    “还有疑点三。”孙达竖起三根手指头,“就是那个府内的证人,他声称自己帮魏参政去给敌国奸细送过几次书信,我查了一下他的证言,其中一次是三月初八,接头的地点是城内的同福客栈三楼的上房。然而我去同福客栈查了他们的日志,三月初八那天客栈整修,根本没有开门。而我再去打听这个所谓的证人,才了解到在案件审理结束后不久他便生了怪病离奇死了。试问一件人证物证都有问题的案子,如何能够顺利通过审查并且结案的?”

    句句铿锵的逼问让所有人都沉默了,皇帝的眉间却闪

    过一丝不耐,陈年旧案,就算有蹊跷,他也不想再翻出,况且那件案子自己也给了意见,如今旧事重提他的面子也不大挂的住。半晌,皇帝恹恹地问了一句:“其他爱卿有何看法?”

    有片刻的静默,随即有人从队列中站出,道:“臣以为此案关系重大,而疑点众多,臣认为应该重审,臣附议。”

    陆续又有七八个朝臣出列,纷纷道:“臣附议。”

    甚至有几个没有站队,一直又受叶太师压制的朝臣也站了出来,道:“臣等附议。”

    叶太师的脸色如死灰一般。皇帝的脸色也不大好,他看向叶太师,问道:“叶爱卿怎么看?”

    叶太师上前一步,刚刚准备开口,内侍总管小步上前对着皇帝轻轻道了句:“临安府的云将军在外求见。”

    皇帝皱眉道:“他来干什么?”顿了顿又摆摆手,“传他上来吧。”

    云兮出现在朝堂上满面春风,内力应该已完全恢复,他步履稳定气色红润,带着微微和煦的笑容走过长长走道,经过叶太师面前时还朝他微微点了个头。

    叶太师面色如常,但是背脊上却爬了细细密密的一层冷汗。云兮从墨叶山庄逃走的当晚他便知道了,然而派出大半私兵仍然没有将其擒回,如今他还堂而皇之地来到了朝堂,叶太师内心里不由得捏了把汗。

    皇帝看着座下正在行礼的云兮,莫名道:“云将军不在临安府,怎么突然来了京城?”

    云兮声音朗朗:“回禀陛下,臣是被墨叶山庄的主人邀请来京,臣在墨叶山庄小住了几日,主人盛情,臣吃的好住的好,越发的神清气爽。”

    “墨叶山庄?”皇帝略略思索了一下,“可是京郊的那个?”

    叶太师急忙上前两步:“正是,是一名商人的私宅…”

    云兮眼中的笑意更深:“主人十分客气,臣临走时看上几名仆从,主人竟二话不说就让臣带走了。”说完此番话,云兮似突然醒悟一般,补充道,“今日来此本想向陛下请安,却忘了此时正值上朝议政,臣说了些废话实在不该。”

    叶太师的面色变得苍白,在云兮逃走后两天,府内接

    连失踪了几名仆从,他起初并没有当一回事,如今看来很可能是被云兮偷偷带出了山庄,并且作为人证来要挟自己。至此,叶太师终于明白云兮今日来到朝堂的目的,他是要拿墨叶山庄的内幕来逼自己同意为他的老师翻案。

    第167章 别来沧海事

    皇帝对墨叶山庄并没有兴趣,只大致“嗯”了一下算是揭过,话题又回到魏参政的案子上来,便顺口也问了句云兮:“魏参政是云将军的老师,不知云将军怎么看?”

