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城外的落霞庵素来香火鼎盛,因着这几日遇上观音诞,落霞庵里办了祈福的法会,寺庙里更是人山人海。

    宋老太太携着一干子女眷到落霞庵时,等拜完了菩萨,宋老太太又求了个上上签,王氏和孙姨娘直道是宋老太太的福泽绵厚,往后再没有任何烦恼事儿。

    宋老太太自是心下欢喜,瞧这落霞庵梵音围绕,鸟语花香,索性带着女眷们到落霞庵的后花园里逛着。

    怎知还未走到后花园里,便听到一阵清越的琴音,轻轻柔柔地传来,让人平白地静下心来。

    王氏低声赞了句道:“这首《梅花引》,此人弹地倒也是不错。只是这曲子原本是要通过赞美梅花的洁白、芬芳和耐寒等优点来歌颂品格高尚的人,是首曲调清新的曲子,这人弹起来却带着忧愁,让人听见了心里头有些压抑。”

    “可是这技艺却决计不算差。”宋老太太又道。

    王氏知道宋老太太年轻时,在古琴上大有造诣,最喜欢的也是这首《梅花引》,当下也不敢班门弄斧,见她来了兴趣,唤了小尼姑一问,小尼姑规规矩矩回道:“庵堂的后院设了厢房给香客们,这几日来了位年轻美貌的向姑娘,听说是为娘亲祈福来的,在这住了半个月了,偶尔还弹上两曲,无伤大雅。”

    “向姑娘?”王氏愣了一愣,随着宋老太太走进后院的厢房,果真见院子正中摆着张桌子,一身月白素色长裙,头发简单挽就,看着风姿出尘的向云锦就坐在当中。

    她们走近时,《梅花引》的曲子正到了二弄的时候,书上有云,“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众人正是听得陶醉时,却是突兀的传出“铮”一声划破长空,弦断了。

    “娘……”向云锦哀婉地唤了一声,伏在案上,低声哭泣。

    “向二小姐。”孙姨娘自顾自地上前唤了一声,行了礼,向云锦赶忙抬头,见是孙姨娘先是一惊,再看站在不远处的王氏和宋老太太,赶忙起身,脸上仍然挂着泪珠儿,她也觉得害羞,赶忙背过身去,匆忙擦了擦,带着笑给宋老太太和王氏行礼道:“老太太、夫人安好。”

    又给孙姨娘回了半礼,道了声好。

    王氏见她唇角还挂着水珠儿,可礼数上却不差分毫,赶忙扶起她,牵了她的手到老太太跟前道:“瞧这可怜的小人儿,怎么弹着琴却哭了。”

    向云锦忙略略低了头,只觉得窘迫。

    “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老太太忙道,“怎么也没听云欢说起。”

    向云锦闻言,更是低了头,肩膀微微耸动,站的地儿,地上氤氲出一个水圈来,王氏正要问到底是怎么了,却只见向云锦抬头时脸色苍白,身子软软地便瘫在地上。

    众人吓了一跳,从左边厢房突兀地走出个锦衣华服的少妇来,见了老太太、王氏赶忙行了礼,却是看也不看孙姨娘一眼。

    孙姨娘一声“姑奶奶”就卡在喉咙里,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真真是急死,那人却是赶忙唤了随身的丫头将向云锦送进厢房里去。

    来人,真真好是宋长平的大姐宋红佛,原是嫁进了赵府,这些年极少回娘家,这几日她正巧也在庵堂里小住,替家里祈福,不巧,竟是同宋府人相遇了。

    “听说这半年来,向夫人的身子便不大好,这几日更是病重。向家妹妹是个有心的,为了能让母亲痊愈,真真是什么都愿意做。”宋红佛叹了口气,略略撩了向云锦的胳膊,在臂膀处,包扎着一圈纱布,“瞧,不晓得是哪个庸医告诉她以至亲的肉做药引,可治百病,她二话不说拿了刀子便往自己的胳膊上割。又听旁人说,绝食祈福才显诚心,她连着数日滴水未进,真是,又晕倒了……”

