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放亮后,驿馆门前的早市开始热闹了起来。燕京驿馆本就建在城内较为繁华的街区,所以即便是大清早,行人也极多,就在一片熙攘中,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

    马蹄声十分密集,可以听出应该有不少人在同骑,路人们一面露出错愕的表情,一面纷纷让开路,很快便见着一群装备精良的骑兵呼啸而过,然后接连在驿馆的大门口拉住缰绳,接着又跳下马,将驿馆的出口团团围住,仿佛要抓什么人一般。

    老百姓都知道,那处驿馆是接待外宾的地方,寻常人不允许在附近惹是生非,可那队骑兵又十分趾高气扬,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于是三三两两在不远处驻足聚集,打算留下来看热闹。

    骑兵刚围住驿馆的大门没多久,又有一辆马车由两列军士护送着,慢悠悠朝这个方向驶来。

    马车排场极大,不光被护卫得森严,拉车的马匹显然也精挑细选过,十分神骏,马车车身上还印着一个十分复杂的圆形符号,看起来像是某一个家族的族徽。

    “瞧,那是慕容家的马车!”有眼尖的百姓看见那族徽,立刻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

    听见“慕容家”三个字,百姓中立刻一阵骚动。

    除了皇族呼延氏,慕容家可以说是燕京众世家之首,有时这个世家的子弟出门,排场甚至比皇族还要气派。

    这也正常,如今皇族呼延氏人才凋零,除了皇帝,亲王也只有寥寥数人,而且大半碌碌无为,不像慕容家,世代为将,把持了整个大夏大半的军权,就连当代家主的长女,也贵为皇太后,民间早有传言,当今圣上虽然登基有些年头了,可一直受太后掣肘,名为皇帝,实为傀儡,所以老百姓们看见慕容家的人,要比看见皇室还要紧张。

    如今居然有一辆慕容家的马车出现在这里,还派人堵住了住有外宾的驿馆,到底出了什么事,不少人都开始议论纷纷猜测起来。

    在老百姓们看不到的马车内,此时坐有三个人。最中间的是一名瞧上去二十五六的白面公子,衣着华丽,脸色有些虚浮,眼眶下还微微泛青,一副喜好酒肉声色的模样,公子右下首坐着一名穿有长衫的青年,至于公子左下首,则是一名眼神有些冷冽的英俊男子,一袭勾着金线的锦袍十分华贵,却过分花哨了些,给人一种轻浮的感觉。

    如果宁渊在车里,肯定能认出这两人来,右边那个便是昨日力邀他上街的万明,左边那人,则是老熟人司空旭。

    “郡王不用心急,既然已经有了线索,想必公子很快就能将那人寻回来了。”司空旭看着那白面公子脸色似乎有些焦急,用一种讨好的表情规劝道,“驿馆中现下住着的也是从大周来的熙王爷,想来也不会苛待自己的同胞。”

    “哼,他们最好能将苏澈那小贱皮子完好无损地交还到本王手上,不然,就算是大周的王爷,本王也要叫他们脱层皮。”白面公子冷哼了一声,有些咬牙切齿道:“那小子胆子也不小,本王养了那么多宠娈,他是头一个胆敢逃跑的,难道是觉得我慕容成苛待了他不成,想起来就生气!”

    “说起来,那小子还是在下进献给郡王的,在下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来,实在是觉得无颜面对郡王得很。”司空旭露出羞愧的表情。

    “你现下很得长姐的欢心,纵使本王生你的气,可也没有那份胆子动长姐的人。”说完这句话,白面公子上下扫了司空旭一眼,眸子里居然透出几分色气来,仿佛想用眼神将司空旭扒光一般,“说起来本王还真的很好奇,你居然当真以周人的身份得到了长姐的欢心,别人不知道,我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长姐最痛恨的便是周人,别说你从前还是大周的皇子,更还亲手杀了慕容玉那丫头。”

    对于白面公子如此赤裸裸的目光,司空旭仿佛没有半点不适,还微笑道:“我若不是到大夏来,早已成了周人的阶下囚,哪里还有什么皇子的身份可言,郡王可莫要取消在下,在下能得太后娘娘高看,也不过是侥幸而已,而且太后娘娘英明睿智,也明白金玉郡主的事情不过是一场意外,并未追究小的。”

    白面公子哼哼了两声,“慕容玉那丫头别的本事没有,就会拍长姐的马屁,不然以她庶出的身份,又如何能得长姐高看,显然长姐也只不过是将她当成身边一只淘气的小猫而已,死了也无所谓,只是当初你逃难来到燕京,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本王,愿意将你身边那名唤苏澈的小厮进献给我,换取一次面见长姐的机会,我虽然瞧那苏澈面皮不错,是块好料,愿意为你引荐,可也觉得你这般做不过是在找死,还仔细思考了一会若长姐当真要处死你,我该如何将你保下来,说实话,那些纤细窈窕的少年本公子早就玩腻了,对于你这类既有脸蛋又有身段壮龄男人,却还新鲜得很。”

