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里是一件艳红色的衣裳,光滑亮眼的布料上勾着繁复的金线,那细密的程度想来即便是能工巧匠都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才能完成。

    宁沫关上盒子,又让丫鬟们将那半人高的东西上的油布掀了去,露出一个半月形的木雕来,上边浮雕的仙鹤栩栩如生,而在那半月形的凹陷处,拉有许多根琴弦,宁沫伸手一拨,琴弦发出的声音清灵动听,沁人心脾。

    丫鬟水秀奇道:“小姐,这是什么,立着的铮琴吗?”

    “这是箜篌。”宁沫嘴角露出微笑,唐氏当年花魁的名声并非浪得虚名,除了饱腹诗书文采,更精通这类极少人会的乐器箜篌,只是自从入了宁府后,唐氏便再没有抚过琴,真是料不到她居然还收着这当年伴随她名声大噪的乐器。

    “唐姨娘让我取这两样东西,应当是想通一些事了。”宁沫笑着道:“大夫人,只怕得头疼好一阵子了。”

    宁如海在书房看了一下午的书,此时管家进来通报,说庄姨娘和大夫人都在院子里备了晚饭,问他去哪边用饭。

    其实管家知道问了也白问,最近当真邪门,按理说,自打三夫人不在了之后,最为年轻貌美的庄姨娘应当是最得宠的一个,可事实恰恰反过来,倒让已经上了年纪的大夫人独占鳌头,这让管家很是不解,果然,宁如海站起来,几乎是想也没想便道:“去瑞宁院。”

    管家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待宁如海出了书房,规规矩矩在他身后跟着,陪着往瑞宁院走。

    刚走了没两步,管家忽然注意到路边的假山后边有人再往这边窥视,他侧过头一看,居然是庄姨娘,显然庄氏是不放心,居然亲自来探查宁如海的动向。

    庄氏躲在假山后边,见宁如海又是朝着瑞宁院的方向走,不禁咬碎了一口银牙,可她也只是一个姨娘,以前仗着宁如海的宠爱和三夫人斗斗气便罢了,对于大夫人这位正妻,她即便心里妒恨,却也没胆子去对着干,只好丧气地哀叹一声,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空洞清灵的琴声。

    那琴声极为清脆,分明是从远处传来的,可又像是在耳边响起一样,听得人犹如春风拂面,庄氏不知道这宁府里到底有什么人有这样高超的琴艺,那边宁如海也突然停了步子,他沉稳的表情露出一丝奇怪,转身面向琴声传来的方向,似乎在沉思什么。

    片刻之后,他竟然不再朝瑞宁院走,而是顺着琴声寻了过去。

    庄氏看见这一幕,也跟着一愣,她地下眼睛合计了一会,到底也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跟在了后面。

    隔着后院的重重树影,不远处有一方小池塘,这样的观赏池塘在宁府后院有好几处,供人夏日里避暑纳凉用,此时池塘边上正有两个女子的身影面对面坐着,身前都有一架竖起的箜篌,一个一袭白衣,蒙着面纱,眼角微微上挑,是宁茉儿,而另一个却让宁如海看不真切,只见着他一身繁复华丽的红裙,乌发也没有盘髻,而是如瀑般柔软地垂在身后,直达腰际。

    宁如海从树影里走出来,不自觉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红衣女子的侧脸,见她脸上妆容整齐,眉若远山,唇若丹朱,五官精致秀美,虽然不似年轻女子那般清秀可人,但随着她手指轻轻拨动琴弦,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妖娆风韵确实怎么都挡不住。

    “这……这是……”跟在宁如海身后的管家认出了红衣女子,情不自禁张大了眼,而躲在后边的庄氏,也是一脸看见了鬼的表情。

    唐映瑶?这不是那个整日窝在湘莲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唐姨娘吗?

