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嵇狐颜能够极其清晰地看到这个男人面容上的所有细节,那冷漠的眉宇间刻满了无可质疑的冰冷,平淡如水的神情里是视人命如草芥一般的云淡风轻,一种残忍的美感,纯净,简单,却残忍,听起来似乎很矛盾,然而在此刻,这一切汇集在这张脸上,却看上去异常地和谐,这时男人低下头,越发靠近了些,高挺的鼻梁几乎碰到了嵇狐颜的鼻子,轻声说道:“……尽快拿出让本座满意的结果,听到了吗?”

    半个时辰之后,嵇狐颜步履沉重地离开了书房,只留下师映川一个人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身体向后,整个人都窝在舒适的圈椅中,一动也不动,仿佛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哪怕近距离看,其人也已经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一样,师映川闭目沉思,他知道当瘟疫在万绝盟一方散播开来之后,并不会一直肆虐下去,万绝盟方面在最初的慌乱和束手无策之后,势必会组织人力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对策,况且大周这边也不可能没有消息泄露,被万绝盟从中找到应对之法,因此万绝盟一方的损失并非无限延伸下去,终究事态是会被控制住的,然而这些都需要时间,师映川要的就是对方一开始无法反应过来的这段时间,在这段时间内,瘟疫对于万绝盟的影响必是十分巨大并且无法挽回的,如果顺利的话,甚至会导致万绝盟日后的失败,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师映川仍然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睡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人走了进来,是晏勾辰,晏勾辰来到师映川身旁,手还没有放到对方的肩头,师映川就忽然睁开了眼,黑暗中,师映川的眼睛似乎在熠熠发光,他低声道:“……是什么时辰了?”晏勾辰道:“已经酉时了。”师映川唔了一声,便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一面问道:“怎么来我这里了。”

    晏勾辰笑了笑,说道:“我是来恭喜你的。”师映川微微一怔,就笑了:“恭喜我……我有什么喜事?”晏勾辰笑道:“刚才经过太医诊断,确定花阁主已经有了身孕,我也是刚听说,所以这就来向你道喜。”

    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师映川的脸色顿时猛地一变,厉声道:“浅眉有了身孕?这怎么可能!”

    第319章 三百一十九、毒辣

    听到晏勾辰亲口说出花浅眉有了身孕之事,师映川顿时神色一变,眼神再也没有了之前的闲适和慵懒,从中透出的寒芒令人肌肤起栗,他不可置信地道:“浅眉有了身孕?这怎么可能!”

    晏勾辰见他如此,还以为是这个消息令他过于惊讶所致,所以并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只是走到一旁去点燃了烛火,一面头也不回地笑着说道:“怎么不可能?你和她成亲已经有数年之久,现在她终于怀了孕,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些年你们一直都还没有子嗣,而你早已有了两个儿子,身体当然没有问题,所以我本以为是不是花阁主她有什么不孕之症,现在看来,原来只不过是因为还没有到时候罢了。”

    然而师映川这时一股凶暴狞恶之气已经猛地自心底燃烧起来,哪里还有心情听晏勾辰说些什么,晏勾辰是不知道内情,这才过来向他道贺,在包括晏勾辰在内的其他人看来,师映川与花浅眉成亲多年却没有儿女,现在终于有了喜讯,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喜事,但事实上只有师映川自己知道这里面的隐情,他娶了花浅眉和皇皇碧鸟都已有了年头,二女的身子却都一直没有消息,这并不是因为二女有什么生育上的问题,而是因为师映川自从当年自己亲手剖腹取出女儿之后,就有了难解的心结,再也接受不了与其他人生儿育女,而他如今早已将那门汲取生机的秘法练到了运转自如的地步,所以当与二女行房时,待他出精之际,就会令精水被抽取得不剩半点生机,这样的死精又怎么可能让女性怀孕?只不过女子天生具有母性,都是渴望做母亲的,所以师映川不能将这种事告诉二女,就这样一直瞒着,哪曾想如今花浅眉居然有了身孕,师映川怎么能不震怒?因为这孩子,根本就不可能是他的!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若是换作另外一个男人,这样的消息势必会令人愤怒欲狂,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可能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是一个手握大权,站在世间最高处的男人?但师映川如今已经不能以常理揣测,他修长的眉毛突然间微微地挑了一下,如同利剑出鞘,带起森森寒意,眼中却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扩散开来之后,就变成了带有嘲讽意味的冷笑,如岩石般冷硬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丝平静,此时师映川眼里写满了显而易见的寒意,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掩去了眸中流转的灵光,而这一切因为角度的问题,所以晏勾辰并没有看到,此时师映川脸上再无表情,赤眸深处的情绪却变得极复杂,然而当晏勾辰点燃了灯,柔和的烛光舒展在他面孔上的一刻,一切的异样就都敛去,化作了平静的秋水,转眼间师映川已是神色如常,道:“她怀孕了……那么,我这就去看看她。”

