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玄婴瓷白的面孔上露出了一丝清冷的笑容,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所面对的究竟是一个多么冷酷无情的人,两世之间,都是如此,那样心灵高高在上,宛如神祗一般的冷漠与无情,也许到了最后,人世间的七情六欲对其而言,就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再也不能将心湖掀起半点涟漪,直到逐渐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漫漫永生之路上,同时他也很清楚自己与这个男人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矛盾而又互补的关系,两个人都知道彼此之间不可能真正开诚布公地全面合作,但又必须因为共同的目标而压下这一切,一直保持下去,为了一致的利益而暂时性地屏弃所有成见……季玄婴轻轻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剑,自袖中取出一条锦帕慢慢擦拭着,道:“一个人的面目如果转换得太多,到了最后,只怕就连自己也难以辨清本相了罢。”

    这话有些晦涩,但连江楼显然是明白,季玄婴低下头,看着手中清亮如水的剑身,他似乎有些出神,他想到了那个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间,竟是情恨纠缠,终至难以自拔?只可惜很多时候,命运就是命运,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季玄婴目色微深,缓缓道:“心性无染,灵光自然……叔父明明已经斩去七情六欲,不把这种凡人的感情放在心上,为何眼下却是这等模样。”连江楼没有回过头去,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窗外,他的身份,几世为人的经历,早已让他看破了生死,只有永生,只有追求无上大道这样看似遥不可及的愿望,才能够让一颗似乎无欲无求的心脏焕发出强烈的搏动,这时就听季玄婴道:“……你我都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若日后计划失败,你我必将生不如死。”

    连江楼闻言,只是漠然视之,英俊的面庞上既没有担忧之色,也没有渴望之态,仿佛两人在这里谈论的并非生死大事,而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罢了,他负手凝视远处,那里,莲花开得铺天盖地,连江楼的声音平板无波,徐徐说着:“追求不朽,并不意味着惧怕死亡,无论成功亦或失败,我都坦然接受。”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永生不朽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因为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一切,然而对于连江楼而言,就算是不存在又如何?也许他追求的甚至未必就是结果,而是不断探索的过程,也许生命真正的意义,就是如此罢……一时间连江楼眼前依稀出现了一张绝俗清丽的面孔,牵动着他的心弦,他清醒地感受到这一点,但也并不刻意压制,只是一种怅然与清明缓缓交织,再分不出彼此。

    ……

    青元教总部,一处水汽热雾弥漫的宽阔空间,周围垂下长长的天青色薄纱,随着蒸腾的水雾微微飘荡,隔住视线,正中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池,并不大,长宽不过数尺的样子,五六名身披轻纱、怀中抱着花篮的侍女蹲在池边,正不断地将花篮里的各色花瓣和青翠叶子抛洒进池水之中,这些花叶并非是沐浴所用,而是取其药用价值,一篮花瓣和叶子的价格远远超过同等体积的紫金,在热水中浸泡之后,药力彻底溶入水中,帮人固本培元,淬炼身体,这样的耗费,若是天天如此的话,那么即便是一般的世家大族嫡系子弟,也是承受不起。

    热气蒸腾中,洒满花瓣和树叶的池水散发出幽幽清香,师倾涯全身浸泡在热水中,只有头部露在水面上,微闭着双眼,未几,他缓慢睁开眸子,伸手拈起几片粘在脸上的花瓣,看着因为药力已经溶入水中而变得苍白的娇嫩花瓣,似乎有点出神,这时池边的侍女已经将篮子里的东西抛洒一空,其中三人进到池内,开始为师倾涯洗发搓身,这些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与严格训练,十分美貌的妙龄女子,而师倾涯也已是懂得男女之事的年纪,这些女子若是放在其他地方,往往早已被这样年轻的主子收用了,但即使如今师倾涯已经具备了男性的能力,这些女子却没有一个敢对师倾涯稍加勾引,倒不是说她们不想飞上枝头做凤凰,而是她们深深知道这个少年的父亲曾经有过严令,任何人都不许过早破了师倾涯的元阳,以免耽误师倾涯日后的武道前程,不要说她们这些卑微下人一旦逾越,下场势必凄惨无比,就连与师倾涯交好的帝国皇太子,若是敢擅自与其有了肌肤之亲,面对那个魔神般的男人的怒火,只怕也是难以承担。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所含的药力已经被身体吸收殆尽,师倾涯这才上了岸,由侍女用清水将全身上下都冲洗一遍,他换上干净亵衣,披上一件长袍,那袍子乃是巧手匠人精心织成,一层层的云纹宛如流水一般,华美到了极点,上面熏着闻起来冷冷淡淡、然而却是隽永悠长的清香,令人心旷神怡,一时师倾涯擦干头发,出了浴室,回到自己的住处,刚进门,就有平时近身服侍的侍女迎上来,笑吟吟地道:“二爷回来了?太子殿下已等候多时了。”这些伺候师倾涯的女子都很清楚自家主子的脾气,尽管无数出身豪门贵族、大宗名门的年轻男女都渴望着能够得其青眼,但师倾涯的身份太过尊贵,若非当朝太子与其交情不错的话,那么即便是以储君身份主动上门拜访,她们这些人也一定会将其拒之门外。

