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生们再度窃窃私语起来,另一名蓝服官员则分发给在场所有监生一人一张纸,供他们写出下联,只是随着半刻钟的时间过去,还是没有一个人动笔。

    高郁望着眼前这一幕,没有流露出过多的表情,这个对子有多难对他心知肚明,此为当年他参加殿试时,先皇亲口所出之对联,并告诉他们谁要是能对上,谁就是头名状元。

    当年参加殿试的共有三人,在看到这幅上联的那一刻,高郁只略作思索,便摇头告罪,转身出了大殿,因为他只一眼便看出了此对看似简单,实则极难,五个字内蕴含金木水火土五行,堪称包罗万象,这样的对子,他自问没有能力对得工整,于是只能告罪离开,不想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得个探花,哪只最后却被告知,他被皇帝亲口点位了头名状元。

    皇帝的理由很简单,此对为绝对,参加殿试的三个人中无一人对出,却唯有高郁一人是看过之后立刻扭头便走的。“能一眼看出此对之绝者,当为良才也”皇帝金口玉言的赞叹,成就了高郁的状元郎,也成就了他大才子的名声。

    后来的许多年里,高郁也尝试过为这幅上联对出几幅下联,可对来对去总觉得不工整,这次来江州,看到河岸边柳树依依,他便又想起了这幅对联,才临时起意想着给后生们对对看,说不定那些年轻气盛的后生能带给他一些欣喜。

    随着时间缓缓过去,终于有监生提笔写出了下联,可高郁看过之后只能频频摇头,那些下联要么对得风马牛不相及,要么意韵是对上了,可压根没看出来蕴藏其中的五行玄机。

    果然,这样的对子对于这些少年郎们来说还是太难了,高郁目光落到剩下那些还未动笔,正皱着眉头冥思苦想的监生们身上,等待着他们的答案。

    而此时,宁湘发现宁渊拿起了笔。

    不可能吧,这小子居然对得出来?宁湘不可置信地伸长脖子,见宁渊笔迹工整地在宣纸上写下了“炮镇海城楼”五个字的下联。

    “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宁湘回味了一遍,发现居然真的能对上,不由心中一动,他看着宁渊眉头轻皱,似乎还在思索的侧脸,忽然间露出一记冷笑,轻轻将放在手边的砚台拿了起来,然后趁着宁渊没注意的当儿,将里边浓厚的墨汁往他桌上一泼。

    宁渊料不到宁湘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猝不及防下白色衣衫的下拜迅速被墨汁染黑一片,至于摆在桌面上的宣纸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被墨汁一盖,再也看不清字迹了。

    “你做什么!”宁渊朝宁湘低吼一声。

    “发生什么事了?”这番动静惊动了不少人,就连教书先生也朝这边看来,出声问道。

    “没什么。”宁湘抢在宁渊前边道:“我不小心把砚台打翻了。”说罢,他对着宁渊露出一记阴谋得逞的笑容,迅速在宣纸上写下“炮镇海城楼”五个大字,然后拿起纸来吹了吹,施施然起身朝高郁走了过去。

    越过宁渊的时候,他还不忘讥讽一句,“跟我作对,真是蠢货。”

    宁渊眼神闪烁地看了宁湘的背影一眼,不但没有因为宁湘的行为生气,反而嘴角露出一丝意味莫名的笑容,低下头去专心整理着衣摆上的墨渍。

    宁湘拿着从宁渊那里偷来的答案,昂首挺胸走到高郁面前,递上答卷,道:“高大人,这是小生对出的下联,请您过目。”

    高郁接过那张纸,看见上边所写的下联之后,他表情明显的凝了一下。

    怎么样,看见这样复杂的对联被人给对出来,果然很震惊吧。宁湘志得意满地看着高郁的表情,一股浓重的快意渐渐充斥满他的胸膛,即便这是宁渊对出来的又如何,现在白纸黑字,只会是他宁湘的答案,而如此工整地对出此等绝对,一定能给高郁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然后他宁湘便能轻易通过乡试,点为头名解元,直至春闱殿试连中三元,以状元及第的名头出任朝堂,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代权臣,光宗耀祖。

    高郁缓缓将手中的宣纸叠了起来,抬眼看着宁湘,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道:“这下联是你对出来的吗。”

    “没错,正是小生对出来的。”宁湘一躬身,“小生才疏学浅,还望高大人指正。”

    “好,那老夫便问问你。”高郁道:“你这下联中的‘海城楼’,出自何处?”

