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想了想, 便点头:“活的吧。”

    对寻常人来说, 一只差点要了他命的熊, 哪怕是为了泄愤也要把熊杀了,做个熊皮褥子解气。

    可小太子心思澄明,往往越单纯的人越能分辨是非。

    这熊就如同人手上的刀, 是个东西, 是个物件, 被人养出来做了杀人工具,他要追究的乃是握刀之人,而不是去把刀杀掉。

    退一步讲,之前为了照顾好安郎,小太子找珍兽园的内监来细细问过,不单单问起了食铁兽,也问起了旁的动物, 便知道,熊虽瞧着高壮粗苯,可脑子颇为灵活,也能服从驯养,鼻子同样好用。

    既然那跟狗一样殷勤的瑞兽能闻得出自己的味道,从而寻到他,那保不齐这熊也能记住驯养之人的气味,将来加以指正呢。

    总归是活的比死的好用,小太子也就懒得下这个杀心。

    但细细想着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他神色不变,只是坐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围猎,遇熊,安排追踪,诸多事宜环环相扣,必然有人故意安排。

    而小太子也明白为何那人曾留下字句,让自己不要与他争这围猎之事了。

    不单单因为大殿下善于骑射,不会暴露身份,想必也是那人能猜到其中会有岔子,这才主动把事情领了过去。

    小太子心中有计较,面上不显,转而道:“二弟如何了?”

    季大有些惊讶,他本以为阮女官应该把事情都告诉自家殿下了,不过这会儿同样没有多问,直接回道:“二殿下原本要回宫,但突然染了急病,呕血不止,顾太医为他诊治后已经有所好转。”

    小太子是个聪明人,加上他没有过往记忆,故而对于许多人的理解更加单纯透彻。

    在他心里,皇帝就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皇后则是恨不得弄死他的后母。

    至于赵昆,坏弟弟,毫无疑问。

    而在听闻顾鹤轩给赵昆看诊的时候,小太子便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具体的或许可以找阮瑶细问,不过现在,他只是挑了挑眉尖,这个下意识的举动与大殿下一般无二,就连说话的口气都格外相似:“看起来,二弟有些麻烦了。”

    季统领则是嘴角动了动。

    其实季大平常很少笑的,他是个喜怒不太形于色的人,也正因为表情欠缺,赵弘常会让他去做一些相对紧要的事情。

    但在季统领心里,弟弟和太子便是最紧要的。

    如今听闻极有可能是造成了太子遇险的赵昆逃跑不成,季大自然欢喜,而他也没有在主子面前刻意掩饰,却也不张扬,只是带了些许情绪地道:“顾太医说,二殿下怕是还要好好将养一阵子,他现在依然心跳过快,头晕脑胀,若是不好好处置,怕是有性命之忧。”

    小太子眨了眨眼睛,十分真心实意地道:“那希望他早日痊愈。”

    季大抱拳拱手:“殿下仁德,非常人所能及。”

    对着一个想要害他的人,都能如此宽宥,自家殿下当真是个好人。

    小太子则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仁德,但既然是人家夸他,他就听着,故作高深的挥挥手让季大退下,而后他盘腿坐在软榻上,靠着方枕,闭上眼睛,努力想要回忆起除了熊以外的其他事情。

    不过效果并不理想,还有些头疼。

    幸而小太子是个懂得放弃的人,他很快就把这些抛在脑后,继续拿起话本小说看起来。

    这里头,狐仙和书生又互相取暖了,真好。

    而另一边,安排好膳食的阮瑶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让跟着的宫人们先行离开,自己则是顺着长廊往前转了转。

    围猎之处的行宫并不算大,很快就能走过来。

    阮瑶也没有刻意询问什么,她只是慢悠悠的走过,仔细听着周围各种细细碎碎的声音。

    要知道,在这宫里,最藏不住的就是消息,因为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贵人主子们,除非像是赵弘那样将内殿清理的除了阮瑶再无旁人,不然,贵主们发生的一切都会成为谈资,并且根本查不到来源。

    永远不要低估人的好奇心。

    阮瑶也就是靠着好似闲庭信步一般的溜达,得到了不少信息。

    在心里粗略筛选后她便笃定,二殿下是走不成了。

    身子有恙,并且根本无人知道是何人在何时下的手,顾鹤轩完全伪装成了伤势严重,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阮瑶并不想要知道顾大人用了何种手段,她也不需要知道,阮女官唯一确定的是,这样一位身体虚弱不宜车马劳顿的二殿下,在宠爱他的许妃和皇上的关爱下,是不要想轻易离开围猎场了。

    如此便好。

    阮女官的指尖在掌心轻轻敲了敲,很快就有了决断。

    在她进园子之前,阮瑶找到了夏儿,把她拉到了桃花盛开之中。

    这里虽然没有任何遮蔽,但可以看到四周动静,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说话之处。

    而在阮瑶开口前,夏儿先道:“女官,那宫婢松口了。”

    阮女官在这一天一夜里心心念念的都是赵弘,根本顾不上旁的,闻言便道:“什么宫婢?”

