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司空曦不光是大学士高郁的弟子,为人很是风雅,是十足的风花雪月之士,喜好结交各类才华横溢的文人词士,因此谢长卿写了许多极为华丽的诗词歌赋在相熟的举人中传阅,总算引得了司空曦的注意,频频将他请到府上去长谈词曲,最后他只隐约透漏出一点对高郁的崇拜,司空曦便立刻带着他来拜师了。

    谁知道半路却忽然杀出了个宁渊。

    “老师说的不错,既然你与宁公子有约在先,说出去的话,的确是不好反悔。”听见司空曦这么说,有一刹那谢长卿甚至觉得自己此行无望了,不过很快司空曦又道:“可是,如果是宁公子主动拒绝老师你的话,事情却又会不一样。”

    说完,司空曦笑眯眯地看着宁渊,“不知宁公子意下如何呢?”

    这是要让自己主动退让?宁渊还没说话,可司空曦这番名为询问实为逼迫的态度却让高郁的脸色先冷了下来,“二殿下,你这是何意。”

    “老师别生气,我只是想让宁公子站在你的角度上多考虑考虑而已。”司空曦笑道:“毕竟我方才也没说错,若是让别人知晓老师居然拒绝解元而收了个亚元,即便他们明的不说,暗地里两三句闲话却是跑不了的,到那时,老师难免会头疼一阵子。”

    宁渊心底暗笑,司空曦这句话看样子是在对高郁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如果自己不主动退出,就是在给高郁找麻烦,是不敬,但他要是这般退出了,又正中他的下怀,如果不是身份有别,宁渊真想开口调侃一句,只怕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一个弟子能像二殿下这般对着自己的老师说话了。

    司空曦的态度显然将高郁气得不轻,可他为人臣,对方却是皇子,话语间也没有明显冲撞的地方,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其实高郁自己也想反驳一句,既然二殿下如此懂得为我考虑,那你可知道当初我接受皇上的托付,破格将你收到门下来时受了外边多少闲话?

    可这种话高郁是无论如何都没胆子说出口的。

    屋子里一时没人说话,司空曦见宁渊像听不懂他的话一样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一时有些恼怒,正要再开口,冷不丁却听见谢长卿道:“如此,便请高大人出题吧。”

    几人皆是一愣,高郁道:“你这是何意?”

    “既然我与宁公子二人都想拜入高大人门下,总要有个取舍,两相取其一,再也没有比比试更好的方法了。”谢长卿说到这里,侧脸看向宁渊,“何况高大人既然属意于宁公子,定然是宁公子有什么过人的地方,可我如果就这般离去,于我来说也会于心不甘,若宁公子当真能胜过谢某,那谢某就此退让也心服口服。”

    言下之意是如果宁渊输了他,那宁渊也得二话不说地让位,看谢长卿那颇为自信的眼神,似乎已经十拿九稳了。

    司空曦看了谢长卿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弄这一茬出来,其实对于谢长卿这类身怀傲气的人来说,无论做什么追求的便是一个赢字,他自负才高八斗,语气让司空曦用嘴皮子上的功夫让高郁收了自己,即便高郁嘴上不说,心里却也一定有气,倒不如堂堂正正让宁渊知难而退,也可以让高郁亲眼见到自己的才华。

    “不知宁公子意下如何。”谢长卿问向宁渊,声音隐隐带着上扬。

    “我没有意见。”宁渊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表情,论起气势来说就比昂扬的谢长卿矮了一截,看得高于隐约摇头,可事已至此,双方又都已同意比试,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想了想,“如此,那老夫只出一个问题,谁的答案能让老夫满意,那谁就是老夫的关门弟子。”

    说完,高郁顿了顿,才道:“你们便说说,你们读圣贤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谢长卿尚以为高郁会出诗词或是策论方面的问题,冷不丁听到高郁这么说,他一时还没缓过神来。

    高郁却已经说完了,他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你们谁先说?”

    读圣贤书,究竟是为了什么?谢长卿只低头思虑了片刻,便开口道:“学生读圣贤书,为的只有一个字,便是‘道’。”

    “此话何解?”高郁扬了扬眉毛。

    “就像高大人背后挂的这块牌匾上写的‘文以载道’一样,学生读圣贤书,为的是集结先贤们的智慧,追求天下至真的‘道’。”谢长卿说得字字铿锵,“同样也只有从书本中顿悟了这些天下至理,才能学以致用,修身治国,辅佐圣上开创太平盛世。”

    谢长卿的言语让司空曦不住点头,这真是再标准不过的答案了,没个书生读书,赶考,不就是为了出入朝堂,为国献力,这样的答案也一定能让高郁满意。

    果然,高郁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才看向宁渊,“你的答案呢。”

    “学生没有谢公子那样的宏图壮志,学生读书,只不过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宁渊话刚一出口,司空曦便噗嗤笑出了声,谢长卿也用不可置信的表情侧脸看他,高郁也愣住了。

    宁渊却像丝毫注意不到他们的表情一样,继续道:“这就像农夫种田,渔夫捕鱼,猎户打猎一样,学生读书的目的,仅仅是想让自己活得更好而已。农夫为了更好的收成,可以起早贪黑地劳作,渔夫为了捕到更多的鱼,可以冒着危险驾船驶入深海,猎户为了打到更好的毛皮,可以吃住在山上数月不回家,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所为的不过是让自己,让自己的家人生活得更好,学生也是如此,只有读更多的书,才能参加科举,成为举人,成为进士,最后加官进爵,让自己,让自己的家人得到更好的生活。”