    这是应有之义,晏勾辰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师映川便去了花浅眉的住处,此时花浅眉那里灯火灿烂,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氛围,往来穿梭的侍女脸上也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笑容,花浅眉与师映川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子嗣,作为女人,这当然会是一个心结,现在花浅眉有了身孕,这就意味着自己地位的进一步稳固,包括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密,同时也让天涯海阁的一众花氏元老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因为如今花浅眉虽然还是天涯海阁之主,而天涯海阁由于阁主与师映川的夫妻关系以及一系列的复杂问题,并没有被青元教收于囊中,成为青元教的私产,但这样的情况在有心人的眼中,必然是不会一直维持下去的,不过现在一切都迎刃而解,花浅眉只要生下了孩子,无论男女,日后都是顺理成章的天涯海阁之主,天涯海阁也就势必不会被其他人接手或者兼并,依然可以保持固有的结构,许多人的利益也就得到了保证,所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花浅眉这次怀孕都是一件大喜事。

    此时花浅眉正半倚在床头,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绒毯,几名贴身侍女正围绕在身前小心服侍,见到师映川来,花浅眉面上顿时露出柔和的笑容,眸中灿然生光,道:“夫君来了。”师映川见状,眼神在平静之下蕴含着一丝冰冷,就象是一座压抑的火山,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下面,正不断涌动着温度惊人的岩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出来,丝丝煞意缠绕眸间,他不动声色地隐藏好这一切,然后就将原本应有的厉语转换成了正常的平淡语调,道:“……刚才听说了你怀孕的消息,此事可是确切?”虽然他的态度有些不太符合要做父亲的男人应有的样子,有着不该有的冷淡,但在他脸上,完全看不出半点被妻子背叛之人所应有的愤怒怨毒等等情绪,显得冷静无比,同时也并没有从那摄人心魄的眼眸中泄露出任何异样的颜色。

    眼下师映川的态度明显并不像那些听到妻子怀孕的男人那样激动兴奋,更没有什么欣喜若狂,不过花浅眉很清楚他的性子,倒也不以为意,只嘴角轻轻上翘,神情恬淡而怡然,她生得极美,螓首蛾眉,明眸流盼,一身华贵裙装掩不住冰肌莹彻的窈窕身姿,就笑吟吟地柔声道:“是,太医已经看过了,确定妾身是有了身孕无疑……这些日子妾身就觉得自己似乎容易疲劳多躁,而且食欲不振,神思倦怠,原本还没往这方面想,后来还是召人诊了脉,才发现居然是有了身孕,本想派人去通知夫君,不过听说夫君在书房,所以就没有去打扰。”

    此时的师映川早已从一开始的震怒中彻底摆脱出来,在刚才来这里的路上,他就已经想了很多,他是一个极为自信的人,无论是身份修为还是地位财富,乃至容貌和床笫间的手段等等,他都相信世间没有什么人可以超过自己,一个女人在有了他这样的丈夫之后,按理说,是不可能会看得上其他男人的,更何况花浅眉又不是什么水性杨花的女子,决不可能因为寂寞私欲之类的问题去找别的男人,而现在师映川已当面见过了花浅眉,对方并没有流露出任何耻辱之意,只有喜悦,这就排除了她受人侮辱的可能,况且花浅眉居住在有数名宗师坐镇的青元教总部之中,自身又是半步宗师颠峰,在这样的前提下,谁能强迫了她?那么这样一来,事实的真相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花浅眉是自愿的,而她的目的就是为了要一个孩子。