    师倾涯微微抹起嘴角,自然而然地露出轻松的笑容,道:“哦,他来了?”当下穿过廊道,推门而入,这是他平日里休息的地方,若是有人拜访,也只能是在外厅等候,能够在这里等着的,只有亲近的寥寥数人而已,这时室中只有一个锦袍玉带的少年,少年看起来衣着普通,胸前绣着一幅巨鲸翻海图,全身上下不带半点金银玉饰,唯有腰间一条玉带却是不俗,十余枚殷红血玉表面被精心雕出梅兰竹菊等各色图纹,一丝不苟地镶嵌在腰带上,毫无半点俗气奢靡,只觉淡雅中透出丝丝高贵气息,少年此时正翻看着一叠古琴谱,听见有人推门进来,便抬头望去,一面起身笑道:“你回来了?我听说你在做药浴,就等了会儿。”

    师倾涯一双明澈如秋水的眸子微微闪烁,轻移脚步,如同一缕清风般走过去,在距离对方快到三尺之内的时候,他才含笑开口道:“等了很久?”晏长河把手里的古琴谱稍微整理了一下,重新放回原处,笑道:“那倒没有,你看,你的丫头给我上的那壶茶都还没凉透呢。”

    师倾涯听到这话,不由得扬起新月一般的双眉,脸上的神情明显有一丝笑意,问着:“来找我有什么事?”晏长河看着面前的少年,那朱唇微启轻声问,那虽还稚嫩却已初具风华的容颜,心头流淌着一道安逸的暖流,他很清楚自己在从前曾经对这个少年的父亲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但后来也就渐渐打消,或许那是对于强者的仰慕,也或许是对美丽事物的向往,甚至可能是类似于儿子对于父亲的慕孺等等,但终究会有清醒并认识到其中差距的那一天,而那男人的儿子,眼前这个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得真正喜欢上了与对方相处的时候,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哪怕只是在一起下下棋,骑骑马,也觉得轻松愉快,这是一种很不坏的感觉。晏长河暂时压下心中杂乱的念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只小巧黑色盒子,道:“我是来送你一件小玩意儿,你瞧瞧喜不喜欢。”

    晏长河说着,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一块幼童拳头大小的褐色固体,乍一看,就跟一团泥巴差不多,晏长河笑道:“你上次跟我说,最近得了一匹碧血马,只可惜还在幼年期,暂时骑不得,至少还得等上二三年,谁知赶巧了,我倒是正好弄到了这块催灵膏,每天给那碧血马喂一小块,应该三个月就能将马的肉身提前催熟,而且没有任何后患,到时候你再让人好生把那碧血马驯上一番,再骑也就不碍了。”

    师倾涯眸子里淡淡幽光流动,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拿起那块催灵膏,道:“这东西极是少见,你有心了。”晏长河嘴角的笑容内敛至无痕,他摇了摇头,道:“对你总是要用心的。”师倾涯望了对方一眼,笑了笑,没有说话,将那催灵膏收了起来,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生于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师倾涯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得多,对于晏长河的情意,他自然并非懵懂无所觉,晏长河不论品貌性情,还是出身,都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良配,那么自己呢,对此又是什么感情?师倾涯这样想着,就道:“长河,我要问你一句话。”他顿了顿,索性单刀直入:“你是喜欢我,想成为我的平君是么?那么,你告诉我,可以为我做到什么地步?”

