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至初夏,罗棠县的寂夜依旧漠漠蔼蔼半寒半阴,晚风吹过零落枝桠,卷起一片枯草荒烟。

    城门内的兵士已是足足在此站了三日,本该半日一交接的轮换班制,早因莫名的暗潮汹涌被打成了一片混乱,上头只传话下来说,让他们都做好自己的本分,没接到军令,该如何依旧如何。

    忽的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闪过,兵士顿了片刻才抬头茫然四顾起来,却只瞧得身后城墙之上一只野猫无精打采地缓缓走过。

    兵士累得眼皮沉重腿肚子打颤,忍无可忍地轻轻啐了一口:“这鬼日子,连猫都快活不下去了。”然后无奈地继续当他的班。

    然而紧接着一阵劲风忽的袭过,兵士只一道圆弧形的冷光闪过,继而脖颈再一凉,心内才觉不好,却已是两眼翻了翻,软软地倒了下去。

    就是这般如法炮制,不下半刻,罗棠县城墙之下原本守卫城门的人全倒成了一片,夜色中,只见几个黑衣人身轻如燕,互相对视一眼,接到为首之人的颔首示意后,又各自倏地分散,训练有素地隐没入了一旁枯丛之中,拔腿朝前方的营地而去。

    营中燃着幽幽篝火,时而有身穿绛紫色军服的人巡逻路过,几个黑衣人在东边隐匿处栖身,剩下的则直接往前继续而行。

    为首的一个黑衣人自背后扯出一把弓弩,搭箭拉弓,再用绳结将之绑缚在树杈之上,动作一气呵成,箭头则直直的对着不远处的营帐。

    搞定之后立时飞身闪开,追着前面的黑衣人而去,七拐八弯中竟能将周边防卫堪堪闪开,显然对此地地形已是了如指掌,一行人没多时便来到几座矮房之外,矮房前守卫的兵士更多,皆手持长矛,勉力提着精神严加看管。

    黑衣人自怀中掏出几根干草模样的东西,将其点燃,扑了火后氤氲出袅袅的青烟来,他们将这些东西悄悄的丢放在矮房周围,又静待片刻,一股极淡的草腥味蔓延而出,不多时,先前还活动自如的兵士们全手脚僵硬,头眼昏花,不一会儿就一个个栽倒在地,人事不知。

    待全军覆没之后,黑衣人自四面八方向那矮房靠近,拿来树皮枯枝等物堆放在一起,然后打起火折子,慢慢地看着渐渐雄起的火红将这里一点点包围,然后侵蚀。

    确认事成,黑衣人们并未恋战,又火速后撤,不过他们才跑了没几步,营中巡逻而来的兵士便发现不妙,立时就有人吼了起来。

    “粮仓走水了!粮仓走水了!快灭火,有刺客,有刺客!”

    这一嗓子在幽暗的寂夜里自是咆哮震天,下一刻羽林军帐中便几乎倾巢而动,一队队人马鱼贯涌出,为首的主帐中走出一个身披铠甲之人,一张面容白如傅粉,本该清俊秀丽才是,偏偏生了一双细长的吊脚眼,七分眼白,三分才是黑仁,眼神灰濛中透出无尽的阴翳狠戾。

    “栾副将……”

    校尉飞奔着过来要对他回禀,却被栾禹打断,他脸上还带着一种诡异地似笑非笑:“一行去救火,一行追人,牵马来!”

    黑衣人在前头疾行,没多时便听着身后马蹄声响,为首的那人用冷淡轻悠的声音道:“分开走,照计划而行!”

    话落,其余人便听命地左右散开,在穿过来时的枯树时,首领黑衣人袖中划出一柄小刀,朝那头一掷,薄薄的刀锋毫无意外地割裂方才牢牢绑上的绳结,树上的机弩弓弦震颤,没了将其固定住的羽箭“嗖”得一声便飞了出去,携着雷霆之势,直直□□了那顶最大的营帐之上,上面竟还挂了一封书信。

    栾禹并未管那柄箭,而是带着人马飞驰在那些刺客之后,只是对方身形如幻,脚下飞走,简直快如鬼魅,营中地势所限,待栾禹追到近前,那些人正几个纵身,利落地翻过了城墙。

    城门无人把守,栾禹沉下眼,听着兵士回报说守城的兵士全死了,而城门竟然打不开?!

