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西南方向,漆黑的穹顶下火光冲天,浓重的烟不断地往上冒,遥遥可以听见杂乱的呼喊声和锣鼓声。

    火势愈来愈大,猖狂的火舌肆无忌惮地吞噬着黑暗,令人生惧。崔琰并未受到惊吓,这一场火灾上一世也曾发生过,如今不过是重演。就是在这个时刻起的火,后来第二天阿窈才打听到是一个叫倚云楼的青楼失火了,那时她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是此刻,她站在门口那一方光亮里,心里五味杂陈,或许有些事情,不管是经过一世、两世,该发生的总归会发生,就像这把火,就像她手中这支银簪……

    雨淅淅沥沥下着,迷蒙的水气给南临府罩上了一层薄雾,街边许多摊点未出,比往常清冷了些。崔琰撑着油纸伞当街而过,她一身湖色衣衫,同这满目清新倒是相配,隐在伞下的袅娜身姿吸引了不少目光。

    崔琰径自走着,心里被崔瑶即将要面对的坎占满。她一早便让阿窈悄悄去打听了,三日后二伯母将带崔瑶和崔玥一同去城外积香山宝泉寺进香。看来这桩事倒是会按着上一世的轨迹发生的,她得快点想办法,思来想去,有这个能力帮忙的也只有林秋寒或者裴长宁了。

    那时,二伯母因遇到幼年闺中密友,所以同对方多叙了会旧,崔瑶等得不耐烦便大着胆子撺掇崔玥一同往后山寻那使得宝泉寺闻名的泉水,不想山间藏着专劫富贵人家车马的歹人,二人遇险时被莫齐所救。莫齐在同歹人打斗时受了伤,崔瑶因平日向崔琰学了些医术皮毛,便替他包扎,如此,二人心中都存了好感,谁曾想在场的崔玥亦被莫齐的模样与人品所吸引,这样便埋下了她要横刀夺爱的祸根。

    不久,莫府张罗着要给莫齐说亲,他万般艰难地说服双亲向被全城所唾弃的崔府提亲,可惜最终被崔璎和崔玥设计破坏。

    崔琰觉得,对于这件事,得从中将其一步步拆解掉,后面的事到时候再看,眼下,得过了三日后这一关。为此,她打算想办法让崔瑶撇开崔玥同莫齐相遇……

    她兀自盘算着心事,没在意鞋面和裙角都沾染了泥水,一抬眼,已到了府衙门口。

    府衙内,裴长宁正替林秋寒理着公文。昨夜倚云楼大火,他要赶去处理,反倒令他有了十足的理由将本就不想处理的杂务甩给南临世子。

    檐上的雨滴如断线的珠子错落而下,形成一道密密的雨帘。他握拳反敲着额头,眼角瞥到对面廊下闪出一抹湖色身影。他顿住手,不禁屏住呼吸,沉静如水的眸子紧紧追着那抹身影飘忽而至面前。

    他凝视着她,今日她的衣着依旧如往日一般素净,却更能衬出她不染纤尘的气质,乌发间一缕同是湖色的发带,正随风翻飞。此刻她停在门前,收下油纸伞,顺手将其倚在门边。

    裴长宁瞬间回神,“可好些了?”他皱了皱眉,雨并不算小,淋到伤口可不好。

    “多谢。”崔琰点头,稍稍迟疑便道,“今日我来除了向大人道谢,还有一事想劳烦大人帮忙。”

    裴长宁飞快地扫了眼她依旧苍白的脸,视线便又落在手中的文书上,“何事?”

    “嗯……”崔琰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想着崔瑶即将要受的苦,便横下心向着他道,“我想请大人替我打探一下城西莫家大公子莫齐三日后是否有去积香山的打算。”

    ☆、有事相求

    是莫齐?裴长宁原本舒朗的脸上瞬间添了三分冷意,他盯着文书的眼许久都未移过分毫。

    崔琰不见他回应,以为他专注于手中的文书,迟疑了下便向前移了两步,猝不及防地对上他猛然抬起的眼,一时间有些无措,耳根有些泛红。

    殊不知这样的羞涩被裴长宁看在眼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他按耐住心底泛起的失落,避开眼去,压低嗓音道:“可是玉石世家莫府的长公子莫齐?”

    “正是。”崔琰点头,眼波流转,带着些许期盼的光。

    不料裴长宁垂下眼,指尖轻轻划过纸面,“府衙之立,为民、为公、为天子,崔大夫竟让我府衙的男儿去替你打探富贵公子的行踪?”