    如此开门见山的直接话语,饶是晏长河已经是颇有城府的一国储君,一时间也有些措手不及,他愣了一下,脑子里已飞快运转起来,斟酌组建着合适的语言,但师倾涯却已经淡淡说道:“不要说什么你可以为了我放弃一切之类的话,长河,你我都不是普通人,这种海誓山盟的无聊情话,只能用来敷衍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轻人,若是对我的话,还是说些实在的罢。”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晏长河忽然就笑了起来,他深深看了师倾涯一眼,就道:“既然如此,倾涯,我便对你说实话,只要无损我大周的根本利益,无损我晏长河的性命,无损我身为储君的根基,那么,在这样的前提下,倾涯,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掷地有声的一番话被晏长河没有任何停顿地说了出来,师倾涯听了,微微点头,看着晏长河,说道:“的确是很实在的话,没有虚言矫饰,这样很好。”眉宇之间尚有稚气的少年忽然破颜一笑,一抹灿烂的笑容在那俊秀的脸上绽放,道:“碧姨说过,人活在世上,能够碰到相互喜欢的人,是不容易的事,所以,如果遇到了,就要好好珍惜,能尽早拿到手就一定不要迟疑……长河,我对你是喜欢的,和你在一起,我并不排斥,可能我们现在还没有足够深厚的感情,不过我们还太年轻了,我一日不到凝真抱元的程度,就绝对不可以坏了元阳,否则一生武道成就必然有限,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有足够的时间来慢慢加深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磨合我们之间不契合的地方,你说呢?”

    晏长河听到这带有几分许诺之意的话语,心脏重重跳了几下,最终催生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凝聚在他的嘴角,年轻的帝国皇太子用力抓住面前少年的手,点头道:“是,我知道,倾涯,你说的话,我都会听。”师倾涯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晏长河,然后淡然笑了起来,是的,他确实喜欢跟晏长河相处,然而一个自幼就亲眼看到自己最亲近的那些人之间爱恨牵扯的少年,又怎么会真正在意并相信情爱这种东西?那是……太过奢侈的东西啊!

    ……

    蓬莱群岛。

    海面上是一望无际的黑色舰队,犹如一座座黑色的小山,如此巨大坚固的船体,每一条都是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才打造而成,这样巨大的代价确保了船只在短时间内可以承受先天高手的攻击,只要不是运气坏到极点,遇见海上罕见的狂浪风暴,那么这样的巨舰足以在茫茫大海上纵横驰骋,这样的巨型海船,清一色都是七十丈开外长短,每一艘都是一座在海上移动的堡垒,这样的巨舰上可以在必要时期装载无数战士,也可以在平日里运载不计其数的财货与奴隶,每一条巨舰上都悬着黑色的巨幅旗帜,上面猩红的血莲如同一片火烧云,铺天盖地。

    浪头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溅起漫天白腻的泡沫,不远处的海岸,宝相龙树正陪着身边的师映川慢慢走在松软的沙滩上,也许是师映川带来的珍贵药物起到了一定作用的缘故,他的气色看起来不错,他身边的师映川眼下是一副半人半蛇的模样,宽松的长袍下,雪白蛇尾蜿蜒而行,在沙滩上留下一行醒目的长长痕迹,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末了,宝相龙树忽然开口道:“……要回去了?”

    师映川淡淡‘唔’了一声,风吹动着他的长发,扯开他宽大的血色衣袂和袍摆,恍惚间仿佛红莲之火铺天盖地,师映川望着远处,道:“穿过七星海,很快就能到达常云山脉,我会顺便去断法宗看看平琰他们。”

    宝相龙树没有出言挽留,只是沉默,片刻,他才看向宛若少年的师映川,沉声道:“跟我交个底罢,映川,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取代晏氏?”