    “这……”宁湘眼珠子一转,他哪里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典故,便胡诌道:“海城楼,自然便是海岸边的城楼了。”

    “哦?”高郁接着问,“那你用在此处,可是因为见过这样的海城楼?”

    “自然见过。”宁湘硬着头皮道:“否则我总不能胡诌一个拿来用吧,高大人你说是不是?”

    高郁忽然笑了一声,可这笑声却不太友好,倒有一股讽刺的意味,宁湘正弄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道:“海城楼,是位于大周东方,青州海岸青龙崖的一座瞭望楼,其上共有二十四门火炮,用以震慑青州海域的流寇与海盗,因其固若金汤堪比一城之墙,是以当地百姓称其为海城楼。”

    他回头去看,却见宁渊也从坐的地方走了出来,他衣裳下摆沾了许多墨水,因为清理不掉,此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个墨团,就连袖摆上也沾了污渍,不过宁渊样子却坦荡得很,走到宁湘身边继续道:“十二年前,高大人前往青州游学,曾于青州海岸的海城楼一观,见其雄阔,当下便作出了‘炮镇海城楼’一句,为‘烟锁池塘柳’的下联,此事全然记载于高大人游学回来后所著的《青州游记》之内,这便是‘炮镇海城楼’中,‘海城楼’的典故,二哥你可明白了。”

    看见宁渊蹦出来,宁湘原本以为他是因为被自己抢了对子而不满,专门蹦出来找茬的,可随着宁渊越说越多,宁湘脸上的血色也跟着一点一点褪尽,直到宁渊最后说出“你可明白”四个字时,宁湘浑身一颤,接连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宁渊,抖着嘴唇道:“你……你……”

    “怎么了,二哥难不成是想说我胡诌,也是啊,这‘炮镇海城楼’的下联分明便是二哥你作出来的,又怎么会跑到高大人所著的《青州游记》里去呢?”宁渊眨眨眼睛,看着宁湘,似乎真的很好奇。

    宁湘只觉得背心发凉,他已经意识到了,这没准又是宁渊挖给他的一个坑,开什么玩笑,拿着高郁对出来的对子,然后当着他的面说这是自己对出来的,糊弄朝廷命官倒是其次,这抄袭剽窃之事却是要被天下文人所诟病和不齿的一大原罪,更何况高郁还是今年秋闱的主考官!

    一时宁湘惊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觉得今次却比上次在海龙王上还要严重,当着高郁的面将他作出的对子说成是自己的,若是高郁因此生气,那他今年的秋闱便也不用考了,他所谓的抱负,连中三元,位及权臣的梦想,都将会变成一汪泡影!

    “高……高大人,您听我说,事情是……”宁湘磕磕巴巴地打算给自己辩解,那边高郁却已经转过了头不看他,而是饶有兴味地对宁渊道:“我记得我那本《青州游记》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书了,总共不过刻印了几十册出来,我也只送给了少数的几个朋友与学生,各地书社里也并无贩售,你这少年又是从何处看来的。”

    “只不过是小生运气好罢了。”宁渊谦笑道:“前些日子跟着家中长辈前往江州行宫参加春宴,正巧在里边的藏书阁里发现了一本大人您的《青州游记》,因写得饶有趣味,我便连夜读完了,尤其是里边‘烟锁池塘柳,炮镇海城楼’的绝妙之对,小生可是回味了好几天呢。”

    “哈哈哈。”高郁抚须朗笑几声,“我不过也是随口一对罢了,而且此对看似工整,其实并不上下映衬,你可看出来了?”