    崔琰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添无力感,秋水似的双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如同她一点一点往下沉的心。她轻咬着唇,双手紧紧交握,自嘲地向着他道:“如此,打扰了。”

    果然,她自始至终都无法探到他的所思所想,哪怕一分一毫。

    她后退两步转身,不想身后传来他漠然的声音,“若他去,当如何?”

    若是往常,崔琰定会扭头就走,不再多说一字,可如今她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他,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道:“其实,我今天来除了方才那件事,还想请你帮我导一出戏。”

    “噢?”裴长宁起身来至她面前,紧握的拳掩在宽袖内。

    “三日后,我二伯母会带崔瑶和崔玥上山进香,若莫家公子也去,我会牵制着崔玥,你能想办法让崔瑶同莫齐相遇吗?”他身量高大,她几乎是仰着头同他说话,很奇怪地,不知为何他突然间脸色稍霁,她却无暇去想。

    “就这样?”裴长宁垂下手,纵然依旧绷着一张脸,心中却暗自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崔琰从他的转变中看出一丝希望,果然见他轻点了下头,算是应允。“多谢,”她诚恳道谢,转身至门边拿起油纸伞,“我听说宝泉寺后山常有歹人出没,你们要小心。”

    裴长宁微微颔首,视线越过她落在檐角上。不一会的功夫,雨倒是更急了,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逐渐汇成一股股接连不断的小水流。“还是等雨停了再走吧。”他赶在她撑开伞之前说道。

    崔琰微怔,只见他依旧坐回案边,轻曳的衣角带起一阵清风,捎来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他身上独有的味道,她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香。他继续翻阅着文书,心无旁骛,俊朗的侧颜占了她满心满眼。

    一阵心悸之后,崔琰倏地回神,迅疾的雨声倒显得屋内更加安静,她立在门边,盯着檐上层层叠叠的青瓦,渐渐地出了神,不知身后的裴长宁亦在看她。

    突然,从雨幕中冲出一个人来,“哎呀——”他大叫着,一边跺着脚,一边抖动着沾雨的衣衫,见了崔琰,登时露出爽朗的笑来,“崔大夫!身子可大好了?”

    崔琰被他的温煦感染,笑着点头道:“还未谢谢大人出手相助。”

    “哎——我又没帮什么忙,”林秋寒指了指端坐的裴长宁,“倒是我们裴大人,你真得好好谢谢。”说着向那尊佛像似的人挑了挑眉,回头又像发现什么似的,低头向崔琰凑近了些,细细地打量着她,“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脸上没有疤的样子呢!不错不错……”

    崔琰不禁红了脸,支吾着道:“你们……早就知道?”

    “就你那个疤啊,骗骗普通人还差不多,想瞒过我们?”林秋寒笑着道。

    裴长宁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事情处理好了?”

    经他这么一提醒,林秋寒拍了下手掌,“你不说我倒忘了,昨夜那场大火啊,太惨了,一下子烧死三个……”

    “三个?”崔琰心惊,是三个么?前世里她并未过多留意此事,所以不知道竟是一场烧死三个人的惨剧。

    林秋寒点头,“一个老鸨,两个青楼女子。我看现场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应该是场意外。尸体都烧成木炭一般了,我看了都想吐!胡伯正在殓房,我来缓一缓,顺便叫你……”他向着裴长宁道,又转向崔琰,“崔大夫可有兴……”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长宁打断,“她就不去了。”

    最后一个“趣”字没出口,林秋寒的嘴巴还圈着,他翻了个白眼,要不要如此护着?“还没问崔大夫,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崔琰看了眼裴长宁,抿着嘴笑道:“并没有什么事?”

    “没事谁能请得动崔大夫到我府衙来?”

    “你歇够了?还不快走。”裴长宁睨了他一眼。

    “难得崔大夫来这一趟,总该让我尽尽地主之谊吧?”林秋寒望着崔琰道。

    崔琰向外看去,空濛的天际渐渐白亮了起来,只剩下些零星的雨丝在飘。“噢,我要去医馆,不耽误大人公务了,告辞。”

    一袭湖色身影融进满目碧色里,转眼便消失在院子对面的廊角边。林秋寒用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的裴长宁,“别看了,人都走了。”

    裴长宁回过神来,遥遥地指着案上一堆的文书,“既然回来了就交给你了。”

    “哎——”林秋寒谄媚地笑着,“别,你都接手了,有始有终才是你的性格嘛!再说,倚云楼的事情还没处理完不是?”他悠悠地转到案边,随手挑着,不自觉地咧开嘴,“故意吓我!亏得你,这么繁杂的一堆你都处理完了!”