    思及至此,师映川的视线不由得移到了花浅眉脸上,将对方美丽的面孔定在一双赤色的凤目之内,此时此刻,师映川只觉得脸上似有锋利的小刀在狠狠刮动,内心的感受很是复杂而古怪,对此,他只能隐约体悟一二,却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其实他已经很清楚花浅眉为什么为了得到一个孩子而做出这样的事情,说实话,在最初的愤怒之后,师映川很快就平静下来,也随之调整好了心态,他并没有太多被人背叛的感觉,甚至不是很生气,也许……这只是因为不爱罢,更何况说实在的,今天这件事的发生,师映川知道自己是有一定的责任的。

    一时间站在床前看着花浅眉容光焕发的面孔,虽然并不觉得太过愤怒,但师映川的眼中还是不觉流露出一抹异样的光亮,他静了静,心中转念,考虑着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处理此事,花浅眉虽然不是他心头所爱,但两人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要说没有一点感情,这当然不可能,若是真的下辣手惩治,也势必有些不忍,而且这其中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利益牵扯,要知道花浅眉不仅仅是他的妻子,更是天涯海阁的主人,如此种种,若是将此事揭开,让花浅眉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那么对于青元教的冲击将会是非常大的,时值这等大争之世,任何变故都会带来难以预计的后果,这绝对不是师映川想要的,因此在瞬间的念头转动之后,师映川已经有了初步的决定,他的瞳孔深处带有一个男人遭受巨大耻辱之后所特有的躁动,但这一切都被很好地掩住了,而师映川的表情也显得格外安静,他深深看了花浅眉一眼,道:“你现在既然有了身孕,那就安心休养,平时不要太操劳。”

    说出这句话的师映川已经很平静,完全看不出是刚刚得知自己遭到背叛的样子,对于师映川这样较为平淡的反应,没人觉得有什么异样,毕竟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做父亲,不至于多么兴奋,一时花浅眉听了这话,就含笑道:“是,妾身晓得,最近手上一些事情都会移交给其他人负责,毕竟和这个孩子相比,其他都是小事……妾身盼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有了自己的孩子,怎敢不注意呢。”说着,一只手轻轻抚摩着还很平坦的小腹,俏脸上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出柔和的光彩,师映川见了,忽然就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那些被压制在心底深处的愤怒似乎也消去了不少,他是个男人,原本不会很理解女人的母性是多么强烈,但不要忘了,师映川也是曾经怀过一个孩子的,所以哪怕不是感同身受,也多多少少会有所共鸣,更何况他想到自己是因为不想再与其他人有孩子,才单方面地暗中剥夺了花浅眉做母亲的权利,这的确是极其自私的行为,现在发生了这种事,从根本上来讲,似乎也是自作自受,这是否就是反复无常的命运对于自己的一个极大嘲弄?真是讽刺啊。

    诸多思绪在脑海中翻腾起伏,令师映川一时间有些意兴阑珊,他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留在这里,便随意与花浅眉又说了一会儿话,就离开了,刚一出门,师映川的脸色便缓缓沉了下来,垂下微凉之意,沉默不语,室外的灯光映到他的脸上,形成斑驳的阴影,其上似有未知的恐怖事物在流淌,令人生畏,师映川回头看了一眼花浅眉所在的屋子,神情平静,眼中光华内敛,一片幽深,下一刻,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很快,师映川回到自己的住处,他独自坐在房中,闭目沉思,半晌,忽然起身踱至窗前,此时夜空清冷,月色柔柔,如同一块银盘嵌在天穹间,周围星辰点点,显得那样宁静而恬淡,师映川微微抬头望着夜空,什么都没思考,也没有动,但即便如此,也仍然给人一股沉重压抑之感,只因为此时有夜风灌入室中,将室内的帐帘帷幕都吹得摇摆,轻纱飞舞,而师映川的长发却依旧静静垂落,衣衫亦毫无摆动之意,仿佛以自身为中心,在此撑开了一片独立的区域,沉重而肃穆。

