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皇帝已将手递给她,那顺眉的模样儿,倒溢着几分温柔,不似先前对她恼怒了。卫子夫虽心中有惑,但到底还是高兴的,便将手交到皇帝手里……

    皇帝轻声:“子夫,朕只记得你的贤惠与好处。你须知,朕是这样看重你,这后宫诸事,唯你能公正处置,朕信任你。朕一直都信任你。”

    卫子夫心中满是疑惑。

    皇帝怎突然变成这模样啦?

    第100章 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9)

    送走皇帝之后,卫子夫一脸沉黯,总觉心里头压了块石头似的。婉心便劝慰道:“娘娘不必太忧心,陛下即便御驾亲征,若战场上有甚意外,亲军必是拼死舍命护驾的!陛下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回来!”

    “本宫不忧这个,”卫子夫道,“你说的对,陛下天脉龙相,福祚绵延,万不能有事。沙场之事,全交将军们便可,本宫想管也管不得。”

    “那娘娘所忧何事?”

    卫子夫因叹:“陛下走时,教我万万照顾后宫,称本宫‘贤惠’,这么地,本宫总觉哪里不大对劲呢……”

    婉心笑道:“婢子还当有甚么事呢,陛下念娘娘贤惠,便将后宫大权全交了娘娘。皇后之位极尊,娘娘母仪天下,自然是……这个话怎么说呢?……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嘛,陛下一旦亲征,宫中无主,多少的事,自然都由娘娘牵头处置,陛下对娘娘多信任!”

    “话虽这么说……”卫子夫脸上却不显快活:“陛下特地嘱咐本宫,要好生照顾那远瑾夫人,这……”

    远瑾夫人大名,此时宫中已无人不晓。一听了这名儿,连婉心都怔了怔,不免酸道:“这倒奇了!‘远瑾夫人’招牌明晃晃的,谁见着不耀的眼睁不开,只得躲了去。她这好胳膊好腿儿的,还须咱们娘娘照顾吗?”

    “陛下未免太小瞧我,”卫子夫叹了一口气,“陛下是怕我——”她忽地便顿住了,缓了缓才又说:“陛下怕我没看住,远瑾夫人被宫里魑魅魍魉害了去呢!这一招,走的极好——”她向婉心笑了笑:“傻丫头,咱们的陛下,拿着对付臣工的心思,权衡后宫呢。”

    “恕婢子蠢钝……”婉心一时未反应过来。

    “他教本宫守好远瑾夫人,又夸赞本宫贤惠,这岂非是说……远瑾夫人若在陛下离宫的这些日子里,有个甚么差池,都是本宫的错,是本宫‘不贤惠’之故?”

    因掂量着这话的斤两,卫子夫愈发愁。婉心也连连叹息:“那么……竟无旁的法儿了吗?”

    卫子夫无奈道:“在这宫里,本宫信奉之则第一条便是,自保为上。若能自保,哪还会去管旁人如何荣宠、如何富贵呐!陛下既这么交代了本宫,本宫一定尽力为之。谁若找远瑾夫人的茬儿,本宫一定出头。但也有一点,只怕本宫是无能为力的……”

    婉心见她心思万般重,便道:“婢子虽蠢钝,但经娘娘点拨,亦能通透一点半点儿。娘娘不妨与婢子说说,若真轮上了那‘万般无能为力’之事时,咱们亦可有所准备。娘娘心子太善,陛下让娘娘回护远瑾夫人,娘娘便应的痛快。嗳!”

    “总也有本宫回护不周的时候……”卫子夫话里有话:“比如……太后娘娘一向见她不顺眼的,陛下若御驾亲征,远在天际,这边倒是给我箍了道紧箍子,我哪敢动弹呐,她受了半点苦楚,不管与我有关没关,陛下回来都得找本宫算账。但……陛下总算漏了一点,本宫不敢动他心爱的美人,本宫也不会动。陛下的母亲,若认准了远瑾夫人惑上媚主,趁着陛下远征之时,稍稍地要与桂宫那位松落松落筋骨,本宫权势再大,亦不敢冲撞太后娘娘。要不要出头,可都由不得本宫做主啦!”

