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能迈出木栏门槛,也永远也迈不过心中的那道槛儿。

    即便君王将她拥入再温暖的怀抱、说再多绵软的情话,也永远暖不回她早已在冷宫每一个寒夜之后,逐渐冷却的心。

    这便是世情,寒冷的人心。

    许多年前,也是一年上元灯节,他们走在长安街头灯色煌煌的夜风里,嬉闹的毫不拘宫中之礼,彼时少年夫妻,正如胶似漆。说不怀念,那必是假的,但若再要从头走一遭,她决然是不肯了。

    这一条路,太累,太冷。

    “在想什么?”刘彻靠近来,小心捉住她的手:“冷么?”

    她摇头。

    “那告诉朕,——在想什么?”

    “测字呢,在想从前。”

    刘彻探头一看,她挥毫写下的字,正是“长乐奉母后”的“乐”字。

    同样一个字,睽违十年。

    刘彻提起鹅羽扇,敲了敲摊案:“就这字儿!你测一下!”

    鹤发的算卦先生盯着他笑。刘彻一激灵:“你——你还认得我?”

    不想十年已过,故人仍守在那里。长安城角一隅,总还有人记得,他们曾经携手走过的青阶。一回身,“傻丫头”洒脱的背影在满街灯色里越走越深。

    “老朽——”神秘高深的笑容里,一双眼睛隐似藏着些什么……

    刘彻侧耳,正准备恭听高见……

    “老朽——老朽听不见公子在说什么!”“高深”的先生带着“高深”的笑意,用扇柄指了指耳朵……

    刘彻……

    “您耳背我知道,”他拔高了嗓音,一扇狠狠拍案上,“就是这个字——请你——测!字!”

    第83章 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12)

    老先生笑了笑,轻轻摩挲着那个字儿,墨迹还没干透,被他这一抚,晕的模糊了字形,他笑道:“眼神不大好啦,连字儿都瞧不清……”

    “瞧不清您还挣这口饭呢?”

    是陈阿娇脆生生的声音,一如多年前,调皮的很,说话大剌剌毫无顾忌。

    皇帝眯着眼睛觑她,恍惚间,竟瞧见了她十年前的样子,好漂亮的杏眼里,簇着一团喜气,她的眼睛会笑,眉角微微的上扬,裹着一种无人可复制的极独特的张扬与自信。

    这样的神情,唯只陈阿娇与皇帝有。刘彻后来想想,年少孤独的为君之路,他只对陈阿娇一人另眼相看,大抵因为,在陈阿娇的眼中,他能瞧见一种只有帝君才有的王者倨傲。后宫里,那些唯唯诺诺只懂低眉顺从的女人们,是永不会懂的。

    从来为帝孤独,为上者寂寞,一生能遇见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女人,已是大幸。

    但他却很晚才想明白,他与陈阿娇的悲剧,也正是因为这极为相同的倨傲。他负了她,并且不肯低头,那么陈阿娇必是同样倨傲地扬首便走。

    “娇娇,你后躲,——撂摊儿可也得砸了你的脚不是?”皇帝笑着轻摇了摇扇子,那口气,便是在同十年前的陈阿娇说话。

    “不怕,你叫他测——”陈阿娇果然是“女中豪杰”:“本姑娘手里捏够了银两,不管测的对与否,本姑娘绝不赖账!”

    那算卦先生满鬓银发,被风吹的利落抖索——这回倒是耳朵根子灵光啦,听的够灵清,笑着向陈阿娇道:“赔够了数再砸摊子?——这话听着恁耳熟……”

    陈阿娇暗里吐了吐舌头,心说莫不是要被识穿啦?十年前嚷着要砸他摊子的小丫头,今个儿便立在这里呢!

    因说:“还测不测字呢?生意要不要做啦?”

    老先生摸着一把雪白的长胡子,笑眯了眼:“老朽眼神不好,看不清呢——”

    “是、是‘乐’字!你懂不?”陈阿娇捋起袖子,大剌剌地道:“这字儿呢,……就是‘长乐奉母后’的‘乐’字!你懂长乐……”

    她打了结,不肯说了。

    算卦先生这才慢悠悠地摆好卦牌,捉笔在案上又缓缓将字儿描了一遍——陈阿娇这边瞧着,急不可耐,因小声嘀咕:“这生意想来不大好吧?要养活人可难呢——这慢劲儿!”

    皇帝在她身后偷笑。

    羽林卫麾下暗卫统领已自围观百姓群中分离来,凑近了皇帝,附耳向皇帝说了一会子,想是催人回宫了,果然,皇帝听完话,眉便蹙着,向暗卫统领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暗守。

    他不催人,任陈阿娇玩闹。

    但她不傻,自然知道皇帝日理万机,宣室殿案上的奏章不会催人,凭掖庭绣床锦被还会催人呢!

    ——一回宫里,又不知多少女人背后对她咬碎了牙,嚼说她这狐媚子,惑主媚君,好不知耻!

    踩低捧高,阖宫若被冷落了,久不沾圣恩,必被人欺;若久蒙圣宠,又须防人妒。

    当真为难。

    陈阿娇因轻轻叹息,将钱袋子轻摆了算卦先生的摊案上,低声说:“这点子钱,拿去吧——岁月不轻饶人呐,你老成这样啦,测个字儿也挣不得钱,拿着钱袋子,能混过一日是一日罢……”

    她知耳背的测字老先生必听不清她说的话,但好似也没所谓,她并不是说给他听的。连她也闹不清,她流连知返的,究竟是曾在这个摊儿上为她测算过命运的老先生经久不回的时光——譬如他满鬓银发,叫人瞧了满目生凉;还是那一年她悄悄溜出皇宫逛遍长安街头的洒脱与胆性?

    她不羁难驯的少年时候,曾埋在那一年上元灯节长安满街的灯色里。

    “不玩儿啦?”刘彻站她身后,灯色融化的眼睛里,溢满宠溺。

    “回家吧——”她转身,轻轻地从他的侧肩擦过。

    “可以留的,——凭你想玩到几时,朕的长安,不会有宵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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