    栾禹看着他们正在奋力砸门,弃了身下的马,亲自一个跃身跳上了城墙,就见门外几个千斤的石墩将城门牢牢顶着,想是对方早有预谋,又盘算好了逃离的路线,先一步赌上了追兵的路,哪怕他们羽林军人力再多一时竟也发作不得。

    栾禹眯眼看着前方逃窜的身影,自一旁校尉手中抢过长弓,臂上贯力,张弓拉弦,其上羽箭如一柄流光迅疾而去,直直就奔着前方的几道身影。

    当先一柄箭直接打在了其中一个黑衣人脚边,黑衣人微微一晃,脚下未停。

    栾禹身边又爬上来了好几个将士,瞧见副将如此也都纷纷举起手中弓箭射去,一时间罗棠县城墙之上箭雨齐飞,哪怕那几个黑衣人脚程再快,也不免受了干扰。

    栾禹目不斜视,又是一箭。

    这一箭直奔最后一人的背心而去,那人身形未动,手中的弯刀忽的横起,箭尖在擦过他的脸颊后被猛地斩断,又反手一挥,将手中弯刀连带着箭头一起向栾禹反掷了回来。

    若不是栾禹反应迅疾的躲开,这东西便要朝着他的门面正正飞来了。

    “副将,门开了,要不要追?”

    待到半晌后,羽林军终于将罗棠县的城门给撞开了,那石墩堵得巧妙,更借了一旁塌方山道的山石挡路,绝不是一时半刻所能为之的,而他们之前军中竟然无一人发现。

    栾禹阴测测地哼了一声。

    两旁将士抖了抖,有人道:“他们拿着弯刀,又放了不知什么迷药,把守粮仓的将士都毒倒了,难道是南蛮人?”

    栾禹仍是不语,有人把方才那羽箭上插着的书信呈了上来,栾禹打开翻了翻,便是同几日前所收到的那封信无甚差别,只是措辞激烈,已是下了最后通牒,让羽林军再一次借兵于南蛮,若是不从,两方的融洽关系便宣告破裂。

    栾禹垂眸思量,身边的人又聒噪追问道:“副将,要不要告之三王,西角粮仓被烧,囤粮又少了一半……”

    栾禹终于抬起了眼,紧接着“噗嗤”一声,他手中的剑已是出鞘,温热的腥液溅出,洒了栾副将侧边一身,他却毫无所觉般看着方才同他说话人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在了自己的脚边。

    栾禹面不改色道:“既然无粮,废人便莫要留着浪费了,今晚所有失职之人皆如斯处置吧。”

    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栾禹带着一身飘红,慢慢走回了帐中,而原处的兵士皆怔怔自危,无人敢言……

    ********

    顾相檀坐在姬完府衙的正厅之内,苏息安隐立在身旁,而面前,贾长涛一行人正跪伏在地,簌簌发抖。

    “下、下官不知灵佛驾到,有、有失远迎,请灵佛恕罪……请灵佛恕罪……”说罢一下一下地磕起了头来。

    顾相檀默默看着他脑门芯上结起的血块,一言未发,直到衍方自门外回来,附耳说道:“孩子已安顿在房内,大夫也来看过了,说是寒症入体,先开些药喝着,能不能好还要看后头两日。”

    贾长涛听着这话,整个人抖得更像是打摆子一般,两旁人瞧他如此,心下不安,也随着不停告饶,一时堂内哀呼四起,如丧考妣。

    顾相檀也不打断,待他嚎够了,这才缓缓轻道:“灾民现在何处?”这满大街的空落,定是不寻常之象。

    贾长涛听着少年语气不咸不淡,又瞥他面上一派清雅,实在猜不出灵佛究竟是不是气到了,只能抱着将功补过的心急忙道:“在、在后城……”

    这姬完本就不大,但自灾患爆发起,未免城中疫病四溢,贾长涛想出了个主意便是隔离出一个安全地带来,其余灾民想赶是赶不走的,索性让他们聚在一处,不让人乱跑,于是便在城后狭窄山坡间筑起了一道高墙,把人都圈在里面,来一个关一个,城内只剩一些商户富贾可自行游走,一开始还会想着要送些饭菜,久而久之,死的人太多了,城外的人也怕,所以,便由着他们自生自灭了,此地偏僻,本就靠近三王管辖之地,眼下羽林军自顾不暇,贾长涛这里便随他摆布处置了。而墙角那孩子也不知是漏了网又或是想法子逃出来的,这才被灵佛看去了。