    婉心好似听明白了什么,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因笑说:“那便是啦。娘娘贤惠大度,陛下交与娘娘的事儿,娘娘必会尽心竭力去做。但若是……长乐宫老太后非要与娘娘反着干,娘娘自不能冲撞太后,太后娘娘厌恶谁,要收拾谁,皇后娘娘可挡不住!那到时……陛下交代照料的人,若真有了什么差错,亦怪不到椒房殿头上呀!”

    皇后的笑容有些疲累。婉心便欲搀扶去侍候皇后午睡,卫子夫却摆手挡开,一个人靠在裹了虎皮的矮榻上,困意微微地袭上来。

    因想皇帝这会子大抵人又在桂宫,心里总也不是这么个滋味。但也无法儿,她是贤惠大度的皇后,哪能与一名小小的媵妾争风吃醋呢。

    皇子据年岁尚小,正是闹腾的时候,滑溜鱼儿似的,手里攥也攥不住,一眨眼的功夫,又从乳母手里滑溜着跑走了,闹腾闹腾,正“滑”到了皇后跟前,挨着虎皮直流口水,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好招人爱。

    婉心因拉了小皇子的手,欲让他起开,便笑吟吟道:“皇子殿下,婢子带您外头找好吃的,好么?”便要将肉乎乎的小手递与乳母,不想小皇子个儿小,劲儿还挺大,包子脸上堆了满满的笑意,软软糯糯的声儿可真招人疼:“据儿不去、据儿、据儿要与母亲在一起!”

    卫子夫此时已醒转了来,舒展舒展,便笑吟吟要将皇儿举起来:“据儿,母后抱!”

    小皇子还挺害羞,不肯往她怀里靠。

    她笑着起身,便拎包袱似的将孩子拎起来,搂进怀里:“据儿,母后的好据儿!”她本是舞姬出身,非但舞技精湛,声色尤美,搂着孩子晃悠晃悠,便哼起了儿歌来。

    未央椒房殿,好久没这么气氛轻松过了。

    卫子夫抱着孩子,轻轻地吻了吻皇儿的脸颊,轻声:“据儿,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

    那眼神,却已经没了先前的温柔。

    皇帝亲征之意已决,令人意外的是,长乐宫皇太后也不过只是微言反对了一下,待皇帝呈禀其逐鹿之雄心后,太后非但不阻止,反夸赞皇帝有乃父、乃祖之气魄,允其亲征,另嘱咐各将领好生保护皇帝。

    汉宫的春日,在这鼓点极密的阴霾时分,迎来了并不愉快的往后。

    骤雨初歇。

    她打伞,立在檐廊下,近处便是那一方池塘,夏天时,映日荷花,大绿的叶盖托举着鲜妍的粉色荷,迎风一照,挨倒一片,仿佛满池都是鲜活的生命。着百衣的仙子正举掌在水上足蹈,华服沾了水,漂亮的褶皱漾成一片……

    仿佛有人趴在水边在吹吐,这么一吹,便皱了镜子似的湖面。

    她喃喃:“真是个漂亮的地方……不知何时开荷花呢?”

    似是自言自语。但守值的宫女子总不敢不回话,因怯怯说:“夫人,此时正是春日,荷花……当是夏天开的。”

    她“哦”了一声,便又望远天,沉入了自己的世界里。

    密雨刚过,此时只有稀疏的点子,迎风似撒豆子般撒在荷塘上,镜子一样的塘面便裂开了纹,一漾一漾的,煞是好看。

    她接过宫女子为她撑开的伞,缓声笑:“本宫来吧。风里头站着,怪冷,你去煮碗姜汤来……本宫一会儿便进去。”

    便这么支开了人。

    风头里便只剩了她这么一个人。

    她忽然丢开了伞。

    漂亮的紫色骨柄伞很快被卷落在地,像一只大翼的紫蝴蝶,挨着冰冷的泥泞再也挣扎不起来……

    春天的荷塘,对她而言,似有一种令人着迷的、怎么也甩脱不开的魔力,枯萎的荷杆、浮游的水草,每一件,都似在远远地召唤她……

    从前的她,早已被长门冷隅难捱的寂寞夜晚吞噬了。望不到希望的寒夜冷冬,寒津津的汉宫……

    一点一点,将她打磨的愈加圆润。

    但……

    自搬到桂宫,总还有一点一点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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