    第335章 三百三十五我有一刀断恩怨我有一剑斩牵缠

    “……取代晏氏?”师映川缓慢重复了一句,他看着宝相龙树,表情说不清楚到底是喜是怒,但下一刻,那一双如同凝固血块般的红眸就忽然解冻,一抹淡淡笑容就如同春临大地,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鲜活起来,之前师映川身上的那点慵懒与漫不经心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低声似在自言自语地道:“为什么这么说?我不记得我有说过,要夺取晏氏的皇位。”

    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但紧接着就是咳嗽,他熟练无比地摸出帕子捂住嘴,在一阵持续的剧烈咳嗽之后,宝相龙树随手丢掉沾满血迹的锦帕,对面前的心上人哂道:“我知道你没有对外说过,甚至没有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但是那又如何,映川,我很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一样,你从来都不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人,这些年来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到头来岂能让别人得到最终胜利的果实?这个天下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师映川的长发在风中飘摇,仿佛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他深深看了宝相龙树一眼,道:“你是在让我铲除晏氏一族么,宝相,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宝相龙树面上露出一丝冷笑,道:“我当然知道。映川,我无意瞻望,但你应该很清楚晏勾辰是个什么样的人,即便你不采取行动,但也不能保证他和你一样!晏勾辰可不是一个能够容忍异己的人,你的存在,青元教的存在,对任何一个君主而言,都是欲除之而后快,更何况是他这样野心滔天的人物!”

    宝相龙树的声音很冷,给人的感觉就仿佛泡在冰水里的铁块,冷酷而坚硬,他的嘴角还微微带着一点哂笑的样子,但眼中却是冰冷之极,两相结合起来,就给了人一种十分矛盾的落差感,师映川面色沉静地看着宝相龙树,一头流苏般的柔顺黑发长长披垂于身,尽管海风依旧,却已不能再吹动半点,他的衣角也纹丝不动,只道:“宝相,你是嫉妒么,我这些年来与晏勾辰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比起其他人,我和他更像是夫妻,所以你希望他彻底消失么?还是说,你仅仅只是出于单纯地想要让我登基称帝的想法?我要听实话,宝相。”

    对此,宝相龙树毫不犹豫地承认了:“当然,这里面不能说没有我的私心在内,但这只是占了很小的一部分罢了。”他眼中幽光闪烁,只能勉强称得上英俊的面容在此时给人一种危险而又冷酷无比的刺痛感,一字一句缓慢说道:“我要让你做这天下的主人,让一切生灵都臣服在你脚下,江山万里,四海广阔,都属于你一人所有,你的意志,必须得到贯彻。”

    师映川听到这话,忽地微微一震,呼吸拂乱了发丝,心坚如铁,又微微心乱如麻,他想起自己还是宁天谕时,那个眼角带着一道疤痕,人称白龙王的男子面带笑容,微微欠身,轻声说着:“……臣拓拔白龙一生心愿,就是要辅佐陛下成为这天下之主,万古一帝。”

    记忆就像是一条珠链,只要无意间捏到了一颗珍珠,就会扯出来整整一串,这一切仿佛就还是当年画面,只是换了皮囊,换了时间,却更添一种似是而非的错位感,一时间师映川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下来,他摇了摇头,说道:“我有我的考虑,宝相,你不要妄动。”宝相龙树凝视着对方不染纤尘的容颜,阳光在这少年模样的心上人身上流离如水,对方一双明眸红白分明,静默中又显威严,干净而纯粹,令他依稀产生一种别样情绪,这一刻,那些早已遗失的记忆,那些泛黄枯朽的过去,终于与那些不是人力可以触及更无力左右的无限未来重叠在一起,缓缓并行于原本就该层层叠合的轨迹,向着一切的未知而去,宝相龙树忽然就微笑起来,他伸手轻轻抚上师映川光滑的脸庞,道:“川儿,我只是担心,万一我看不到那一天……”

    话没说完,就已被打断,师映川凛冽犹如神剑刃锋的声音自柔软似花瓣般的唇中吐出,字字皆冷:“不要胡说八道,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还会在我身边很久,你要相信这一点。”

    宝相龙树一怔,这就有些动容,他久久注视着师映川,宝相龙树可以发誓,当年与还是孩童的师映川初遇时,他可以肯定自己这辈子从来都没有见过眼前那毫不起眼的男孩,但是那时他的直觉,甚至他的灵魂,他的本能,却是让他有一种自己与对方有过极其复杂极其紧密的牵连,曾经他以为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而后来,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他才发现原来真的是命运的安排,在第一眼就甘愿变成了飞蛾,扑向燃烧的火焰,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止,无怨无悔,百折不回,情愿湮灭在这一双清澈的眼里,于是这一刻宝相龙树就微笑着,抓住师映川洁白如玉的手,在上面轻轻一吻,然后他便点头道:“你说的是。”顿一顿,宝相龙树就又转移了话题,说道:“左优昙现在就在鲛岛,需不需要我派人让他过来一趟,跟你见面?”师映川望向海面,淡淡道:“算了,没必要那样麻烦,以后再说罢,我这就动身了。”