    池塘边的二人似乎并未发现不远处有人窥视,依旧自顾自地抚着琴,瞧着像是宁沫在向唐氏讨教,唐氏水葱似的指甲上绑了象牙制成的甲套,伴随着琴弦的震动,她轻声吟唱着一首宁如海曾无比熟悉的歌谣。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诚然唐氏的嗓子已经不如从前了,但琴声依旧,宁如海不知不觉间,仿佛被这乐声带到了许多年前,在那处宽敞的阁楼上,温婉秀丽的红裳佳人凭栏而曲,英姿飒爽的青年将军踏歌舞剑,是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的良辰美景。

    “映瑶……”不知不觉间,宁如海居然喊出了唐氏的名讳,而且那双目中的神情,仿佛眼前的唐氏并非她的侍妾唐氏,而是当年那个风华无双的江州花魁,唐氏映瑶。她穿上了自嫁给自己后就再未穿过的金丝红裙,梳的也是当年她最喜欢的简单发式,更让她听到了,早已经积年不现的琴声。

    随着宁如海的出声,琴声戛然而止,唐氏和宁沫仿佛现在才发现他一般,急急起身行礼。

    听不见琴声了,宁如海身子微震,仿佛才回过神,看着唐氏正低眉顺眼向自己行礼的脸,几缕乌发垂在妆容姣好的脸颊边,他喉头动了动,久久凝视着不说话。

    庄氏见状,忽然暗自笑了一声,顺着原路退了回去,她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服侍她丫鬟见她笑得开心,不禁问道:“姨娘何以这样笑,可是有什么喜事?”

    庄氏笑道:“自然是有喜事,我瞧着,咱们府里失宠已久的那位唐姨娘,好日子快要来了。”

    丫鬟不解,“唐姨娘的好日子,姨娘您如此开是为何,往后老爷不是来得更少了吗?”

    “至少现下老爷是不会去大夫人院子里了,只要大夫人吃瘪,我这心里就痛快。”庄氏喝了口茶,又对丫鬟道:“你去,悄悄往瑞宁院传话,说老爷今夜要宿在湘莲院了,唐姨娘能有出头之日,总得让大夫人也跟着乐一乐不是?”

    当天夜里,宁府有许多人都没睡着,而且大部分都将看好戏的目光分别落向了瑞宁院和湘莲院,原因无他,宁如海居然没有照例去大夫人的院子,而是破天荒了去了唐姨娘的住处。

    这消息可不小,在府里所有人看来,湘莲院那位一直是被宁如海所厌弃的,这么多年几乎是在过着几乎是被软禁的日子,连带着一双儿女也不讨父亲喜欢,为何宁如海会忽然在她那里过夜,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甚至还有不少下人在悄悄议论八卦,类似于湘莲院里琴声响了大半夜,瑞宁院里摔东西的声音响了大半夜之类,传得分外精彩。

    第二天早上,严氏盯着眼睛下边两块乌青在用早膳,徐妈妈一干下人候在边上都不敢说话,昨天晚上严氏是怎么折腾的他们都亲眼所见,严氏几乎将卧房里能杂碎的东西全砸了个稀烂,甚至像个疯婆子一样咒骂唐氏,毫无仪态可言,将他们都吓坏了,尤其徐妈妈侍奉严氏多年,从没见她如此歇斯底里过,她细细想来,好像从开始开始修炼从四皇子那里得来的什么《玉女心经》后,严氏的脾气就开始变得古怪,宁如海在时她柔情似水,可宁如海一旦不在,她就极容易暴躁发怒。

    就在这时,有丫鬟进来对着徐妈妈附耳传了几句话,徐妈妈脸色一变,立刻道:“不见,让她从哪来的回哪去!”

    可徐妈妈这话显然已经说迟了,因为她话音还没落下,就有一名红衣女子带着两个丫鬟自顾自地走了进来,那红衣女子妆容齐整,端庄大方,与从前素面朝天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她进来后,只向严氏屈了膝屈盖当行礼,张嘴便道:“大夫人,我来接我的女儿回去。”

    严氏冷飕飕地盯着那红衣女子看了看,冷笑一声,“唐映瑶?”

    “馨儿在大夫人这住了几日,实在是叨扰了,在她扰了您的清净之前,还是由我接回去比较好。”唐氏脊背挺得笔直,“请大夫人将人带出来吧。”

    “哼,你当我这里是哪里,你说带人就带人吗?”严氏本来心底就有火气,如今见到了苦主,哪还有同她客气的道理,不光语气冷冽,表情也不再维持以往的端庄,“而且我说了,宁馨儿在我这里是在由我这个嫡母调教女红,等我觉得调教得可以了,自然会将人送回去,你着什么急!”