    师映川就这样抬头注视着天空很久,缠绕在臂上的北斗七剑与他心神相通,仿佛是感受到了他心中的不平静,忽然间一道紫光便从袖内飞出,一直没有动静的师映川突然伸手虚翻,这柄紫光莹莹的摇光剑便悬停在了他的手心上方,剑身薄如蝉翼,微微颤动间,使得周围陷入到了一片冰冷的凉意之中,仿佛整支剑是以杀意凝成,师映川长眉轻锁,末了,双指微夹,将摇光剑夹在两指中间,入手处,只觉得冰凉,脑海中的一应杂念瞬间就被荡涤一空,片刻,师映川突然收剑回袖,然后淡淡开口道:“……去查一下,看看近期大夫人那里可曾与什么男子接触过密。”

    话音刚落,角落里便无声地显露出了一个人影,仿佛凭空出现一般,那人低声应了一声‘是’,随即再次隐去身形,消失无踪,师映川手按窗棂,眼神幽深难测,今天这件事情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就如同水面被投进了一块石头,荡漾出几圈涟漪之后,水面就又重新恢复了平静,不过师映川虽然对花浅眉并没有情爱之念,但毕竟是多年夫妻,妻子现在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没有任何人能受得了这样的耻辱,师映川又怎么可能真的咽得下这口气,他必须知道究竟是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居然敢动他的女人!

    不过相对于眼下的局势而言,这件事还是小事,师映川不会为此过于分心,接下来的日子他似乎并没有受到此事影响,整天依旧是专注于修行之上,毕竟这才是自己强大的根本所在,与之相比,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这一日师映川练功空闲之余,去了皇皇碧鸟那里,进到屋内,见皇皇碧鸟正两手托腮望着窗外,似在出神,师映川就道:“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皇皇碧鸟听见声音,微微一震,顿时转过头去,循声看向门口处,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缓步走来,由于修为绝高,如今肌体晶透,不染尘埃,肤质晶莹的面孔显得异常洁白,姿容之盛,已超过其母燕乱云,皇皇碧鸟打起精神,露出一个和煦的笑脸,笑着道:“没什么……”她的目光柔软地锁定到了对方身上,起身替师映川脱了披风,道:“你来了,我给你拿些点心尝尝,是我刚才做的,味道还好。”师映川伸手给皇皇碧鸟掖了一下鬓发,道:“不用忙了,我坐一会儿就好,刚刚已经吃过东西了。”皇皇碧鸟听了,也就不再坚持,两人就坐下,皇皇碧鸟给师映川倒了茶,笑道:“剪水刚刚吃完点心就出去玩了,不然正好让你看看他,这孩子练功读书都很用心呢,又很听话,跟平琰小时候差不多,是个极让人省心的孩子。”

    师映川看着她说起季剪水时的温和笑容,心中其实有所欠疚,似在冥冥中错过了什么,犯了一个错误,不过在眼下,这样的情绪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师映川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接过皇皇碧鸟递来的茶,啜了一口,仔细看了一眼皇皇碧鸟,摸了摸对方仿佛比往日要尖俏几分的下巴,道:“看你似乎清减了些,这脸都瘦了。”说话时淡淡的阳光照在师映川无可挑剔的面孔上,折射出柔和的光泽,宛若一幅绝美的画卷,皇皇碧鸟看着,不知怎的,忽然就心中沉重得有些压抑,她微微低头,脸上的神情在师映川看不到的瞬间变得晦涩起来,最终又很快仰起脸看着男子,笑着说道:“是么,大概是最近吃得少罢,没什么胃口。”

    师映川听了这话,也不多言,干脆就直接说道:“是因为浅眉怀孕的事么。”皇皇碧鸟顿时微微一滞,既而忽然间就叹了一口气,她垂下眼睫,轻声道:“不错,是因为她……她现在有了身孕,我羡慕之余,又觉得心里难过,为什么自己也是你的妻子,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你的孩子……虽然你怕我寂寞,将剪水放在我这里由我抚养,而这孩子也确实给我带来很多乐趣,但如今见到同样是你妻子的花浅眉很快就要为你生儿育女了,我心中到底还是有些难过,不太好受。”

    师映川默然,既而就道:“这种事情不必强求,你也不要在意,更不必认为对不起我,我又不是没有子嗣,甚至我如今都已是有了孙辈的人,你就是为我生儿育女,也无非是锦上添花而已,若是没有,也毫无影响,不是么。”皇皇碧鸟眼望窗外,轻声道:“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很羡慕花浅眉,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了,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会有一个孩子。”