    这一次师映川没有在蓬莱过久地停留,在探望宝相龙树并在山海大狱居住了数日之后,他便带着傀儡再次出海,离开了蓬莱群岛,很快,两人进入七星海海域,并在不久之后顺利登上陆地,前往与七星海距离不远的常云山脉,来到断法宗,就见苍柏翠青,猿攀兔走,群山连绵起伏,万千宫殿楼宇隐于其间,好一个清净所在,得到消息的当代大宗正季平琰亲下大光明峰,与诸长老以及峰主一同将师映川迎入大日宫,一时师映川打发了其他人之后,跟前就只剩下与他最亲密的几个人,师映川抱着粉妆玉琢的纪桃逗弄了片刻,然后就细细打量了一下久已不见的白缘,笑了笑,说道:“我与师兄有段日子不见了,如今看起来,师兄气色也还好。”

    白缘依旧是一副青年人的模样,他看着面前这个与当初迥然不同的少年,沉默片刻,终于开口道:“莲座……可还好?”师映川脸色丝毫不变,只淡淡道:“师兄说得差了,这一代的莲座不就在你面前么?至于那个罪人,他早已被剥夺了一切荣耀,师兄以后不要再说错了。”

    师映川身穿宽大的长袍,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一股自然而然的高傲,但却并不让人觉得不快,反而觉得他这样才是理所当然,白缘苦笑一下,既而脸色就随之庄肃起来,他微微欠身道:“是我失态了。”师映川的声音缓和起来,他将怀里的纪桃交给一旁的季平琰,目光在白缘面上一掠,起身轻声说道:“师兄终究还是与我生分了。”他一面说,一面环视着四周那熟悉的布置与摆设,忽然就有些意兴阑珊:“我累了,你们都下去罢,让我休息一会儿。”

    当渐沉的夕阳开始将一切都渲染成迷离的橘金色,大光明峰上,比起平时的清冷,似乎越发寂静,此时虽然还不是炎夏,但吹来的风中已经微微带着暖热的气息,师映川坐在朱红廊柱之间的雕花栏杆上,看远处天际所展现出来的壮丽美景,这里是他太熟悉的地方,不论是对宁天谕还是现在的他而言,都是如此,仿佛是时间的碎片聚集起来,将流逝的岁月凝结于此刻,师映川雪白的蛇尾半卷住身下的栏杆,整个人沐浴在充斥着花香的暖风中,如同一幅古旧泛黄的画,于沧桑之中透着令人窒息的华美,未几,他一直仿佛雕塑般静止不动的身体忽然就微微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低柔清透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劫心?”

    在师映川身后,一个青年模样的俊秀男子缓步走近,白皙的面孔宛若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夕阳的余晖在他身上连绵流动,看上去周身似有淡金色的暖雾在缭绕,一双黑眸沉静如水,时光是最不可思议的一双手,让生命如此饱满而有力,将曾经的灵动脱跳逐渐沉淀成美酒,让当初的青涩少年梵劫心变成了如今高贵雍容的男子,大日宫的另一位主人梵少君。

    梵劫心手里捧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几只荷叶状的小巧玉碟,每一只都盛有颜色不一的精美点心,芳香扑鼻,梵劫心拿着托盘走到师映川面前,几乎是同一时间,十来个清秀侍从已悄无声息地出现,片刻,一张淡金色大椅以及同样颜色的雕花长案便摆在了师映川的右侧,上面放满了珍稀的鲜果以及一壶清茶,梵劫心便将手里的托盘放在长案上,借此,梵劫心也已经与师映川视线互及,那容貌体态如此陌生,仿佛有什么已经一去而不复返,但那气息眼神又如此熟悉,一如多年前那个容色清绝的少年,梵劫心有片刻的失神,好象某个角落中的什么东西微微触动,那些不算久远却又被刻意选择去努力遗忘的一段过去,在此刻又重新回荡,与此同时,师映川的目光已在长案上扫了一下,就道:“……难得你还记得我的口味。”

