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诸邑公主,卫子夫脸上顿现柔和,却说:“不了,本宫困乏,手头上软的没力气,也抱不动孩子。”但那份柔软一瞬又偃将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悲伤,眼底有一丝丝失望蔓延开来:“诸邑若是个皇儿,那该多好。”随之,是一声轻叹。宫里的女人,大抵悲哀如此。即便贵为“母后”,年轻时候,亦是逃不过这样的宿命轮回。

    若是个皇儿……该多好啊。后宫女人的荣与辱,皆系这一脉,若是个皇儿,母凭子贵,往后的日子,过的多顺当。

    可惜不是。

    婉心不免也难过,因劝道:“夫人尚年轻,来日方长,怕甚么呢?君恩正隆着呐,有小公主,将来必定还会有皇儿。”

    “日子是长着,”她淡淡觑一眼窗外,暖暖的日头打晃在前方一隅,枝上缀着几簇新红,艳艳的,煞是可爱,她抬手,轻轻顺着绡纱边沿摸上去,仿佛这样就能把满目的艳阳都抓住似的,“但本宫的青春,可不长。”她的声音一出口,便似融进了那片暖阳中,飘飘的:“甚而……是太短呀。”

    婉心噤了声,心里悲叹,却不敢说话。是呀,这后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如此,青春太短,君恩更短。

    卫子夫忽然问:“这些日子来,本宫不耐侍寝,陛下都宿在何处?”

    “凭陛下日理万机,时时便宿宣室殿啦。”

    “说实话,”卫子夫摇摇头,“本宫不是爱使小性儿的人,——后宫雨露均沾,本是该的。陛下幸各宫美人,亦是正经事儿,古人有言:‘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可不是这个理儿?”

    婉心心下佩服,这卫夫人,果然当得一个“贤”字,难怪皇帝捧在手心里疼。这样贤良不妒的好女人,汉宫里头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因说:“回夫人话,前回婢子听御前黄门郎叨叨起来,这几日……掖庭阮美人侍寝最多,陛下偶尔会去。”

    “偶尔?”她声音很轻,似在自问,果然又很快自答:“也是了,宫里年轻貌美女子这样多,陛下‘偶尔’去一下,亦是厚恩了。”她见婉心仍静静侍立榻下,因说:“这阮美人……倒是个实诚人,本宫瞧她做事挺妥帖。”

    婉心道:“只要不是个挑事儿的,无妨教她承恩。现下夫人身上不方便,分些宠给她,她自会感念,于夫人前途,亦是无害。”

    卫子夫再吃一盅燕窝,便欲睡下,却见绡纱外,一轮月弯弯挂着,几根绿竹在宫灯下影出数层晃动的阴翳,很美的夜,此刻,她却想起了巍巍汉宫中的某个人。

    ——“原来寂寞是这样可怕的。”

    她挑着绡纱,轻喃。话出口时,却把自己给吓了一跳。婉心因道:“夫人可想着谁?”她笑了开来:“可是呢,小妮儿,肚里蛔虫似的,本宫想什么,你可都能猜出个囫囵样子来。”她叹了一声,因道:“本宫忽然想起了长门那位,天是暖啦,她那宫里,怕是回不了春了……怪可怜的。好歹也是当今圣上表姐,怎是这样个下场?”

    婉心也随她啧叹两声,道:“那事儿可要怎么好?陛下的心思……真真儿是教人难琢磨。”

    卫子夫支起身子,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把婉心叫到了跟前,压低声音道:“左不过是咱们吃了亏,你去长门宫跑一趟罢,——她一人关着,不闻窗外事,长安城里城外一起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一丝丝风声也不给她透,真真儿要憋死人么不是!当真可怜!”

    婉心“扑通”一声跪地,吓得脸色青白,连连叩头道:“夫人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呀!您这样做,长门那位不会念您的好,反是……反是引火烧身呀!”

    她似下了重大的决心,摆了摆手:“你去吧。陛下若然怪罪下来,亦是本宫一人承担。诸邑尚小,料陛下再生气,也不会拿本宫怎样。”她轻轻扯了扯绡纱,那轮明月漏进了缝隙,忽地便看不见了。

    婉心却不动,膝盖像是生在了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

    “陛下以孝谨治世……本宫与你,亦是有家人父母的,焉能眼睁睁看着他人骨肉分离?长门宫里,冷了这么久……左不过再让她为自个儿父母挣一挣罢了。兴许瞧在她的面儿上,陛下能饶堂邑侯一家……如此,咱们亦算是行善了。”卫子夫的声音愈发朦朦,像是从迷雾里晃开来似的,月色透过莹薄的绡纱,照在她身上,映着一个浅淡的影儿,极动人。

    婉心哭道:“夫人,何苦来!您要去趟这样儿的浑水来!”她从襟下掏出一方帕子,抹了抹眼泪,因说:“长门别苑那个偏隅旮旯的,旁人躲还来不及!咱们承明殿怎地要凑上去呢?堂邑侯罪有应得……您……您非要教婢子去给长门宫那位报信儿,这可不是白白让陛下拿捏坏处么?于您,于诸邑小公主,皆是无益呀!”她哽的没法儿,又不敢抬头看卫夫人,只得盯着榻下逡循的纹络,细细数过一脉又一脉的走线。只是不肯应声。