    “这……”对于白面公子如此露骨的话,司空旭终于脸色一僵,好似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你不用给本王摆出这幅表情,你既然已经跟了长姐,本王也不会对你如何了,虽然当真是有些可惜。”白面公子十分不屑地撇了撇嘴。

    “郡王说的哪里话,公子你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能得郡王高看,是司空旭的福气。”司空旭急忙将头一低。

    眼前这白面公子虽然看上去纨绔,还喜好男风,身份却非常不一般,是夏太后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慕容成,封号金城郡王,夏太后弟妹有不少,嫡亲的却只得这么一个,又是男丁,因此即便知道他缺点连连,也是溺爱非常,远非死在大周的慕容玉之类可比。

    “可惜这样的福气,那苏澈却像是被屎糊了眼睛,一点都不珍稀,当本王的娈宠有什么不好,居然做得出逃跑这等事来。”慕容成不屑地拂了拂袖子,“若非那苏澈的容貌当真是少有,服侍人的功夫也远胜本王的其他娈宠,本王才不会费这么大的功夫将人给追回来。”说完,他又将目光挪向另一边的万明,“万大人,你提供的消息不会有什么岔子吧,那人当真被大周的使臣捞走了?”

    “下官怎么敢期满郡王。”万明陪着笑道:“这是昨日下官亲眼所见,下官还不知道那人竟然同郡王有所牵扯,不然昨日就该安排将其送回郡王府了,只是瞧着使臣中似乎有人认得那位公子,才让别人将他领回了驿馆,也是偶遇司空公子,意外说起此事,才了解到那人的来路,于是才迅速前来将此事告知郡王。”

    慕容成点点头,“也是你二人识趣,等人找回来了,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说完,他便将眼睛一闭,不说话了。

    司空旭默然将头转向窗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心里想着,等待会这位金城郡王找上驿馆要人,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居然变成了一具尸体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回禀郡王,驿馆已经到了。”外边拉车的随从招呼一声,同时打开了马车的门,司空旭与万明立刻簇拥着慕容成下了马车。

    而此时的驿馆门前,司空玄已经带着所有人等在了那里。

    早在那些骑兵将驿馆围起来的时候,司空玄就得到了消息,不过因为宁渊曾提前派周石知会过他今日可能会有麻烦上门,所以他未曾表现得太诧异,知晓马上要到的是慕容家的郡王后,便亲自迎了出来。

    慕容成看了司空玄一眼,见眼前这位王爷如此年轻,不禁略微诧异了一下,不过很快便张口道:“看来你就是从大周来的熙王了,本王今日阵仗虽然大了些,却也不是来找麻烦的,只要熙王将人交出来,本王立刻转身就走。”

    司空玄被这句话听得一头雾水,好在慕容成身边的万明见机快,立刻站出来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自认为说得清楚无比后,才陪着笑道:“昨日下官是看着宁兄将那位苏公子领回驿馆的,只是想不到那苏公子居然是郡王的门人,郡王看重苏公子,还请熙王殿下行个方便,将人请出来随郡王回去。”

    “这可不巧,那位苏公子现下已经不在驿馆中了。”司空玄还未说话,却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从他背后传出,接着宁渊从驿馆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在宁渊现身的一瞬间,司空旭的目光立刻全然盯在了他身上,同时藏在袖子里的拳头逐渐握紧,骨节都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他当初狼狈不堪地从华京逃出来,才发现了宁渊同高峰串通一气的事情,自己一夜之间从一国皇子变为丧家犬,竟然全是宁渊在搞鬼,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加上他一路流亡来大夏的途中,数次九死一生,更是将这些帐就记在了宁渊的头上,如今再度见到了仇人,新仇旧恨一齐涌了上来,怎么能叫他不怒!

    ☆、第224章 计中之计

    宁渊全然没有在乎司空旭的目光,仿佛压根不认识这近在咫尺的人一般,只用谦逊有礼的态度对慕容城道:“对不住了郡王殿下,您要找的人现在并不在驿馆中。”

    “你是何人?”慕容成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扫了宁渊一眼。

    “郡王,这是陪着熙王一同出使的宁大人。”万明抢着在一边开了口,同时疑惑地对宁渊道:“宁大人,你方才的话是何意,那位苏公子分明是昨日你亲自带回驿馆的,现下怎么又不在了呢。”

    万明这么说,分明是害怕宁渊抵赖,才抢先将一切宣之于口。

    边上司空旭眼底的怒色也渐渐淡了去,转而换成一幅看好戏的表情。

    “那位苏公子今日一大早就离开了。”宁渊垂着眼睛道:“说是有些事要办,他硬要走,我也不好拦着。”