    “低俗。”司空曦摇着扇子,不禁说了一句。

    “可是学生也明白,在其位,谋其事的道理。”宁渊接着道:“想要保住现在的生活,便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不骄不妄,不贪不奢,因为或许只要行差踏错一步,那之前努力得到的一切就都会付之东流,学生没有什么普度众生,开创盛世这样大的抱负,也明白不是谁都有那样的能力,就像大人你写在外边回廊上的那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样,学生读书的诉求,便是修身和齐家,至于治国平天下,等到学生有这样能力的时候,若那是学生应当做的,学生也不会推辞。”

    听完宁渊的这番话,高郁足足坐了半晌,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端起身边的茶水。

    宁渊所说的,虽然听上去的确低俗不堪,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说的是大实话。

    而且不光对他来说是大实话,恐怕对于所有在儒林馆里钻研学问的举人,和天下各地寒窗苦读的学子们来说,都是大实话。

    什么普度众生,开创盛世这类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可要让那些人拍着胸脯说一句自己读书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恐怕他们也说不出来。苦读,科考,为了什么,为的不就是加官进爵,光宗耀祖吗?一旦高中进士,被授予官职,除了食朝廷俸禄,衣食无忧,地位也是大幅提升,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大人,敢问天底下所有的读书人,谁追求的不是这样的优越感,而是那些虚无缥缈的“开创盛世”?

    就连谢长卿,他想要拜高郁为师,为的也不过是在加官进爵这条道路上走得顺畅一些,说白了,他读书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成为人上人,可这般露骨的目的他是万万没脸皮说出口的,因此他给出了几乎所有人都会说的一个“以自身担天下”的答案,但宁渊与他截然不同,他羞于启齿的东西,宁渊竟然就这般坦荡荡地说出来了。

    或许宁渊的答案是低俗,但也不等于是在他谢长卿的脸上打了个耳光,骂了他一声“虚伪”吗!

    高郁却并没有给宁渊的这通答案下结语,而是奇异地对他道:“你读了外边回廊上的题字?”

    宁渊点头,“在进来时顺道仔细读过了。”

    “哈哈,难得居然还会有人去注意那种地方。”高郁忽然笑了两声,对宁渊点头道:“我这府邸建好有些年头了,来往的宾客也不知凡几,可那些宾客也好,我的学生也好,竟然没有一个认真看过我在回廊上的题字,这么说来,你这小子竟然是第一个去读的。”

    听见这话,司空曦脸色一僵,摇扇子的手也停了下来,他是高郁的学生,竟然在外边的回廊上走过无数回了,可回廊上的那些题字,他从来只当是装饰,一眼晃过便罢,别说读了,只怕连注意都不会,难道那里边竟然是有内容的吗。

    “你说的对,天下那么多书生苦读,赶考,谁不是为了地位与名望,为了光宗耀祖,可偏偏有许多人在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地位与名望之后,却连基本的在其位谋其事都无法做好,将好好的一个朝廷搅得乌烟瘴气,成为国之毒瘤,也不知他们如果想起从前在别人面前夸下海口的抱负,会不会觉得丢人。”高郁摇头感叹,而谢长卿的脸色,也随着高郁的这句话而变得更加难看了。

    他在那里僵了一会,忽然间抿紧了嘴唇,冲宁渊粗略拱了拱手,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外走。

    并非是谢长卿要主动认输,而是他已经知晓了高郁的想法,再留下去也是自取其辱而已。看到他离开,司空曦也坐不下去了,不痛不痒地对宁渊道了声恭喜后,紧跟着走了出去。

    “你这小子,瞧着不声不响,胆子倒还挺大,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望着二人接连离开的背影,高郁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你心机重好,还是大智若愚好。”

    “学生只不过跟别人比起来,比较舍得放下脸皮而已。”宁渊恭敬地向高郁奉了茶,至此成了这位大学士的关门弟子。

    回家的路上宁渊思虑到,谢长卿和司空曦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感到不快是肯定的,说不定自己已经开罪二人了,这样算上那天骑马冲撞自己的小子,韩韬这个前姐夫,宋濂这个掌院,加上今天二位,进城还没几天,就已经有意无意地开罪了这么多人,果然到了华京就等于是把自己置到了一重重的漩涡当中,但这条路无论如何,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来的几天,宁渊日日都会到儒林馆报道,并且也显然感受到了别人对他态度的转变,近来也有不少外地举人上报名册,可在这些进来的新人中,宁渊好像被特别孤立了起来,别人瞧见他,委婉些的,会故意装作看不见,刻意些的,会轻哼一声将头扭开,只有宋濂,每每都是带着一张笑脸对着自己,也不知心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宁渊心里明镜似的,现下这境况有不少都是宋濂在私底下搞的鬼,除了刚到儒林馆的第一天,宋濂故意让张唯他们对自己产生偏见,这几天更私下散布了不少流言,大意是自己为人势力,看不起农户子弟,更惹得其他举人对自己不满。

    宋濂本以为读书人都是好面子的,宁渊被这样对待,顾着脸皮,也许就不会常来儒林馆报道了,这样等过一段时间,宋濂就能以宁渊时常缺勤为由,将他的名册从儒林馆中除名,替庞小姐出了这口恶气。

    儒林馆虽然表面上规定了举人们需按时到馆中出勤,可这条规定一贯是按照空文处理,大多数散漫的举人一个月也不见得会到馆一次,也没人管,可宋濂如果铁了心要用这一条规定来处理宁渊,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规定就是规定。

    但让宋濂感到奇怪的是,都被孤立成这样了,宁渊居然还像个没事的人一样日日都来,没人理他,他就抱着书独自坐在藏书阁,一看就是一天,对周围其他人鄙夷的目光也置若罔闻,让宋濂暗地里骂了好些声脸皮厚,也让他意识到,自己这个方法是没办法料理那小子了,他得想一些别的招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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