    卫子夫太善良,太贤德,入了掖庭这方尔虞我诈的地界,仍是为旁人想的多,为自个儿数算的少。

    她这会儿是真有些生气了:“婉心,凭外人怎样说,咱们问心无愧便是。你年纪小,并不太懂这些人伦常情,本宫膝下有卫长、阳石、诸邑三女,亦是做母亲的人,自是怜恤母亲的心。先头,馆陶大长公主尚在长安时,的确因她女儿陈皇后之故,为难本宫不少。如今想来,亦是‘莲子心中苦’,过去的事情,本宫就当稀落撒掉的灰,被风一吹,便过去了。——只这件事,你不能再怠慢,须当马上行去长门宫,告诉陈后,现下是个怎样的光景才好,她想做什么,凭她去做,咱们可是再也管不了啦。”

    “诺。”婉心没法儿,只得领命。她抬起头,却见卫子夫歪在榻上,脸色并不太好,仍是产后有亏的模样,便道:“娘娘早些歇着罢,婢子这便去办。”

    “那极好,”她虚弱笑了笑,“只一件事须得记住——陛下在长门宫设了门禁,金执吾把守森严,你千万仔细着,怎样才能通报进去,全凭你能耐。”

    婉心伏首,又于榻下轻轻谒礼。须臾,缓缓退出。

    长门别苑,春光正浓。陌上一簇一簇团起的新艳似缀在鬓上的朵朵花钿,在暖风里轻轻颤着,有宫女子踩着石阶,拿大剪子修枝,“嘎吱”一声响,绿叶片片飞下,一根大枝掉在脚下。

    宫女子提了裙裾,踩的更高,正迎着日光,那脸儿娇花似的,润润的泛着光,提了大剪子正要再剪,屋里迎出一位着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的漂亮女子,嗓子清亮的直如这春日里莺啼:“红儿,不去里头伺候,赶这儿来折腾这些个好看式样的花花草草,懒闲怠的!”

    红儿瞧见了来人是谁,因说:“蕊儿姐姐,娘娘闭了宫门,不知密聊甚么呢,哪用得上咱们伺候呀。”

    蕊儿笑了笑:“承明殿来了人,你可知道?”红儿差点跌了一跤,扔了剪子,直问:“承明殿?她们……来作甚?”

    “谁晓得呢,也不知怎样躲开金执吾跑溜进来的……”蕊儿敛了声,假模假样瞧了瞧四周,倒并没人,因说:“咱们娘娘不知犯的什么浑,把人领了进去——喏,那婉心,正不知跟娘娘唠嗑甚么呢……”

    卫子夫一向贤良淑德,果真教贴身侍女婉心跑了来报信。她是个懂得后宫自保之道,又爱为旁人思量的好女人,皇帝如今显有圈禁陈后的意思,明着便是不让陈后知晓她父母背反朝廷一事。但卫子夫偏偏违背君意,引火上身,数来亦算难得。

    殿里只有她们二人,陈后轻咳了一声:“她们都退下了,你有话便说。今儿你说的任何一句话,旁的人没法儿知道。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陈阿娇立誓,若泄露半字,该当万劫不复!”

    第20章 金屋无人见泪痕(5)

    婉心骇的连忙下拜:“娘娘莫如此,今儿提了脑袋来报信儿,亦是诚心。断无别的想法儿,恳请娘娘莫泄露出去,亦是念旁人不知怎样想咱主子,婢子位卑身贱,凭这一条烂命,也无甚好顾忌。只是卫夫人……好歹是心出一片慈念,婢子怕她尽被外头那些个乱嚼道舌根子的玩意儿祸害了。”她谒道:“望娘娘能体谅婢子一片护主的心意,——婢子此番来,亦是乔装,想着法儿躲守卫金执吾的。”

    “你家主子一贯小心的,凭你有这样的顾虑,本宫自然谅解。”她叫“免”,居然主动去搀扶伏身行谒的下婢,那婉心吓的没能耐,心说,这陈后怎与先前所识的性子不大一样啦?

    她起了身。

    陈阿娇因问:“你家主位怎会想起本宫?她……可还好?”

    “好是挺好,只是,陛下这些日子……不大往承明殿来了,”婉心也机灵,知道怎样为自家主子“避祸”,那陈阿娇,一贯小心眼儿的,又骄纵乖张,若然在她面前提起卫夫人,无异伤口撒盐,因说,“如今昭阳殿阮美人承宠较多。”

    陈阿娇面上无悲无喜:“怎会?你家主子……也快分娩了罢?皇帝不会不闻不问。”

    婉心道:“夫人已然生产,娩下一位小公主。”

    陈阿娇“哦”了一声,眼睛放空,出神地望着远处,脸上看不出任何起伏。她抬手轻轻弹了弹帷帐坠下的流苏,卷起的苏尾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的声音空的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不打紧,养好身子,往后再生一位小皇子便是。能生养……总是好的。”这话刚落,她偏侧过头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经意的,她竟是自己触到了自己心事。

    婉心见她这般摸样,自然不敢言声。这时才有了些微悔意——想起奉命拾掇椒房殿时,暗藏妆奁中的那封书信,是她亏负陈后。那主意是她想的,为保一向贤惠温良的卫主子,她才在卫夫人面前提了这个腌臜主意,陈后与栗太子刘荣往事,本就能教人多作联想,她们这番小心盘磨,皇帝即便不信,也定然会对青梅竹马的表姐陈皇后心生嫌隙。如此,承明殿自然能承恩久长。

    没法子,这后宫争斗,不是你死,便要自家主子死了。

    她能有什么办法?

    贤良敦厚的卫夫人也没办法。

    陈阿娇一时触及心事,心情阴郁。是呀……能生养,总是好的,况然承明殿的青春与这漫天春光一样明媚,“宜尔子孙振振”,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可是……她不能生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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