    裴长宁并不答话,随意地找了个椅子坐下,“叫人给我收拾一间房。”

    “怎么?实在受不了你母妃了?房间么,你从前歇息的那间倒是一直空着。”林秋寒有些幸灾乐祸地笑道,“王爷前两天不是回来了?她现在应该没空理你才对呀。”

    裴长宁苦笑了下,他也以为父王回来了,母妃会将注意力转移到父王身上,不想此番却是失算了,她倒是多了一个同盟。

    “不过,你的确是要小心。我看最近你母妃来找我母亲找得特别勤,我觉得她们一定是在密谋什么,哎,肯定跟崔大夫有关……”他思忖着,突然猛地拍了下手,“你说,她会不会装病去找崔大夫看病?这可像是你母妃能干出来的事……”

    裴长宁却充耳不闻,他在想着另外一桩事……

    午后不久,崔琰便在同济堂等来了裴长宁派来传递消息的人,四日后是莫府老太君的生辰,身为莫府长媳长孙,莫家大夫人和莫齐将一同去宝泉寺为老太君祈福。

    他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不仅同行的人,就连出行的时辰路线都打探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自己的请求疑点重重,任何人都不会如他这般什么都不问却能把事情做得妥妥帖帖。为了减少破绽,她只简单提出要让崔瑶同莫齐相遇,连那些埋伏的歹人从中起的作用都不便提起,但她相信他一定能做到。

    至晚间雨虽然停了,但天依旧阴着,云层密布,不见一丝星光,想来明日还会下雨。夜市不兴,路上行人稀少,蛙虫却叫得起劲,难得一个清凉静谧的夏夜。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依稀可辨巍巍的南临王府,规模算不上恢弘,却自有它华贵摄人的气度,犹如一只盘踞蛰伏的雄狮。门前一对灯笼正随风轻轻摇曳,照出朱门正上方厚重匾额上“南临王府”四个大字。

    南临王府在京中自有符合品级规制的府邸,老王爷请旨北迁后,许多方面便不受诸般限制,王妃性子洒脱,最不喜奢靡之风,老王爷便依着王妃置了这么一处古朴大气的府邸。

    虽说老王爷与王妃感情甚笃,几十年仍如初见,可他毕竟常年东征北伐,婚后数年才得了世子,不知何故此后王妃竟一直未能有孕。京中世家哪家不是以多子多孙为福,在这样的世俗压力下,王爷同王妃依旧淡然处之,王爷更是不顾先帝的反对将尚且年幼的世子带至疆场。

    南临王府人丁并不旺盛,恰王妃好舞枪弄棍,住在前院并不方便,是以沿着中庭而分,王爷王妃住在二进院子的西院,世子则与其相对,住在东院。

    夜色深沉,王妃虽然没有早睡的习惯,但碍着王爷身上的伤尚未好透,是以早早便同他歇下。王府内戒备森严,裴长宁带回的副将袁壑亲自带队巡视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忽地,他顿住脚,似有所察觉,敏锐地听着什么,他身后的小队人马见他如此,亦警觉地四处张望。正戒备着,只见屋顶上一个黑影闪过,众人皆作势要上前,不料袁壑却抬手止住他们,还冲着那个黑影笑了下,那黑影也向他点了下头,接着便轻点屋檐向着东院而去。

    那黑影无声无息地落在院内,他扯下脸上蒙着的黑巾,露出一张干练的脸来,也不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此时,他并不需要敲门,自他脚尖点在屋檐上那一刻起,屋内的人便已知道他来了。

    “世子。”黑衣人向裴长宁行礼,此人叫无回,身世凄苦,偶然被裴长宁所救,自此生死相随,不过数年便成为裴长宁最器重的影卫。

    裴长宁放下手中的书卷,内心很是复杂,他盯着无回,眼内尽是犹疑,不知他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消息。