    贾长涛想到此,只觉汗湿衣背,这一关怕是有些难过了。

    谁知,顾相檀听后竟然只是点了点头,再没之前的冷冽之气,缓缓道:“我自莫松,再到卜舫,一路已是书信于沿途佛寺,约莫再过两日他们便会带着物资进城相助,而这两日,你就同我一道想法子,把人都放出来,好好看顾。”

    贾长涛明白自己所行所为诸般狼心狗肺,原以为这次一定死无葬生之地了,然而却换来这么一个说法,一时不由怔楞。

    顾相檀自然知他心中所想:“贾大人若是不愿,那也可用别的法子来赎这罪孽。”

    贾长涛心头一骇,这一次头磕得货真价实,血块立时化了,鲜红洇了满脸。

    “谢灵佛开恩、谢灵佛开恩,臣这就去救人,就去就去……”

    瞧着对方跌跌撞撞地带人走远,顾相檀面沉如水,回头对安隐道:“给京城去一封书信,将此地灾情如实道来。”

    ……

    有顾相檀在贾长涛自是不敢怠慢,硬着头皮带人将隔离内城的高墙拆了,然而此间情景却让人不忍赘述,只见那一头饿殍遍野,髑髅累累,活人死人挤作一团,臭不可闻,简直仿若人间的阿鼻地狱,惨绝人寰。

    看着自己一手所为的场面,贾长涛和其余衙役皆被吓得神魂出窍,手足虚软,一时半刻竟无人敢上前。

    顾相檀和身边的侍从每每来灾患之地,皆会提前服下些强身健体的药物,以免有备无患,但即便如此,顾相檀游走其间仍是会让苏息和安隐担忧不已,眼下也是,瞧着灵佛要上前,两人还想阻拦,但却被顾相檀推开了。

    他神色淡然,声音细听有些微沉,其他并无异样,冷静地吩咐道:“守着出口,别全放出来,待佛寺的人和援兵到了,再行救治,先去弄些食物和水来。”

    ☆、碑文

    高墙后的疫患成百上千,顾相檀怕病源扩散,便不敢让人全出来,只让大夫在门边守着,他们人手药品都不够,先挑能治的治着,好在没多时沿途属寺便已陆陆续续有僧众带着银两物资前来救助,有部分还是自碧河、廉余等灾县赶来的,对此早已熟能生巧,没多时帐篷就搭建了起来,药品、吃食全一点点的补给而上,将那些受困多时的人都慢慢的转移了出来。

    只是尽管如此,延误救治,互相感染的百姓已是太多,每日仍是不断有大量的人死去,后坡上焚尸的火焰烧出喧天的红光,久久不灭。

    顾相檀白日同那些僧人一道奔忙,偶尔夜半站在山头之上,默默地看着远处点点繁星,只觉心如芒刺。

    “众生福薄,多诸衰恼,国土数乱,灾害频起,种种厄难,怖惧逼扰……”

    而这一切,也该快些结束了。

    ……

    这日一早,知府贾大人便心急如焚地等在帐外,一瞅见顾相檀忙迎了上来:“灵佛、灵佛……下官接到通报,说……说外头又来了许多流民。”

    顾相檀顿了下:“哪里来的?”

    “不、不晓得……下官着人去探了,不止姬完、莫松、卜舫,再往西五六个大县全有灾民不断涌入,这、这疫病怎的还未有缓下的势头?”明明灵佛已是多方救治了,要一直这般下去,姬完怕是要早晚要被这些人踏平!