    “若大人不嫌弃小生卖弄,小生当可与大人说上一说。”宁渊拱手一礼,见高郁对他点点头,才继续道:“大人您所对的下联,无论是在句式上,还是在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排布上,都无比工整,但上联婉约,下联豪放,意境相差太大,却也是美中不足了。”

    “嗯,少年果真有几分学识。”高郁眼睛一亮,“少年你方才的‘润物细无声’已经给了老夫不少惊喜了,不知这回,能不能给出一个下联,让老夫继续惊喜惊喜?”顿了顿,他像是又怕宁渊觉得自己在为难他,又补上一句,“自然对不出也不妨事,此对之难堪称绝无仅有,老夫亦只能望之兴叹,少年若觉得吃力便不必勉强。”

    宁渊却微微一笑,“那小生便借大人的毛笔一用。”

    高郁看向身边的副官,那副官立刻递上一直粗壮的狼毫笔,宁渊执着那支笔走到旁边屏风前,在‘烟锁池塘柳’的下边,用力写上一句下联——桃燃锦江堤!

    “好!”高郁在看见那五个字之后,用力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下,竟然站了起来。

    046 鲁平败露

    “上联五行以木属收尾,下联五行便以木属开端,符合周天循环,生生不息的天道至理,且对仗工整,意韵得当,好,好,好!”高郁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果真后生可畏,少年,你可知你这下联一出,等于是圆了老夫毕生夙愿,老夫一生都在为此绝对耿耿于怀,布料今日却被你这样一个少年郎解开心结,从今往后,当可睡个好觉了,哈哈哈!”

    高郁笑得十分豪爽,满脸喜不自胜的表情,整个人看起来红光满面,宁渊听闻自己被这样赞叹,也不禁微微脸红。他可不认为自己真有这样的才华能将这困扰了高郁几十年的对子如此工整地对出来,实则这“桃燃锦江堤”的下联也是高郁自己对出来的,不过却是在六年之后,高郁以毕生心血,对出了这个困扰自己一辈子的下联,却因心力交瘁而咳血而亡,一代文豪就此凋零,更使得“烟锁池塘柳,桃燃锦江堤”这等千古绝对名扬大周。

    宁渊原本没打算出风头,他只是将“炮镇海城楼”的下联写在纸上,打算以此类推,对出一个相似的下联来,不料宁湘这蠢货却把这下联当成宁渊所做,迫不及待地抢过去妄图邀功,丢了个大脸不说,还让宁渊为了应付高郁,不得已把本该在六年后才出现的对子写了出来。

    “先生,你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实乃大周之幸。”高郁又郑重其事地向教书先生行了一礼,弄得先生受宠若惊地赶紧还礼,同时心里忍不住嘀咕,这宁三少学识居然如此厉害,怎么从前可一点都没看出来。

    宁湘见一时没人注意自己,在恨恨地瞪了宁渊一眼后,悄悄退了下去,高郁也没去管他,而是继续对宁渊道:“少年,你这等才华着实不该埋没,你可愿成为老夫的弟子?”

    宁渊一愣,没弄明白高郁的意思,一旁的教书先生却眼睛一亮,就连那两个副官都露出羡慕的表情。

    可谁知高郁刚说完这句话,便拍拍自己的额头,笑道:“瞧老夫这脑子,当真是老了,少年你现在的年纪,还不到参加秋闱的时候,不过这也不妨事。”高郁说着,从袖袍里取出一支白玉制成的毛笔,上边还精巧地雕了镂空花纹,看上去无比的精致华丽,”三年后,若你秋闱得中,来京会试时可拿着此物来寻老夫,你要是愿意,老夫便会收你为关门弟子,可好?”

    宁渊明白,每次秋闱过后,一些才华出众的举人,会得到朝中各位大学士的侧目,若看上中意的,这些老一辈的文豪们偶尔也会收取弟子,而一旦成为某个大学士的弟子,便等于在会试上开了一溜绿灯,虽不至于立刻就金榜题名,可冲着师父的名声,阅卷的官员们也会小心应对,只要不是写得实在太烂,便不会落榜,当然,能得大学士看上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太烂的文章。

    这还是其次,真正重要的是入仕之后,有这样一位师父在身旁提点,会少走许多弯路,一些官场上的事情处理起来也会顺畅许多,而且皇帝重科举,大学士的官衔向来只封给名扬在外的文坛名宿,这官位虽然不高,主理的也是修辞编撰之事,可在朝中却是地位超然,哪怕是皇帝自己也要尊称一声“先生”,有一位身为大学士的师父罩着,对那些出身不高,又初出茅庐的新官员,便不会被其他官员孤立排挤,等于是脑门心上顶了一张保护伞,有百利而无一害,因此每一位举人,都希望能拜得一位大学士做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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