    “这孝心,佛祖都要感动了!”孙姨娘啧啧道。

    宋红佛只当没看到孙姨娘,安置好向云锦后,借口同老太太有私房话要说,两人到了宋红佛的厢房。

    “你倒是对向家大小姐挺上心。”老太太喝了一口茶,对宋红佛道。

    “我哪是对她上心,她同我无亲无故。我不过是看她一片孝心,又正巧同我住在隔壁,所以互相照顾罢了。”宋红佛低声道:“若是要上心,我也只对平哥儿上心……祖母,平哥儿娶得那位娘子,人品可好?”

    “怎么这么问?”老太太听她话里有话,赶忙问道。

    宋红佛支吾了半晌,狠狠心道:“祖母,我实在不明白,为何咱家放着好好的向家大小姐不要,非要娶那个一无是处的向云欢。你不晓得最近几日,外头人都传了些什么难听的话!”

    “你一向在赵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听到什么难听的话?”老太太不置可否。

    “我虽不出门,可总有别人家的夫人小姐上门。”宋红佛一怔,仍旧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原本云欢出嫁之前口碑便不大好,为人嚣张跋扈,这是整个雍州城的人都知道的。可是云欢嫁入宋府之后,雍州城里却又突然多了些流言蜚语,那些个夫人同宋红佛一起谈天时,说起向云欢,皆是一副不屑的眼神。

    “听说出嫁前,把丰年都给骗走了,向夫人一向贤惠,这会却是被她气病了,她倒好,连问都不问一声。虽说不是自己的亲娘,好歹也是她养大的,真真是一只白眼儿狼!”

    “咦,听说是抢了自家姐姐的亲事才嫁进宋府的,赵奶奶,你可是宋家的大小姐,这事儿是真的么?”

    “别说旁的,进门第二天就把宋家大少爷的妾侍给撵了出去,这气派,呵呵……”

    “往后宋大爷还不得被她欺压到头上去?赵奶奶,你可得好生回去看看宋家大少爷了,还是个病人,别给气……咳咳,我的意思是,不能让这样的女人坏了你娘家的名声才好!”

    这一声声劝解,看似是劝宋红佛,可是却是一巴掌一巴掌扇在宋红佛脸上。她原是想着等此间结束了,便回娘家看看宋长平,这下遇上了老太太,还不吐个痛快?

    “赵家的几位小姐同向家姐妹也多有接触,私下里也同我说过,向家大小姐为人谦逊温婉,二小姐却是个顶顶骄傲的人。今日我看向云锦也确然如他们所说,就是不知弟妹……”

    “你弟妹好得紧!我看她,比你们一个两个,都强!”老太太干脆利落地应了句,“这人是我选得,我自然晓得她的好在哪里。我也晓得你这些年在宋府过的不如意,可我也教过你,做事儿要多往深处看。外人说上两句话,你便信以为真,你若是真有心,有空听那些妇人嚼舌根子,怎么就不能回趟娘家自个儿看看你的弟妹,再来断她的为人?”

    “祖母,空穴来风,事出有因,这话又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同我说过……”宋红佛还要辩解,老太太深深地看了她两眼,突然问道:“你是几日前来的,向云锦又是何时住到你隔壁的?”