    说罢,抬起头,就对上男子的目光,师映川心意如铁,淡淡笑了笑,他起身坐到金色大椅上,在两个伶俐侍从的服侍下吃了两块点心,尝过几颗新鲜果子,然后又用茶水润了润喉咙,接过洁白柔软的热毛巾轻轻擦拭着细腻柔嫩的双手,这才说道:“香雪海已经不小了,你和平琰也该再要几个孩子,纪氏与梵氏这一脉都是子嗣单薄,还指望着你们开枝散叶,我曾答应过你父亲,你和平琰以后的孩子当中,会有一个被冠以梵姓,延续他那一支的血脉,更何况纪氏乃是人祖嫡支,但子嗣却太单薄了些,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未来势必需要大量的子孙后代来替我掌握并巩固我所拥有的一切,所以,家族还是要快些繁衍壮大才是。”

    他既已开口,一群侍从立刻便躬身退下,瞬间就走得无影无踪,无人敢擅自继续留在此地听这两人的交谈内容,梵劫心此时听着他说的这番话,心情不觉就变得有些复杂而纷乱,若是当年,想必刺耳,满心都是控诉之情,然而现在听着,却已能从容,在对方的目光中微微垂眼,姿态顺从,这并不是已经忘记当初的心情,因为那是一种存在于心中,连岁月也无法抹去的感觉,只不过这样的感情终究还是会被埋藏,虽然也许无论多少年以后,很可能都还是难以忘怀,但也正是这种感觉,纵然酸涩如一枚珍贵而无法入口的青色果实,却会让人更加确定到底谁才是会与自己平静厮守一生的人,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幸福的人生罢。

    --原本他与他或许并不是不可以在一起,但相遇时间太晚,终究编织不出一个美丽的故事。

    彼时天边最后一丝光亮终于抵挡不住黑夜的侵压,渐渐消失于无形,周围林立的建筑中一一亮起了灯火,梵劫心看着师映川绝美中透着狰狞妖异的形貌,心中微紧,又是丝丝轻痛,终于还是说道:“天下人皆知帝君为探求长生大道,不惜付出所有,甚至有暗中传言,帝君已是非人之身,也许很多人认为这是勇气,只是我却很想问,这样做,果真值得么。”

    正拈了一块点心放入口中的师映川闻言,微微眯起眼,脸上挂起淡淡的笑色,那是最无声的回答,他任凭晚风撩拨着长发,语气无波地道:“千年之前,我尚是宁天谕,在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人,后来我坐拥天下,那人也身居高位,但他却已经老了,他是普通人,无非数十年寿命,后来他弥留之际,因是开国重臣之故,所以我去他府中看他,那时他已不能说话,见了我,只是喉中含糊作声,还记得几十年前,此人英姿焕发,丰神如玉,转眼间岁月无情,就这样垂垂老朽,任凭如何权高位重,都不能够挽回一丝一毫,而我那时却还是初遇时的年轻模样,亲眼目睹他气绝而亡,当真是不胜唏嘘,凡人生命何其匆匆,故而才有时光可贵,人类无法抵挡永葆青春、不老不死的诱惑,劫心,你还很年轻,还不能够深刻体会到这一点,等你气血开始衰败,精力开始不再旺盛,也许那时你就真正明白‘不朽’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我而言,即便刀山血海,也当迎头而上,哪怕步步荆棘,也要不择手段地去求那一线机缘。”

    “也许我的确不懂罢,我所希望的只是我关心的一些人能够平静安宁地生活,仅此而已。”梵劫心平静的面孔上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复杂之色,他眼睑微垂,目光幽幽,说着:“至于帝君所说的生育子女,侍人不比女子,延续血脉会艰难许多,我这一生,或许会有三四个子女,也或许甚至只会有香雪海一个,总之,我注定不可能为平琰延续太多血脉,那么,帝君可会有意让他收取一些出身高贵的女子,为纪氏开枝散叶么?或者,允许我纳入几个女子,为我梵氏增添子嗣?”