    话题沉重起来,两个人一时间都不作声,师映川知道应该如何解开皇皇碧鸟的心结,只要让皇皇碧鸟怀上他的孩子,这些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但师映川真的再不想让其他人为自己生儿育女,他做不到……一时间师映川微微叹息,他没有在皇皇碧鸟这里待太久,又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师映川回去之后,却是发现白照巫已经抵达摇光城,在这里等了一阵了,白照巫乃是师映川的好友,两人年少时便已结识,因此武帝城那边若是需要有人出面时,一向都是派白照巫来青元教总部,当下师映川与白照巫两人便就一些重要事宜商议起来,晚间师映川设宴为其接风洗尘,说是设宴,其实只是他二人小聚一下而已,这两个人也有一段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了,现在老友相见,不免就多喝了几杯,渐渐的夜色深重,彼此也都有了几分酒意。

    眼下月色清冷,天上明月高悬,群星闪耀,放眼看去,不远处湖面上波光粼粼,水天相接,此情此景,有如丹青妙笔涂染而成,白照巫懒洋洋地倚着廊柱,手里拎着一壶酒,另一只手内则把玩着随身多年的八枚金色铜钱,有风淡淡拂过,衣袂飘忽,这时一声低笑自身后响起,白照巫回头一看,就一个高大身影便似从画中缓步而出,踏着如水月光悄然走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偏偏对方却好象整个人隐匿在黑暗之中,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凄清幽寒的感觉,男子肌肤如雪的脸庞在月光中有如一块明玉,钟天地灵气而生,清美无比,好似天上的仙人降临人间,如真似幻,然而双眼之中隐约的沧桑却又透露出一股无以言语的情感,就如同在无尽岁月之后,一切都已物是人非,白照巫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醺然道:“你变了很多……”

    师映川走到白照巫旁边,他手里也拎着一壶酒,闻言便笑了笑,道:“人都是会变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白照巫发现他双目之中深沉如水,浑身上下隐隐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沧桑冷漠气息,就像是堪破了世间一切的丑恶,油然一种慑人的风采,白照巫怔了怔,忽然就哂道:“这种感觉……算是真性情流露?”师映川提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淡淡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说着,大袖内突然飞出七道彩光,在月光下飞舞,师映川划破手指,轻轻一弹,七滴鲜血分别落在七柄剑上,殷红的血落于剑身,转眼间就消失无踪。

    七柄剑得到精血喂养,顿时发出嗡嗡震鸣之声,似乎十分愉悦,白照巫看着这一幕,叹道:“果然是神剑有灵。”师映川手指轻敲着廊柱,意态醺然,说道:“知道这北斗七剑的来历么?此剑原料乃是从天外陨石之中耗费诸多人力物力才提炼而出,泰元帝当年命宫主星乃是紫微,紫微星号称斗数之主,命宫主星是紫微之人便是帝王之相,有北斗七星围绕着它四季旋转,而且当时钦天监之主曾为其占卜,说是紫微帝星命中注定有七人与其纠缠不清,因此后来索性就打造出了这北斗七星剑,以北斗七星命名,所以就有了这一套神剑出世。”

    白照巫听了,不觉就起了兴趣,借着酒意笑道:“原来如此……那么,你如今命宫主星又是什么?总不会还是紫微罢?”说着,抛了抛手里的八枚金色铜钱,玩笑道:“不如我给你算一算?”师映川看他一眼,语气平平道:“我这一世的命宫主星,乃是太阴。”

    白照巫一听,却顿时微微变了脸色,显然是明白了什么,师映川见状,也不以为意,只望着天上明月,娓娓说着:“不错,我这一世的命宫主星是太阴,太阴便是月亮,日与月相对,一阳一阴,阳本代表男性,阴代表女性,因此太阴坐命的男子,生来就是最有名的男生女相,克母,克妻,克女……我一出世,生母便丧生,后来娶了梳碧,结果她也死了,自己以侍人之身怀了一个女儿灵犀,结果就夭折……男生女相,克母,克妻,克女,果真一个也不差。”