    “我想大夫人你是弄错了,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和你商量的。”唐氏言语丝毫不见妥协,甚至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重复了一句严氏那日带人时说的话,“我说过了,我已经得了老爷的授意,今日是一定要将馨儿带回去的,大夫人若是不交人,莫不是要我去请老爷亲自过来吗!”

    “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把老爷抬出来压我!”严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便不交又如何,来人,给我将她赶出去!”

    “夫人,不可,不可啊!”徐妈妈赶紧低声劝着,“唐姨娘既然敢过来,势必是真得了老爷授意,夫人若是这样将人赶出去,被老爷知道了该如何作想,夫人就算不喜欢唐姨娘,多少也要顾着老爷的面子和你们的夫妻情分啊!”

    徐妈妈说得在理,严氏怒极攻心地深深喘了几口气后,终于出声道:“来人,将那个丫头带过来!”

    很快,便有丫鬟将宁馨儿带过来了,宁馨儿脸上尽是怯生生的表情,看见唐氏后,她急匆匆叫了一声“娘”,立刻挣脱开牵着她的丫鬟,就往唐氏怀里扑。

    唐氏按捺住情绪,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只将宁馨儿护在身后,对严氏道:“多谢大夫人,大夫人如此体恤妾身,想来老爷知道了,也一定会夸赞大夫人贤德。”

    严氏光顾着生气,不想和唐氏说话,刚想挥挥手让人快滚,哪知唐氏又道:“我这些年规行矩步,从未与大夫人你有半点过节,所想的便是过安生的日子,可若是大夫人再苦苦相逼,让我连个安生的日子都求不到,那就算是为了让我的孩子能平安成长,我也不得不争上一争了,还望大夫人珍重,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说完,她又对唐氏屈了屈膝盖,领着宁馨儿转身便走了。

    严氏怒气冲冲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终于再也压不住脾气,用力抓起面前的碗碟便朝他们离开的方向砸去,溅了满地的碎渣。

    宁沫接连的两封传书,可以说让宁渊的心高高悬起,又重重落下。

    得知宁馨儿终究还是被唐氏从严氏手里接了回去,宁渊纵然安心了些,可还是免不了担忧,唐氏显然是为了救宁馨儿,不得已抛弃要安生度日的打算,开始低声下气去讨好那个背弃了自己那么多年的男人,她这么做,也等于直接跟大夫人对上了,想到唐氏和妹妹的处境,宁渊就巴不得早点了解了手头上的事情赶回去。

    但现在他却走不了,一来江州城流言未平,他还不到回去的时候;二来在香河这些天,他几乎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探查到,要是就这么走了,他也会不甘心。

    这段日子以来,宁渊可以说是将田庄周围所有的田地都走了个遍,除了长不出庄稼,田地根本看不出有其他什么异样,但他却压根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直觉告诉他,香河镇的异变与大夫人来路不明的财产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一定能找出破绽。

    至于宁渊身边的一些细活,已经被呼延元宸从周石手里全盘接了去,他活像个大跟班一样,白天给宁渊端茶送水,晚上则用内力替他舒展胫骨,对于呼延元宸这样献殷勤般的亲近,宁渊已经见怪不怪了,无论如何,他早就看出来了呼延元宸没存什么坏心思,单纯是在凭自己的喜好做事,既然他不会妨碍自己,宁渊也不用计较那么多。

    何况,每天走那般多的路,两条腿难免酸胀,可每当呼延元宸用一双大掌替他按摩片刻,酸胀感就会尽消,舒服得他经常半途睡过去,再醒来时,自己已经被擦过身子换了衣裳,枕在呼延元宸的胳膊上睡了。而每每当宁渊半夜睁开眼,看着呼延元宸近在咫尺的脸时,他心里都会有一种怪异的想法,觉得他们两人的相处方式,有那么一瞬间当真像是一对爱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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