    云兮转向叶太师,气定神闲道:“叶太师当年是此案的监理,定会有着最公正的决定,臣听叶太师的。”

    球又被踢到了叶太师脚下,他尽管恨得钢牙咬碎,也不能再将球给踢出去。叶太师看着云兮带笑的双眼,极力忍住内心的不忿,终向上首恭谨道:“臣…也认为当年魏参政的案子应该重审。”

    见大势已去,其余人等也不敢再有异议,皇帝心中虽然不快,仍是应允了下来。当年这桩旧案发回重审,由孙达全权主理。

    得到这个消息的魏参政自是感叹唏嘘,孙达也颇有感触:“今日的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变数便是云将军,若不是云将军上殿来,恐怕叶太师还不会那么容易同意重审。”

    “云兮?”秦萧然惊喜道,“我就知道他没有事!一

    定是小蘑菇救他出来的!”他兴奋地拉住魏参政的胳膊,“老头儿,在府里我就说小蘑菇是好人您偏不信,您看这回您的眼光不如我了吧?”

    魏参政把眼一瞪,抄起桌上的木尺向秦萧然抽去:“你刚才叫我什么?!我看你是不想好了!你是不想好了!”

    教训完秦萧然后魏参政又转向孙达:“云儿为何没有一起回来?”

    孙达道:“云将军与我一起的话,那今日的做派便太过明显,因此他会隔日再过来。另外,下朝后云将军似乎还有些事,说是要去买上几样美味吃食。”

    秦萧然重新凑过来:“以前不觉得云兮对吃食怎么上心啊…”

    孙达想了想,不确定道:“估计云将军被关在墨叶山庄时吃的不好,所以才打算滋补滋补…”

    云兮确实去买了吃食,他将京城里几家最好的酒楼跑了个遍,买齐了香酥鸭腿、蜜腊肘子、凤尾鱼翅、肉末烧饼并一屉糖蒸酥酪,又另打了两壶花雕酒,兴冲冲地回到客栈。

    秦青一早便得知朝堂上旧案重审的消息,因此一看见云兮回来就开心地凑上去:“怎么样?有惊无险吧?一切顺利吧?姓叶的没有为难你吧?”

    云兮笑着点头:“幸好有成旭壮士帮忙,救了几个山庄的侍从出来,抓住了叶太师的把柄,否则今日恐怕还没那么容易能够重审。”

    秦青道:“我听到消息后就将小包子她们护送走了,还给了一些银钱,怕继续呆在京城若是被姓叶的手下发现,她们会有危险。”

    云兮赞许地笑起来:“青儿,你做的很好。”

    秦青有些愣:“你叫我什么…”

    “青儿啊。”云兮道,“你叫我小白,我叫你青儿,这样不至于太生分。”他举了举手中的吃食,“今晚我带你出去玩,有吃有玩,你开不开心?”

    秦青突然有些感慨,“青儿”这个称呼遥远又亲切,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喊过自己了?如今听来竟然恍如隔世。

    两个人坐在一张桌上,头碰头地吃东西。云兮买的东西实在不错,将京城最好的酒楼里最好吃的东西买了个遍,秦青吃得很满足。她打了一个饱嗝,问:“小白,然后

    我们去哪儿玩?”

    云兮道:“先沿街逛逛,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东西要买,然后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树荫浓密,落在青白的路面上,像是谁随意绘抹的淡淡墨色。京城的街市比临安还要热闹些,本来的,在临安时秦青也没有太多时间出来闲逛,因此此番逛来便觉得尤其新鲜。

    糖葫芦一人来了一串,一边吃一边看,走着走着秦青停住了脚步。在不远的街角有一处不怎么起眼的铺子,铺子牌匾上书有四个字:江南织造。

    云兮看见秦青仿佛被莫名牵引进这样的一个铺子,便也跟了进去。铺子不大,井井有条。布料的成色非常好,价格也不贵。云兮道是秦青想扯一段布做衣服,便转身打算问她看中了哪款,却发现秦青已经蹿去了铺子后场,直往院中而去。

    云兮追过去拉住了秦青:“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来过这儿?”

    秦青未及回答,院中已转出一名掌柜模样的人,客气问道:“二位可是想买什么?”

    秦青迫不及待地问:“掌柜的,你们的店铺开了多久?”