    “我比她早一日……”宋红佛应道。

    “那你来之前,可跟谁说过?”老太太又问。

    宋红佛想了片刻,道:“府里的人都晓得,我这几日会为赵家祈福。”

    “我记得你在家里时,最喜欢的也是这一首《梅花引》?你弹得不比她差吧?”宋老太太又问。、

    “是,这首曲子是娘亲儿时教我的。”宋红佛又应。细细想来,当年宋红佛正是凭借这一曲《梅花引》,让雍州人晓得了“宋红佛”这个名字。当年也正是因为她在这里弹了这首《梅花引》,才让赵夫人相中了她,最后同赵家少爷得成连理。

    说起来,向云锦此刻发生的一切,竟是同她惊人相似。

    她愣愣得立着,半晌,王氏推了门进来,唤道:“母亲,天凉了,咱们该回府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却是拍了拍宋红佛的肩膀道:“不明不白为他人做嫁衣裳也不是不可以,我就怕往后有人怨你。”

    宋红佛身子一抖,再不言语。

    回程的路上,王氏特意给老太太点了支凝神香,路不平整,马车颠簸地厉害,王氏趁着老太太闭目养神,赶忙起身对外头道:“跑慢些,老太太在休息。”

    “不打紧。”身后突兀地传来声音,王氏这才知道,老太太不过闭目养神罢了。

    “母亲累了吧。”王氏半跪着,“马车里的垫子薄了些,一颠起来,骨头都要散了,回头我让人做个厚的牛皮棉花垫子,坐着不热,也透气。”

    “你有心了。”老太太应了句,又低声道:“你觉得,那个向云锦如何?”

    “媳妇儿统共就见过她一回,不晓得她为人。”

    “你这人啊,说好听了就是不管世事,说难听了,就是太圆滑,半个人都不得罪。”

    老太太叹气道:“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若是你当我女儿,我也欢喜你。不说话,不惹事,家里多几个你这样的,都不怕。可是如今你是宋府的主母,若是再不拿出主母该有的仪态来,总有一日,会让旁人骑到你头上。”

    “媳妇儿不敢……”王氏赶忙道,老太太却是摇头。

    “现下还有云欢,你还能依仗着,可她毕竟年轻,许多事儿做不得主。你若是再什么都不过问,连她都不得用了,往后我这把老骨头,也再管不了你了。出了一个孙姨娘,往后指不定还有什么赵姨娘、王姨娘、李姨娘,你这主母的位置,不如让给旁人算了。”

    老太太一番话前头说得极含蓄,后头却是隐隐藏着威胁,王氏惊了一惊,赶忙道:“母亲教训得是。”

    庶子家的庶女,能熬到出嫁本就不容易,能给宋家老爷当填房,在她看来虽不是最如意的,她也已经感恩得紧。

    在深宅大院里,习惯了谨小慎微地盘算着,只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是在宋家老太太这,只怕是万万不能了。

    王氏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媳妇儿现下最大的指望便是平哥儿,只要他平平安安,媳妇儿便满足了。母亲既然把管家的权利给了云欢,媳妇儿自然不能坐视不管。母亲尽管放心,媳妇儿都安排好了。”

    “那自然最好。”老太太道。

    “前几日,向夫人才寻媳妇儿说过话。”王氏硬着头皮又道,“母亲怕是也知道的。”

    “我哪里晓得。”

    “这事儿媳妇儿应当早些告诉母亲的。”王氏道:“向夫人向媳妇儿诉苦,原本说好的是让向家大小姐嫁给咱们平哥儿,最后却出了差错,到底把向大小姐的婚事给耽搁儿了。她想问问媳妇儿这可有好的人选,能配得上向家大小姐的。”

    “横竖,她是将向云锦的婚事都赖上咱们家了!”老太太冷笑道,“算盘打得够响!”

    “我看向家大小姐的模样,也不像是难嫁的。”王氏又问。

    “自然不难嫁。”老太太略略往后一靠,眸子里精光一现,“我看,不但不难嫁,往后,她还好嫁地很。”

    作者有话要说:向云锦同志整装待发……温玉良同志也在stand by。

    向云锦:别以为白莲花是那么容易打败滴……

    第48章 鱼蒙

    趁着观音诞,庵堂里最是人来人往,她在庵堂里唱了一出孝感动天的大戏,又是割肉喂母又是绝食祈福,大齐皇帝以孝治天下,谁能不称颂一个“孝女”?