    此时师映川的眼瞳是血红色的,仿佛里面有着无边血海一般,而从他双唇间缓缓流淌出的言语,也仿佛雪粒一样沁寒入骨:“知道么,赵青主乃是当初断法宗开山祖师、第一代大宗正于一次下山之际无意中拣到的一个弃婴,所以自然不知道他具体的生辰八字,因此也就不知道赵青主的命宫主星,但是这一世,连江楼有父有母,身世可考,生辰八字当然清清楚楚,而他的命宫主星,就是太阳。”

    听到这里,白照巫的脸色已经十分凝重,要知道连江楼既为太阳,而这一世师映川以男儿身行太阴坐命格局,身为太阴,那么日月本就不应相见,乃是两个极端,相生相克,若是在一起的话,最是无情无义之相,更是大凶格局,如此一来,果然是一份孽缘!思及至此,白照巫心中不由得一跳,却见身旁师映川负手而立,静静望着夜空,双目迷离,忽地,他叹息一声,月光下他一身黑袍,上面的红莲如同大片大片的血花绽放,黑红相间的长袍在清风中柔软摆荡,像是一朵朵血莲在夜里盛开,师映川提起酒壶,猛地灌了一口,既而低低笑了起来,他笑了一会儿,却一斜身坐在栏杆上,一手随意地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他面色醺然,张口幽幽而唱,唱得断断续续,道:“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这声音磁润流畅,极是动听,宛如一道清泉在心间流过,这曲调在白照巫这个土生土长的古人听来自然颇为古怪,且遣词组句十分浅易直白,很是俗气,然而此时听着,却只觉得字字句句都击在心上,仿佛午夜梦回醒来,举目四顾,却只有冷月寒星相伴,此情此心,无可排解,再看那师映川,一双眸子之中光芒闪烁,好似藏着两点星辰,明亮异常,只是那眼中,却依稀有水光浮动……是耶?非耶?

    ……

    眼前朦胧若幻,天上明月照耀,水银一般的清光柔和洒落,清新欲滴,令人心醉,师映川摇了摇头,却是静静不动,只看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月色下,那人白衣如雪,面前石桌上放着一壶酒,那人手里还握着一只杯子,白衣如雪的挺拔身影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仿佛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有遗世独立之感。

    这是一片迷离的梦境啊……师映川在夜色中怔怔而立,这时男子转过头来,眉色浓黑,长及入鬓,不是连江楼还有谁,他的面容在夜色中显得柔和了些,眼望师映川,师映川忽然一笑,就一步一摇地走了过去,那点酒意他并未运功化去,而是任其充斥体内,一时他来到连江楼面前,从对方手中直接拿过杯子,仰头喝了里面剩下的一点残酒,这才淡淡笑着,打量着眼前的连江楼,伸手抓住了对方的一只手握紧,懒洋洋道:“有段日子没见到你了……”

    连江楼任凭自己的手被师映川抓紧,他看着面泛薄红的男子,语气如常地道:“你喝醉了?”师映川闭上眼睛,心底的记忆如水一般流转,前世与今生的无数画面都在凝神细思之间,忽地,他将连江楼的手拿到唇前,轻轻亲吻,一边说道:“谈不上醉,我只是喝了点酒,想要享受一下半醉半醒之间的特殊感觉而已……”连江楼剑眉微微扬起,两眼如同两道无底的深泉,深邃难言,他望着师映川俊美之极的面容,忽然间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将人拉进怀里,吻上了那张菱红的嘴唇,师映川几不可觉地叹息了一声,心底传出一声轻响,好象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般,对于连江楼的主动他也不拒绝,反而一面体会着唇舌纠缠的熟悉滋味,一面在心中不断回忆着,前世纷繁复杂的感受,今世的诸多经历,都一一在心头浮现,片刻,胶着在一起的唇缓缓分开,师映川低笑道:“昨日因,今日果……”

    他拿起酒壶,送到嘴边灌了一口,又递给连江楼:“喝点?”连江楼毫不迟疑地拿过,喝了几口,师映川就笑了起来,他笑起来很好看,甚至有些可爱,其中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迷醉之感,似乎是真的醉了一般,喃喃道:“好象很长时间没有在一起喝酒了,真是怀念啊……”