    无回悄然看着裴长宁,心里充满疑惑,他从没见过如此犹豫的世子,是以也不敢贸然出声。

    “如何?”半晌,裴长宁才低低地问了一句,乌浓的两簇剑眉在黯然的烛光下看像是添了淡淡的忧色。

    ☆、烈焰残迹

    “回世子,属下打探过了,”无回向前一步,将这两日打探的消息一一道出,“崔姑娘自幼常随着父母外出行医,父母去世后被同济堂沈老先生收为徒,由于有祖母护持,出入也算自由,但再未出过南临府。三年前祖母去世,她在崔府的处境便开始艰难起来……”自在赤焰湖世子命其跟随崔琰上凌云峰开始,他便知道这位叫崔琰的医女在世子心中是同旁人不同的。

    “当时她被诬陷私藏了崔府的传家之宝翠玉佛,还被用家法惩戒了一番,之后又以未嫁女子不得随意外出的缘由限制了她的行动,自此她便偷偷□□出入。”

    这倒是同林秋寒先前打探到的情况相符,裴长宁默不作声,任由无回继续说下去。

    “莫家大公子莫齐自五年前便被送入京中求学,两年前才回南临府接手莫府的玉器生意,所以三年前他同崔姑娘并无交集。同济堂的白苏大夫是沈老先生的亲外甥,同崔姑娘一样双亲早逝,自幼便随在沈老先生身边学医,他倒是一直钟情于崔姑娘……”说到这,无回顿住,小心翼翼地察看裴长宁的表情,见他至少面上并无波澜,才放下心来。

    “对于这点医馆里除了崔姑娘自己倒是人人都知道,可人人也都知道崔姑娘只是将白苏像兄长一般看待。”

    裴长宁眯起眼,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敲着桌面,那日她梦呓时说经过三年多又重新相遇,而白苏同她一直在医馆待着,不存在重新相遇一说,如此,并不是白苏……

    “至于那个陈墨言,崔姑娘向来十分讨厌他,他时常纠缠,但崔姑娘总是不理会,加上她有个叫阿窈的机灵丫头,倒也相安无事。”

    不想,裴长宁的脸色瞬间冷凝了起来,陈墨言?就是那个市井传说中与她有私情的那个人,她倒是淡然得很,从不为自己辩白。“崔府只是个寻常富贵人家,于你而言安排个人进崔府做丫头应该不算难事吧?”他略忖片刻,看着无回道。

    无回只愣了一下便明白他的意思,“世子放心,属下明白。”

    只一瞬间,无回便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无边的暗夜里。裴长宁起身在屋内来回地跺着步,被烛光投射在一侧粉墙上的身影随着他的移动不断变幻。

    不是莫齐,不是白苏,不是陈墨言,平日的行程又如此单一,上次赤焰湖之行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出远门,究竟会是谁呢?

    阴云变幻的暗夜里,崔府最偏远一隅的屋内,崔琰同样是睡意全无,她坐在桌边,面前摊着一册医书,不过她的神思却并不在这书卷上。

    回府后,她便去探望了崔瑶,并向刘氏表示也想跟着去宝泉寺,刘氏正是巴结她的时候,自是满口答应,况且裴长宁已经答应帮忙,所以眼下崔瑶的事情并不需要她多担心,此时令她忧虑的却是另一桩事。

    倚云楼的火灾在与上一世同一时间发生了,但因前世里她的忽视,加之火灾发生后不久她和裴长宁就因为另一桩凶案去了邻县,回来时这桩风波已经平息,只隐约听说倚云楼的火灾是人为纵火而非意外,而这纵火人竟是个书生!

    裴长宁是何等警觉聪明的人,她向他打探过蓝莲,请他插手崔瑶之事,现在于他而言,她一定浑身上下充满疑点,那么对于这起火灾,她该怎么提醒他呢?该如何将调查的方向引向一个不知隐在何处的书生身上呢?

    府衙殓房内,森森然寒气逼人,显然是为了减慢尸体腐化的速度而用了冰。几个身形挺拔的男子并一个老者围在三具覆着白布的尸体旁。

    胡伯的脸很是苍白,望着散发出焦味的尸体,眼睛里尽是犹疑。原本是昨日将尸体抬回来后便要进行尸检的,可刚一掀开白布,纵然他做了几十年的仵作,面对这样的惨状还是没能撑住。

    现在他似乎依旧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可他毕竟也是做了几十年的仵作,知道这样的天气里尸体难以存放,更加知道若当真是案件,那越是往后拖延,破案的几率就越小。

    裴长宁同林秋寒默默在他身后站着,并不催促,等着他能够开始的时候。

    不多时,胡伯定了定神,伸出清瘦苍劲的手去掀那最左侧尸体上的白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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