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眼神回了过来,正转她脸上,倒并不愠怒,更无其他的情愫。她自认是皇帝默认了她的分析,便撑了胆子又说下去:“陛下,万请好生思量!臣妾听说,远瑾夫人受封前,乃长门当差的普通宫女子,名唤‘莺子’,莺子初时承一朝宠爱,原是造化,可那丫头毕竟福祚浅薄,陛下爱过一回,便不再爱她,将她抛了远去……今晚那莺子却意外出现在建章宫,这、这里头……恐有问题。望陛下详查!”

    “还有呢?”皇帝抬了抬眉。

    卫子夫抽了口气,绢帕揉手里几是要发皱了,她从皇帝的语气里,揣不出一丝味儿……皇帝略微地侧过脸去,却不动,那样子,似在等待她答复。

    她声音低的几乎要听不见了:“还、还有……远瑾夫人未免长得也太……”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第77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6)

    皇帝蹙眉,眸色间掬了一捧清冷的月光,划过卫子夫双颊时,她明显一滞,只听皇帝道:“像什么?”

    她慌的很——像什么?这不明摆着么?她要如何答?

    “总之——”她吞吞吐吐:“倒像长门的陈娘娘呢……”

    皇帝冷哼一声。吓的她慌忙缩回了满肚的话。

    ——“我知你说她像谁,人人皆这么说,朕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你心里在想些甚么,朕岂会不知?”他目光收回,卫子夫已惕惕然低头:“妾……妾万般猜测,皆是为陛下好。”

    皇帝目光凌厉:“你怀疑她接近朕另有目的?你疑她——万寿节宴出现在建章宫,是刻意为接近朕,从而复宠?”

    “妾不敢,”卫子夫眼泪涟涟,“妾待陛下一片真心,万般皆是为陛下着想,然……妾深思,只怕陛下此刻情意真切,轻易被圈了进去,左也思不明。因此斗胆——陛下且想,远瑾夫人初回受幸,是何时?近一年过去,陛下将此女子完全抛诸脑后,一年后的今天,却又意外出现在陛下的宴席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复得陛下宠爱,这……妾担心,这女子心机是否稍重?”

    眼瞧皇帝已作色,平阳连插了进来:“陛下,子夫向来不是搬弄是非之人,她今朝所进之言,全悖她往日作风,这样的昭明心迹,全为陛下呀!忠言逆耳,还望陛下看在子夫这般为您着想的份儿上,原谅她今儿失言!”

    “失言不算甚么,”皇帝语气略重了些,“失德才是紧要!”言罢,眼色只轻轻这么一掠,嘲讽的语气由心而来:“皇后,朕若未记错,朕记得多年前初见你,是在平阳公主府上,朕确然爱慕你,便将你带回了宫——那时你是可爱的,朕惦记过你一时,这未错。后来……朕记得,朕将你撂了后宫,便忘了,不再想念你。不知你是否怪过朕,——朕是皇帝,原是见一个便爱一个,也许朕曾经确被你的舞蹈打动,但这爱散的太快。你入宫一年,朕全不记得有过这么个人。建元三年,朕宣召后宫宫女子,欲放出婚配,你也在其列。那是你自入宫之后,第一次,在明堂丹陛上见到朕,朕尤记得那一年的你,淡妆整仪,立殿下,哭的那样凄凉。你哭着面立向朕,求朕记得往日情分,不将你放出皇宫去……”

    卫子夫满目含泪,好似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灼日炎炎,她们一行宫人列于大殿之上,等皇帝一封诏谕,将她们放出宫去。她心里凄凄惶惶,极不情愿等来这个众人皆欢喜的结局,——她不欲出宫。她与同行同命的那些姐妹皆不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她听得极入神——

    皇帝继续说着:“朕怜惜你,这才想起一年前在平阳公主府发生的那次艳遇,想起了那时歌舞倾城的你……子夫,凭你说,你可失宠一年,在朕面前哭泣而复幸——偏她不可么?子夫,偏她不可么?”

    皇帝重了重语气。

    最后这一问,当真要将她的心都戳出血来,那样直白赤/裸的质问——问她,偏陈阿娇再出长门来,求得帝王宠爱,算是心机,建元三年,她卫子夫于殿上那般哭泣求宠,便不算心机么?

    她无话可说。

    平阳见状,因道:“陛下,您回宣室殿歇一歇吧,再晚些,群臣都要面圣早朝啦。您这样子,怎撑得住?”

    他摇了摇头。平阳再欲说时,他已抬手,极缓地挥了挥……

    平阳知其意,因向侍驾众人道:“你们都退罢……留两个内侍侍候陛下就行。”见卫子夫仍不欲动,平阳劝道:“子夫,你也走罢,据儿该找娘了……陛下这边,有我呢。”

    卫子夫这才郁郁瞧了皇帝一眼,轻谒了谒。又向平阳道:“这里全托阿姊照看……”

    流动的月色下,一行人的影子愈拖愈长、愈行愈散……

    平阳知道,皇帝心思全在这儿。未央永巷,极近的距离,他却不敢再踏前一步。皎素的月光映照那端飞檐,皇帝目之所及,尽被穹庐浩宇笼罩。

    帝君那般孤单。

    他身后跪着群臣,他殿下山呼万岁,平阳却仍觉,她这个弟弟,太孤单。就像那一年在白虎殿上,他与至亲的皇祖母争锋相对、勾心斗角,那时少年天子王气已成,却也从那时便已注定,他这一路行来,注定孤身一人。永享王座的荣耀,他担,这背后的孤苦与寂寞,他必已无法放下。

    平阳隐隐心疼。

    孤家寡人。可怜生在帝王家。

    皇帝忽然摘了额前十二旒,将冕冠狠狠砸地,平阳未反应过来,只惊皇帝这动作太粗俗,皇帝却已解了内扣,生生将冕服扯开,少顷,已将长袍掼在地上!掠起的尘土轻轻阖盖,被风一下便吹散了……

    皇帝小跑,已抢了她前面去。

    留下侍驾的两个内侍将将反应过来时,已擦着拳紧跟着跑了上前去,皇帝步速太快,他们紧跟后边儿擦汗喘息,稍有吃力。

    是桂宫的方向。

    他终于耐不住了。

    平阳轻叹一声,弯腰将皇帝扔下的冕冠十二旒、盘丝冕服样样小心收好,卷在臂弯里,也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此时天边已初现微光,晨曦清晨,便这么紧赶着来了。

    耳边有风啸过,恍如流过的时光擦着耳鬓轻声唱。是他的童年、是他的少年,皇帝抹了抹眼睛,一切好像都呈在眼前,就在昨日,就在今朝,那样近,近的他一抓便要破啦。

    自然有她。

    她贯穿了他整个的童年与少年。

    娇娇。娇娇。

    梦竟这样近。这样贴近现实。

    他一路小跑,迎在风中,连汗都要蒸干了。只顾不断地、不停地往前跑……再停下时,这一场梦,便如置身其间。那一年薄雪初冬,阿娇便也是这样小跑在雪地里,追他的身影……她着一件红色大氅,映着莹白的雪色,似一朵妖冶张扬的红莲,极好看。

    那是皇帝终生不敢忘的记忆。

    这一生,能这样掏心待他的人并不多,阿娇算一个,她待他的好,是无计代价的,不若这后宫诸人,皆畏惧他、皆有求于他。

    若然要数算这样掏心待他的第二人来,着实要费一番脑筋。

    他……那样爱阿娇。

    正如……阿娇也曾那样深爱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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