    两人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这是梦境,可以操控,因此那酒壶里的酒似乎总也喝不完,到了后来,不知道是谁先伸出手,总之两人就这样交缠在了一起,月光下,以天为幕,以地为席,就这样做着人类最原始的行为,重温旧梦,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场肆无忌惮的狂乱终于歇止,师映川面容潮红,他的五指轻轻揉捏着连江楼厚实的胸脯,声音微微沙哑,道:“你到底有没有完全恢复赵青主的记忆?……呵呵,看来你还是不想说,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我有时候会做梦梦见当年相遇的那一天,在那天我看到了你,可惜在那一刻,我却不知道你与我之间的孽缘就此结下,若是知道的话,我想我应该会杀了你罢……”

    连江楼不说话,只抱住这个赤身散发的人,师映川轻叹一下,也抱住了对方,即便以如今两人的立场相对时,这个男人也依然是言行恬淡低回,偏偏这些与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一对比,令人不自觉地就想起当初种种,真真是又爱又恨,其中滋味,难以述其万一,一时间师映川半眯了双眼,低头温柔地轻吻对方,道:“我与你是不同的,虽然你我都是可以为了追求大道而奉献一切,但是如果必须以杀掉挚爱之人为代价的话,我想从前的我应该是下不了手的,越不过这一关,但是你,却可以作出这样的选择,而且从来都没有因此而真正后悔过,所以我怨恨之余,也觉得佩服,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师映川醺醺然地说着,用最平淡的话语,来割裂旧日盟约,曾经一份无邪纯净的感情,到现在早已千疮百孔,令人无以为继,一时师映川凝视着连江楼,表情和语气都很认真地道:“知道么,哪怕现在你说,你要投靠我,臣服于我脚下,我也不会接受了。”

    “……为何?”一直都不曾说话的连江楼忽然开口,从这个这角度看去,男人的脸孔看上去有着柔和,却又不乏淡漠,明明可以感受到其中的情感流动,可是却也有一种石头般的冰冷,不近人情,更可以不惜斩杀一切,师映川看着眼前这个拥有着无法具体形容出来的迷人特质的男子,赤色双目之中不由得闪过了一丝波动,片刻,他悠悠叹息一声,道:“我与你之情,可待追忆,却已无从再追,曾经已经拥有过最美好的时光,也尝过最痛心的体验,这些都已永驻心中,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若还是强求回到过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才是自欺欺人,强人所难。”

    仿佛是风一样淡薄的语言在连江楼的耳边轻轻响起,从始至终,师映川的态度都是平静,语调之中也没有什么指责的意味,那轻柔的吐息拂过连江楼的耳廓,既而嘴唇就吻了上去,忽然之间,连江楼只觉得自己好象失去了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心中涌起无以言喻的感受,这时就见师映川忽然起身,抓过衣袍随意一裹,他嘴角勾起一丝诡秘的笑色,深深望着连江楼,意味深长地道:“很快,我会送你一件‘礼物’,一个大大的‘惊喜’……”

    周围的一切开始模糊起来,等到再次清晰时,映入视线中的已是熟悉无比的景象,师映川从床上坐了起来,他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不禁皱了皱眉,运功化去了残余的几分酒意,既而沐浴更衣,至于那白照巫,早已是醉得不省人事,在之前就已被下人送去休息了。

    一时师映川洗净身体,换了衣物,他无心入睡,便在床上打坐,未几,室中似乎有一缕风吹入,师映川突然睁开眼,面前几丈外已多了一个黑色劲装男子,正静静单膝跪地,师映川沉声道:“……有结果了?”

    那人低应一声,上前来到师映川身侧,嘴唇微微翕动,低声说着什么,师映川听了,脸色顿时就变了,紧接着神情却是又有了古怪的变化,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经历了无数种复杂的演变,最终渐渐平复下来,定格成一片寂静,师映川坐在那里,半晌,忽道:“夫人的事,你确定是这样?”那人深深垂首:“……是。”师映川默然,既而摆了摆手:“好了,此事就到此为止。”那人听了,不免十分意外,但这就不是他应该多问的了,当下轻应一句,随即消失在原地,师映川待对方走后,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间他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纸就要写信,但刚提起笔,就又停下了,最终还是丢开了笔,原来此事背后的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事情的真相……完全偏移了之前的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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