    掌柜凝神想了想:“有几百年了吧,原来不在这里,后来才迁了过来。”

    “你可记得当年是谁创办的铺子?”秦青继续问,言语中有期盼意味。

    “啊,当年的大掌柜姓云…”现任掌柜有些莫名,“姑娘,你对我们铺子的历史这么有兴趣啊?”

    秦青兴奋地一拍手掌:“这就对了!”她拉住云兮,“小白,你可记得?”

    云兮懵了懵:“姓云?你不会认为是我的祖先开了这家铺子吧…”

    秦青一噎:“呃…不是祖先…”她突然明白过来此时境地的云兮不可能记得从前种种,她有些遗憾也有些惆怅,半晌故作轻松地对着掌柜和云兮笑了笑,“就是猛然间产生了兴趣,请忽略我刚才的表现,啊哈哈哈…”秦青带着一身的尴尬向外走去,云兮瞧着她离去的背影思索良久。

    走出江南织造时,云兮手上多了两条布料,一条青色

    一条白色。云兮道:“这么好的质地,不买上一点实在可惜,白色的我留着,这条青色的给你做件衣服可好?”

    “给我?”秦青诧异道,“虽然我救了你,但其实也不用这么客气的…啊,这布料真好看,小白你偶尔这么客气还是可以的,啊哈哈哈哈!”秦青眼睛放着光,手里已不由自主地将布料纳入怀中。

    云兮没撒手:“那么急干什么?我带你找间成衣坊去裁衣服。”

    成衣坊里的掌柜翻着式样给秦青一一介绍,秦青好不容易选了一个清新灵动的样式后问云兮:“该你选了。”云兮坐着没动,对掌柜道:“你帮我看看,哪种样式配这位姑娘刚才选的,就做哪种样式。”

    掌柜的聪颖,点头就圈了个样式,还不忘嘴里赞一句:“将军真是体贴这位姑娘,将军和姑娘真真儿是一对璧人啊!”

    秦青吃惊地张大嘴:“小白你干什么要做一件和我衣服配的?”

    云兮不紧不慢地说:“因为以后和你一起逛集市的时候穿起来会很好看。”

    以后?秦青愣怔半天,多么温暖的词,让她觉得有希望的小火苗在心头一闪,又一闪。

    夜幕初垂,集市上仍然热闹,买面人的货郎被云兮拦了下来,他数出一把铜钱递过去:“你的面人我全要了。”秦青望着面前排成一排的面人,心里虽然笑开了花,面上依旧客气:“哎呀,小白你太破费了…”

    云兮看了她一眼,道:“你开心就好。”他指着前方的雨前湖,“我租了一艘船,咱们游船喝酒去。”

    湖上泛舟,饮酒听曲。秦青几乎没有想过这一世还可以和云兮这样相处,仿佛忘却了前尘往事,只有当下美好。酒过三巡,秦青微醺地眨巴着眼睛向云兮凑近:“小白,你说你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给我买吃的买穿的又买玩的?”

    “因为我要讨好你啊。”云兮抬起酒杯与秦青手中的杯碰了一下,自顾自地饮入口中,“我不是说我希望请求一个姑娘原谅,想要哄她开心么?”

    秦青傻在那里,半晌她指着自己的鼻尖:“那个人是我?”她疑惑道,“难道不是诏兰么?”

    “为什么会是诏兰?”云兮莫名道,“跟她有什么关

    系?对了,你怎么知道诏兰这个人?”

    秦青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喝酒果然容易说漏嘴,她正要想办法怎么把这个疏漏给糊弄过去时,却听云兮又道:“因为你就是黎姑对么?所以你知道这些。”

    秦青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她默默无言地放下杯子,默默无言地站起身,又默默无言地走到船头。云兮走到她身后:“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秦青直觉此时的内心波澜壮阔,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怎样应对,云兮其实早就知道了,那么自己是应该哭哭啼啼诉说自己的不平,还是该潇洒地一笔勾销?她很茫然,茫然得不知所措,甚至想要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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