    顾相檀淡淡在贾长涛的苦脸上扫了一圈,轻道:“为何缓不下去?只因该去救治的人潦草塞责,上推下卸,诿过于人。”

    短短几个词说得贾长涛一脸土色,再不敢多言一句话。

    顾相檀懒得看他惺惺作态,只说:“把人都收了,辟出一块空地来,再拉起新的帐篷,备好草药便是。”

    待贾长涛惴惴不安地走了,顾相檀拧眉思忖了会儿,将僧众之中懂得医术的几位禅师请了过来,闭上门说道半晌后,顾相檀道:“此事请大师们莫要声张,相檀在此谢过了。”

    虽说佛门中人不管红尘俗世,但灵佛开口,又是家国大业,几人自是点头。

    “灵佛且放心,我等自会安排齐整,决不让消息走漏半点。”

    没多时,帐篷便搭建而起,流民也若潮水一般将偌大的姬完小城挤得满满当当,即便有了准备,却也险些失了妥当,好在宗政帝派来的援兵也到了,这才勉强将情形稳了下来。

    顾相檀看着一身大邺戎装的陈彩,颀长的青年面上也添了磨砺,眉眼多了几份淡然沉稳,再不似曾经那个寄人篱下的奴才。

    “还要劳烦陈副统领亲自到此跑一趟,真是多谢了。”顾相檀笑着道。

    陈彩忙俯身:“灵佛切莫这般说,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下官的职责都是拼死保得您的平安。”言语诚挚,句句恳切。

    顾相檀知他所想,于是也不多言,只让陈彩随着他一道去新辟出给灾民所建的地方瞧瞧。

    那儿已是出了姬完的主城,中途还需穿过一片枯树林,三面环山,虽仍是颓败寥落了些,但比起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已是好上太多。

    而顾相檀并未表明身份,但城内早就口口相传,有不少百姓都知晓是灵佛前来才将大部分人自鬼门关前救了回来,于是此刻看见这般典则俊雅的少年出现,身旁又随了一伙的大邺将士,心里已是有了七八分的数,于是纷纷上前,铺胸纳地,频频叩首,以表感怀大恩之情。

    虽然陈彩已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但灾民众多,一个不察还是让人欺近了灵佛的身,对方疾走到近前,忽的扑上来一把抱住了顾相檀的腿,继而嚎啕大哭起来。哭号的无非便是一些感恩戴德的话,但顾相檀和周围的侍从都被他惊吓到了,好在陈彩反应极快,立马让身边的人上前将人拉开了。

    顾相檀忙说自己无事,又急急吩咐陈彩快些绕过这儿去另一头看看,这才堪堪躲过了过分激荡的群情。

    待行到一处开阔的地方,陈彩在一旁说道起这山坳的地形。

    “此处曾名‘鸣凤山’乃是除东县的白兔山外最高的一处山谷,因着天候干燥,连年无雨,便好似火凤在此栖息一般,故而得的雅名……”

    顾相檀一边颔首,一边垂下眼打开掌心,手中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一方小小的纸片,打开一看,只见其上用炭灰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登堂入室。

    顾相檀唇角微微一勾,将纸片收回了袖中,问陈彩:“你怎的知道这些?”

    陈彩面上一红:“属下在路上寻了姬完的地图来看的……”

    顾相檀并未追问,缓步向着前面走去:“一转眼已是七月中了,再过几日你便先行回京吧,记得,把那贪官一道带回去。”

    陈彩没有让随侍一起,只自己跟着顾相檀,听得他说这话,不由怔了下,似是有些不愿,担心灵佛在此地的安危。

    却听顾相檀道:“无妨,我自是有人看顾。”这话他说得肯定,唇角更扬起一抹笑意,虽弧度浅淡,但衬着眼中温柔,仿若流光溢彩一般。

    陈彩虽觉奇怪,但到底没有置喙,灵佛自有安排,他只需听命便是。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已是快进到山坳之中,顾相檀远眺眼前景色,虽蔓草荒烟寂静无声,但天际辽阔,高山地险,自有另一番模样。

    顾相檀眉眼轻转,不知想着什么,忽的指着前方一处问:“那是何物?”说罢径自走了过去。

    陈彩立刻跟上,快步行到顾相檀面前,替他拨开横生的枝桠,扫清路上的杂石,继而慢慢露出其后的东西来。

    却见是几丛土垒、几块石碑,寂寂卧于此处。

    “该是姬完城外的一些村民所立的坟地吧,好像有些年头了,这‘鸣凤山’虽偏僻了些,但也算是方圆百里的一处宽广吉祥之地。”陈彩左右看了看,说到。

    顾相檀点点头,瞧着那石碑之上,从姓氏、名讳、再到生辰时岁皆有篆刻,可见立碑之人的细心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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