    再来,向云锦历来口碑又好,再加上才艺双馨,此刻若是再添上“孝女”二字,向云锦简直能成为雍州女子的典范。

    在旁人看来,宋府不选向云锦而选了向云欢,是大大地错了。

    可惜啊,真是可惜……

    宋老太太兀自摇了摇头,却又笑了。

    原是替向云欢有些委屈,可是仔细想想,外人道她不好又如何?她就是一颗蒙尘的珍珠,等将来光彩照人时,自然让人刮目相看。

    她现在要做的,不就是打磨打磨这颗蒙尘的珠子么?

    “自从咱们欢儿进门后,平哥儿的病倒是好了许多呢。”王氏适时地说了句,挑了颗时下新鲜的金柑给她。

    宋老太太含了颗在嘴边,许久才道:“都是有福气的人,如今是福上添福,自然什么都好。往后还有更好的日子等着呢。”

    宋老太太也没想到,这一句话当天便应验。回到府里时,天已黄昏,她才要回自己的院子,便见到林源修面带欢喜地走着,身边是长平身边的福寿。

    林源修见了宋老太太,赶忙行了个大礼,笑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大奶奶不知从哪里寻来的高人,这下是把大爷的病根子全给拔了!大爷往后再没后顾之忧,只需稍加调养即可!”

    宋老太太细细问了两句,心下顿时大喜,让绣屏给了重礼,自个儿却是带着王氏到了云欢那。

    院子里人人都在忙碌着,她们到时,思华正指挥着一群丫鬟将一桶桶的热水往长平的屋子里送,她们甫一露面,思华赶忙行礼。

    “你们大爷如何了?人呢?”王氏赶忙问道。

    “别问了,咱们自己看看去!”老太太着急见着孙子,径直往那人来人往的房里走。

    刚刚绕过屏风,便见长平闭着双目在药浴桶里泡着,脸色被蒸腾的热气熏地红润。饶是未醒,却是伸出一只手到了浴桶外,手掌正正抚在靠在浴桶边打瞌睡的云欢脸上,

    云欢想必是累坏了,坐在杌子上,药浴桶里冒着热气,云欢鬓边的发也染了一层雾气,顺着发梢凝成水珠一点点地滴下来,她也浑然未觉。

    原本并不是喜庆的画面,可是众人也不知为何,看到这场景,只觉二人恩爱非常,让人心中一动,鼻头一酸。

    “大奶奶自清晨忙到现在,滴水未进,一直守着大爷。”思华低声道,“大爷倒是醒来了片刻,见大奶奶歪着,让她去休息,大奶奶执意要守着,就……”

    就这样一个靠着,一个抚着。

    “好好伺候你家大爷,大奶奶。”宋老太太领着众人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心下里,只有浓浓地暖意。

    长平这药浴,一泡便泡足了十二个时辰,其中孙姨娘打发了宋蓝笙和宋长明来看望,宋紫颜也说要来,都被王氏派人给拦住了。云欢总算落了个安静和清闲,心里真是感激王氏地紧。

    只是宋长平这厮,病着也不学好,自醒来那刻便不得闲。苗玉髓分明说过,他的蛊毒清了之后,调养身子便好,他却变着花样装可怜。

    一会子揉着胸口,“欢儿,胸口疼,给揉揉……”

    一会子手抵着脑袋,“娘子,头疼,疼得都快裂了,是不是要叫林源修来看看,这病还没好?”

    再没一会,又听到他低声惊呼,“娘子,我下半身不能动了!”

    云欢前几回还上当,结果就是时常被长平一把搂在怀里,直到他上下其手过足了瘾,云欢满面红光,娇喘连连,面带愠怒地甩开他的手。

    “这人啊……”从前就是个伪君子,碍着有蛊毒,要禁欲,才收敛了许多。可这病要是治好了……

    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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