    “哦?”万明眨了眨眼睛,“宁兄你不会在诓我们吧,那位苏公子可是郡王殿下看中的人,只是郡王一时不查,才让他从府里溜了出去,为此郡王很是懊恼,只想快些将人寻回来,这也是下关不查,昨日见着那苏公子,只觉得眼熟,却没细想他的来历,不然的话又如何能让宁兄忙这一趟,昨日我便直接将人送回郡王府了。”

    “万兄如此说,难道是在怀疑什么吗?”宁渊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人不在就是不在,我又何必扯这种谎。”

    “那可不一定。”终于,一直站在一边的司空旭在此时开了口,“别人不知道,在下却是清楚得很,从前在大周时,宁大人你同在下可是有一番过节的,而那苏公子又是在下的熟人,谁知道宁大人会不会因为同我的那些过节,而迁怒于苏公子,致使出了什么事,不方便将人放出来,才扯了这样一个谎。”

    司空旭信心十足,他可不想就这般任由宁渊敷衍了过去,一时顾不得忌讳,将自己从前同宁渊有过节之事都抖了出来。他早已知晓苏澈已经被宁渊灌了毒,成了一具尸首了,也等不及想看看当慕容成发现自己宠爱非常的男宠暴毙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这一切的发展实在是很顺利,也同他预料中一模一样,只是可怜了苏澈那小子,恐怕就算临死,他也不知道这一切其实是他司空旭的计谋。

    先是诓骗苏澈自己打算与他重修旧好,要救他离开慕容成身边,也是难得那苏澈明明被他抛弃了数次,还同从前一样对他一往情深,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等苏澈逃出郡王府后,再安排苏澈同宁渊巧遇,加上早就串通一气的万明在边上煽风点火,就算宁渊看出了中间有古怪,出于脸面问题也不得不将同为苏澈的周人救下,带回驿馆。

    在他眼里,宁渊这小子素来刁滑狠毒,肯定不会相信这一切是偶然,势必会以为那苏澈是他司空旭故意安排去接近他,打算行那陷害之事的,想必会对苏澈威逼利诱一番,以期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阴谋。

    可惜苏澈本身就是一枚棋子,又哪里能说得出什么阴谋,到那个时候,宁渊问不到想要的东西,而且猜忌之下,他也不可能胡乱将苏澈留在身边,那么倒有极大的可能直接将苏澈“处理”掉。

    当然,就算宁渊不这么做,他也会让自己安插在驿馆里的人手暗地里下手让苏澈消失,到时候,再将金城郡王请上门来,不愁不能扒下宁渊的一层皮。

    司空旭自以为自己这番计中计布置得玄妙非常,只等宁渊往套里钻,所以当昨天夜里,当有消息传来宁渊当真毒死了苏澈,并且将尸首丢进驿馆内的枯井之后,他实在是喜不自胜。

    现在,只要自己戳破宁渊的谎言,那对方可就要好好承受一番金城郡王的怒火了。

    在燕京的地界上,他相信此事司空玄根本没资格过问,而素来狡诈的宁渊,这次就算他能用舌头开出一朵花来,作弄掉了金城郡王的人,以他的身份,除了乖乖伏诛,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这位是……”宁渊听见司空旭的声音,仿佛像才注意到他一样转过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道:“我倒是谁,原来是四殿下……哦,不对,陛下已经下旨将你革除皇籍,贬为贱民,举朝上下的缉拿你,没想到你居然是跑到燕京来了。我虽然与你的确有一些鸡毛蒜皮的旧怨,可没有一桩与那苏公子有关系,我又何必要找他的麻烦?”

    司空旭冷哼一声,已然看出来宁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了,索性也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慕容城道:“郡王,小人觉得苏公子到底在不在这驿馆里,还是招来驿馆内的下人询问一番比较妥当。”

    慕容成点点头,立刻差人将这驿馆内做事的奴仆全都唤了出来,反正他一开始就让士兵将驿馆围起来了,也不怕人跑掉。

    宁渊瞧见周围的士兵得了慕容成吩咐,开始前往驿馆内拿人了,什么都没说,转而走到司空玄背后,安静地站好。

    司空玄也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这一幕,宁渊已然告诉过他,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奇怪,更不要插手,作壁上观就是,他也乐得轻松。

    驿馆内的下人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唯唯诺诺的在那些士兵的呵斥下鱼贯而出,在众人面前站成两排,连头都不敢抬,不过拘人的士兵也守着忌讳,拎出来的都是驿馆内原本的下人,至于司空玄一行从大周带来的仆役,却一个都未动。

    见人都出来了,司空旭也不耽误,立刻开始帮着慕容成询问起了苏澈的下落,结果一通话问下来,那些下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出声的。

    见状,慕容成的脸色阴沉下去,“你们连驿馆内有没有多出一个人来,都不清楚吗!”

    “回郡王殿下的话,昨天驿馆内的宁大人的确是带了位公子回来,可那公子一直是宁大人安排的,也没让咱们这些下人多搀和,至于那公子的去向,咱们也确实是不知道啊。”说话的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也是这驿馆内的管事,管事一开口,大半下人都附和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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