    师映川眸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微微一哂,拿起一块点心丢进嘴里,道:“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会插手。”说到这里,他深深看了梵劫心一眼,声音忽然就沉了几分:“……当年我既然已经插手过一次,促成了你们这桩亲事,那么,就不应该再有第二次。”

    一时间两人不知道都想起了什么,变得有些沉默,天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一切都沉溺在夜色中,师映川给自己续了茶,他拿起杯子,正要凑到唇边,但就在这时,却听‘喀嚓’一声轻响,师映川手中的杯子顿时被捏得出现了蜘蛛网一般的裂纹,下一刻,师映川突然猛地吐出一口漆黑的污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令在场的梵劫心顿时骇然变色,未等他有所反应,师映川已是一字一句道:“……阴灵蛊!”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旁,正是那具宗师傀儡,师映川抬手轻轻擦去嘴角的污血,他脸色犹如寒冬之时化不开的冰雪,冷冷道:“敲响惊天钟,召集诸长老、峰主、太上长老,齐聚大日宫!本座此次驾临断法宗,居然有人意图不轨,施蛊谋害本座,此事决不可姑息!看来,断法宗势必需要进行一次大清洗才是!”梵劫心此时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闻言立刻急道:“帝君息怒!此事不如从长计议……”他太清楚师映川的性子了,若是无人阻拦,此次断法宗定然血流成河!

    师映川柔软的嘴唇微微抿起,形成一条冰冷而冷酷的线,他看着梵劫心,忽然冷笑道:“罢了,你去向平琰解释罢,这个地方,本座不想再停留哪怕片刻!”话音未落,剑光已自袖中飞出,师映川与傀儡纵身而上,头也不回地迅速飞远,融入到了夜色当中,留下梵劫心呆立在原地,只觉得自己仿佛正置身于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中,冰冷刺骨,几乎就快要窒息。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之后,当闻讯匆匆赶来的季平琰踏入千莲殿时,殿内已是尸首遍地,光洁的地面已经被鲜血染红,上百具还温热着的尸体将阔大的空间渲染得诡异而恐怖,纵然殿内灯火摇曳,黑暗被彻底驱逐,但季平琰却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刚才梵劫心派心腹之人急急去请他前来主持局面,当听说师映川遇刺,季平琰瞬间便一下子浑身寒意直逼到心口,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心里很清楚,一旦师映川当真要追究此事,则断法宗上下必将面临一次沉重无比的打击,无数人都要因此被牵连进去,遭受这无妄之灾,届时就决不是区区几条人命的问题了,纵然师映川出于各方面考虑,灭宗不太可能,但一次性清洗宗门本部大量弟子,却是身为宗正的季平琰所能想到的最简单也最有可能发生的处理方式,自幼博览群书的季平琰曾经在宗门保存下来的古籍中看到过一则记录,当年泰元帝微服出巡期间遇刺,事后至少有十七万人由此遭到坑杀,如今虽然千百年过去,但季平琰决不认为这个男人会变得心慈手软!

    梵劫心站在殿中,脸上的表情满是凝重,他连看也没看那些尸体一眼,也没有看季平琰,只垂目缓缓说道:“帝君所喝的茶中被人放入阴灵蛊,这些人是所有牵涉到为帝君准备食物这个环节的人员,但我想这还不够,远远不够。”说到这里,他苦笑起来,抬头看着脸色阴沉无比的伴侣,微张的嘴唇似乎是很想说些宽慰的话来,却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半晌,看了一眼地上的上百具尸体,眼里闪过一丝熊熊怒火,既而闭上眼,叹道:“平琰,现在就动身去摇光城罢,去请求帝君的宽恕,否则这一次,断法宗也许就要陷入到灭宗之祸当中……”

    然而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当断法宗这一代大宗正季平琰在赶赴摇光城的途中,圣武帝君在断法宗遇刺的消息就已经迅速传开,天下为之震动,几乎同一时间,一道道征调毗邻断法宗的各宗门世家高手的命令也从青元教总部之中陆续下达,断法宗在各地所属的势力包括涉及的产业等等,也在最短的时间内被迅速监管起来,不仅如此,当宗正季平琰终于赶到摇光城时,身为师映川长子的季平琰却被告知不得觐见圣武帝君,季平琰在青元教总部正门前长跪一日两夜,才终于得以进入其中,在梳洗一番之后,被人带到他要见的那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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