    “便是那个要给女官身上洒酒的,我找这阮女官所说把她扣下,嬷嬷们使了些手段,她便说了实话。”

    阮瑶这才记起,是周美人之前对她说的,所谓许妃要害她之事。

    夏儿接着道:“据她所说,确是许妃派人来给她好处,让她做事,但我问了具体是谁给她下的令,又是在哪里下的,她说的人却和许妃娘娘宫里的对不上号。”

    阮瑶闻言,不由得瞧了夏儿一眼:“你怎么知道?”

    夏儿歪了歪头:“许妃宫里的我都见过啊,没有和她说的一样的。”

    “都记得?全部?”

    “嗯,全部。”

    阮瑶并不会质疑夏儿此话的真假,因为小姑娘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诚实的,也正因如此,阮女官格外惊讶。

    这哪里是寻常人?

    简直是古代版本的人脸识别!

    而阮瑶惊讶的表情让夏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唇,露出了个羞涩笑容。

    阮女官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夸了两句,而后便想着其中关节。

    有人伪装成许妃的人给女婢下令,来害自己,但这事儿早早的被周美人得知,来告诉自己提防。

    最直接的猜测便是从头到尾这个局就是周美人自导自演,但还不能完全断定,毕竟破绽太多,也太容易暴露。

    阮瑶有些拿捏不准,便道:“此事暂且不要声张,还是要再等等。”

    夏儿点点头,而后问道:“那宫婢呢?”

    阮女官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道:“可伤了她?”

    夏儿老老实实摇头:“没有,女官放心,你说的话我都记得,在宫里,没有明令之前,绝不能动用私刑。”不过很快,夏儿就小声道,“只是,女官,我不懂。”

    在她心里,旁人害我,我自然是要还击,这其中用些手段本就寻常。

    假若束手就擒,岂不是格外被动?

    阮瑶笑着摸了摸她头上的绒花,温声解释道:“这宫里,人心复杂,手段阴毒,你我都是见识过的,但见识归见识,许多手段并不是轻易便能用的,总要有所忌惮,因为许多事情,会上|瘾。”

    阴谋向来比阳谋方便,而阴私手段永远比明面上的好用。

    走过捷径,便懒得再去找大道。

    阮瑶自认不是个善人,她只是不愿让自己陷得太深。

    有些门开了,轻易是关不上的。

    而后她对着夏儿轻声道:“既然没有伤情,就把她放了吧。”

    夏儿愣住:“放了?”

    阮瑶点头。

    这让夏儿有些犹豫:“咱们好不容易捉住的人,就这么轻易放走实在是……就怕起了其他波澜。”

    阮瑶则是温声道:“留着她容易,可把人留在手里这本身就是个把柄,我们没有权利私自扣押宫人,但若是放了,那背后之人才会有所动作,无论是灭口还是讯问,总归是要找她的。”

    夏儿眼睛一亮:“这是放了个饵?”

    阮瑶笑了笑,夸道:“对,夏儿真聪明。”而后她声音微顿,语气温软依旧,“杀人要诛心,打蛇打七寸,这些被拿来当枪使的人本就无关紧要,我们要的,是把背后之人找出来。”

    “等找出来呢?”

    “自然是该提防的提防,该忌惮的忌惮,该锁拿的锁拿。”

    夏儿眨眨眼:“若是贵人主子怎么办?”

    阮女官摸了摸她的发顶,神色如常:“日子,是给自己过的,命,也是自己的。”

    一直到现在,夏儿才明白了自家女官的意思。

    不设私刑,并非懦弱,而是觉没必要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脏了自己个儿的心。

    阮瑶从一开始盯上的就是背后之人,而她也不会让人轻易的把此事糊弄过去。

    细枝末节,可以轻轻放过。

    但事关身家,阮瑶从不手软。

    就算真的是贵主,只怕阮女官也不会轻易罢休。

    自家女官哪里是软弱?分明是比谁都胆大,比天都大。

    但夏儿喜欢,喜欢极了。

    她兴奋地看着阮瑶,连连点头,而后蹦蹦哒哒的就去找嬷嬷们说话了。

    阮瑶则是笑着目送她离开,对于夏儿这般反应并不意外。

    当初夏儿入东明宫的契机,便是被太监韦兴逼迫,看似走投无路,可阮瑶记得,这丫头在紧要关头,还能狠狠咬了韦兴一口,足以见得是个胆大的。

    后来她盯上了季副统领,心悦人家,却不曾像是寻常姑娘那样羞涩情难自抑,而是大大方方的去给季二送东西,送配饰,毫无惧色。

    越胆大的姑娘心越大,对于夏儿能流畅接受这套要把宫里主子掀翻的理论,阮瑶觉得理所应当。

    而阮女官转身进院的时候,在进门前脚步顿了顿,她扭头看向季二,脸上露出了一抹笑。

    有些欣慰,又有些欢喜,还夹杂了一些神秘。

    只不过最终阮瑶什么都没说,对着季二礼貌地点点头后就进了屋。

    这弄得季二一脸莫名。

    怎么阮女官也是这种笑?

    和昨天的夏儿还有亲卫一模一样,连着看到三次,可他一个都看不懂,真真让人困惑。

    而在屋里,桌上已经备了膳,小太子也看够了话本,笑眯眯的走上前与阮瑶一道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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