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潜不敢再招惹他,将脸埋在被子里,专心忍痛。

    降魔杵天然带着天罡煞气,要不是使降魔杵的那人是个二把刀,发挥不出十分之一的威力,那玩意能隔着后背将程潜的内脏敲个遍碎。

    严争鸣骂人的话已经滔滔不绝地涌到了嘴边,可是临到出口,他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经过了这么多,严争鸣头十几年缺失的心与肺终于后知后觉地长了回来。

    程潜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是怎么来的,如今五脏六腑聚齐的严争鸣都心知肚明。

    回想起来,一时的仇恨与激愤其实不足以支撑他走过这么多年,严争鸣不能不承认,是他这个年纪最小的师弟逼着他走到这一步的。

    程潜从不曾苛责他这个掌门师兄任何事,他的态度从一而终——你行你就上,你不行我粉身碎骨也替你上。

    程潜身上每一道伤口,对于严争鸣而言都是一记抽在脸上的耳光,抽着他一时片刻不敢停歇。

    最困难的时候,严争鸣曾经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噩梦里都是他这师弟。

    严争鸣的被子里透着股安神香的味道,暖烘烘的,能透入四肢百骸,程潜这几天一直守在乌篷草旁边等待时机,实在是累得狠了,俯卧其间,不多时就不想动了。

    严争鸣上完药,看着少年越发劲瘦的腰线,心里忍不住想道:“掌门印挂在我脖子上,就算没有我,还有李筠——连韩渊都比你年纪大,你就和水坑一样,每天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懂不好么?为什么凡事逞强成这样?你将师兄们都置于何地?”

    可是这些话,他对着任何人都说得出,唯独对着程潜那张因为放松而显得有些倦怠的脸说不出。

    因为这些年的相依为命,严争鸣就连对他道声“谢”都显得肉麻得很,更不必说这样的长篇大论。

    心绪几次起落,最后,严争鸣只是硬邦邦地叮嘱道:“周涵正回来了,但他不会久待,不管怎么样,你都忍着点,少出头,听到没有?”

    程潜昏昏欲睡地应了一声,明显当了耳旁风。

    严争鸣低头一看,发现这小混蛋的眼睛都合上了,程潜微微侧着脸,眼睫还时而微微颤动一下,眼下有一圈浅淡的青黑,连一点没来得及褪下的稚气都被那股疲惫遮过去了。

    严争鸣叹了口气,收好了伤药,不再出声,轻手轻脚地将程潜的发髻散开,拉上他的衣服,又拽过一床薄被给他盖在身上,自己守在一边打坐。

    不过坐了片刻,严争鸣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感觉不问明白这个关键问题他不能安心入定,于是他果断推了程潜一把:“喂,你真的三天没洗澡了?”

    程潜给了他一个杀气腾腾的后脑勺。

    如今,严争鸣早就不复当年的心绪浮躁,用打坐入定代替睡眠已经是家常便饭。可这天还没破晓,他却突然一阵心烦意乱,中途睁开了眼。

    夜色未央,程潜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从严争鸣认识程潜那天开始,他就没睡到过大天亮,被子里还有余温。

    严争鸣静静地坐了片刻,凝神仔细思量,并未发现自己有什么瓶颈,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简直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他挥手拨亮灯,在房中往返踱步几次,从灯罩下取出了三枚铜钱。

    严争鸣不通卜算之道,以前见师父这样做过,可是每当他去问的时候,师父都不肯教,只道:“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此乃左道旁门,不必详识。”

    青龙岛上要出什么大事么?

    三枚铜钱在他灵巧的指尖上下翻飞,严争鸣把玩了片刻,将思绪放空,而后坐下来开始默诵清静经。

    果然周涵正是个丧门星,一回来就没好事。

    韩渊的消息很禁得住考验,隔日,讲经堂上就宣布了大比的消息,讲经堂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左护法,与永远一张讨债脸的右护法难得都到齐了,宣布所有引气入体者都要参加,不想和别人动手的,可以主动弃权认输,否则便要上场,优胜者可以不必拜入青龙岛主门下就能进内堂阅读典籍,听内堂弟子传道授业。

    上面没完没了地说着规则,程潜则在下面头也不抬地拿着刻刀雕琢一块巴掌大的木牌。

    严争鸣扫了一眼,顺口给旁边的韩渊解释道:“那叫做‘傀儡符’,带在身上,可以替人挡一灾,是明符中著名的七大符之一,总共一百零八刀,刀刀勾连,一笔都不能断,一刀都不能错……你看,这偏了一点就废了。”

    程潜的刀尖不知被什么别了一下,灵气陡然泻出,坐在旁边的韩渊只觉得一股阴冷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随即便散在空中不见了,他惊叹地瞪大了眼睛。

    严争鸣懒洋洋地往一侧一靠,拍拍程潜的肩膀,感慨道:“引气入体不过六七年,就敢沾七大符——你真是逼人太甚啊铜钱。”

    程潜将废弃的木牌与刻刀都放在一边,坐正调息。

    严争鸣接着对韩渊道:“下刀错了,有时候是因为不熟练,有时是因为没力气了……你三师兄这就是没力气了,小铜钱,你怎么想起刻这个了?”

    程潜敷衍道:“试一试而已。”

    很快,严争鸣就知道他是为什么而试一试的了。

    所有人都兴致勃勃地讨论青龙岛大比的时候,严争鸣将雪青送到了青龙岛渡头。

    “尽量快去快回,”严争鸣道,“先回扶摇山,再去家里,看看山上有没有什么用度短了,只管从我份例里拿。”

    雪青如今已经长成了青年模样,越发稳重了,一一记下了,点头称是。

    “那好,你去……”

    “雪青哥等等!”

    说话间,一只飞马贴地腾空而来,还没停稳当,程潜就从上面一跃而下,他的形容显得有点狼狈,不知是海风吹的还是怎样,落地时他竟还有些气喘吁吁。

    雪青平时温温润润的,不爱言语,小时候照顾程潜却十分细心周到,比起严争鸣这个时常不怎么像话的正牌大师兄,雪青才更像个可靠的大哥,两人感情一直很好。

    雪青看着他笑道:“我不日便回,三师叔可要多保重自己。”

    “嗯好,我知道,”程潜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锦囊递给他,“还以为赶不上了,这个你带着,路上小心。”

    被晒在一边的严争鸣侧头看了一眼,问道:“什么东西大老远赶着来送?”

    雪青依言打开了那小锦囊,只见里面有一张小木牌,取出来一看,严争鸣眼都直了——那竟是一张成型的傀儡符。

    程潜有些惭愧地说道:“我气力不足,一直不成功,好多天也就只勉强成了这么一个,你凑合带着,不过路上还是要多加小心,这东西毕竟出于我手,万一遇上比我修为高的,那就是没用的破木头一块了。”

    雪青忙道:“是,多谢三师叔。”

    严争鸣心里异常不是滋味,心道:“我都没有——辛辛苦苦地将这小白眼狼养这么大,连个哨子都没给我削过,呕心沥血做了个傀儡符,居然先给别人,真是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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