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师姐真是傻啊,在这种时候,能以一命换取大家逃生的机会,难道不是最为合算的举措吗?何况仲伯还是自己愿意的。

    穆雪心中焦虑又烦躁。

    更让她郁闷的是,不知为什么她自己那只小小的胳膊也伸了出去,和师兄师姐们一起抓住仲伯的手往小舟上拉。

    在她的身边,一只束满绷带的手臂伸了过来,搭上了仲伯的肩膀。

    “无妨,未必就输。”

    仲伯抹了抹眼角,终于收了眉心的那一点金芒,被大家齐力拉上小船。

    一叶轻舟,如箭离弦,离岸而去。

    塔门大开,幽魂暗鬼,似极地寒烟,铺天盖地渡水而来。那些扭曲恐怖的惨白身影从水面浮起,张牙舞爪扑向船尾,似怨憎这一船的生灵能离此地而去。

    穆雪被所有人强制护在船中心,她透过缝隙向外看去。洞开的塔门外,滚滚幽魂的之上,孤悬立着一个伶仃的白色身影。

    那人戴着高高的帽子,披着长长的黑发,沉默着同样看着塔内的她。

    最终他突然抬起手,做了一个收拢的动作。

    那些扒拉在船尾,呼号尖啸着想要爬上来的苍白身影就随之顿住,如潮水一般一个个退去了。

    来时候浩浩荡荡,退却静逸无声。

    黑水行舟,舟过无痕。

    一叶轻舟绕着斗转星移的幽塔内壁愈行愈高,渐渐似脱出塔内,驶入了那星辰璀璨的皓翰苍穹之中。

    舟行似在天际,浮屠塔顶,且看苍穹浩茫茫。

    又似走在水面,水镜漫漫,倒映星辰摇动,不知脚下山川何处。

    “此为忘川。了却牵挂的魂魄,可由忘川入轮回,再归人世。”苗红儿拉着穆雪的小手,指给她看,“看那边。”

    无数小舟,不知从何处而来,载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悠悠然从穆雪等人身边游过。

    穆雪伸出脑袋张望,看魂舟载亡灵过境。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一下站起身来。

    一叶轻舟之上,有一女子立于舟头,身披着一条羊毛披肩,眉眼温柔。舟行穿过之时,她笑着冲穆雪轻轻摆了摆手。

    千万行舟之中,远远依稀有一船熟悉的身影,那些曾同门学艺,彼此相争怨恨过,也彼此携手匡扶过,心有遗憾半路被落下的同伴。

    “走了啊,小雪。”他们有人摇摇冲穆雪挥手。

    一个没了门牙的小姑娘,坐在小舟之上,拼命冲苗红儿挥动小小的手臂,“阿姐,记得好好吃饭,一定要好好的呀。”

    苗红儿红着眼眶笑了。

    一位头发斑白,脊背佝偻的老妇人,挎着一篮橘子,坐在舟头悠悠渡水而来。

    她弯着腰,不紧不慢地剥着手中的橘子,取出内里果肉,制成一盏小灯。

    点燃那盏小灯放在如镜的水面,满布皱纹的手把它轻轻一推,橘红的小灯便慢悠悠飘过来,飘到了仲伯的手中。

    船身交错而过,苍苍白发渐渐变得乌黑,皱纹满面的肌肤回复了少女时代的光洁。年迈的妻子不知何时成为初见的时的模样,笑着和丈夫挥手诀别。

    仲伯持着那小小橘灯,目送船行渐远,泪流满面。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人生如此,月有盈缺,往事不可追也。

    第36章

    载着亡灵的魂舟, 渐渐和他们分道扬镳,星星点点的光芒排着队游向着苍穹深处。

    银河摇光,魂舟过境, 了断前尘往事, 挥手从此去。

    穆雪他们的那一叶小舟,却从境界难分的水天之间慢慢下沉, 沉入大地之上, 停在了五色彩石铺就的神道边。

    众人落在实地,下了船。

    抬头望去, 天空之上的细碎萤光已经越升越高,逐渐消失在视野内。

    渡亡道惊心动魄的旅程,每个人心中都各有感悟得失。

    历经大战后,伤痕累累的几人在神道边上燃起篝火, 整顿休息。

    穆雪想要起来帮忙干活, 被苗红儿一把按住了, “好好歇着, 你还小呢。又受了伤,不许再乱动。”

    到了这个世界之后,穆雪才知道幼小意味着被照顾和保护,而不并不像她以为的, 越弱小越该被欺凌和压榨。

    这个道理她曾经不明白。

    小山刚刚来到家里的时候, 瘦得可怕, 一身伤病,但自己也没有特别照顾他,还理所当然地让他承担起了众多繁杂琐事。

    如果不是那时他高烧倒下了, 自己可能一味沉迷在工作中,甚至没有带他去治疗一下。

    穆雪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坐在火堆对面的岑千山, 对年幼时期的他升起了一丝愧疚之心。

    小山就坐在对面,火苗的光影在他俊美的面容上晃动。他的目光却死死落在自己眼前的地面,一丝都没有移动。

    一次都没有向自己看过来。

    穆雪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一丝违和。之前一路走来,小山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会落在自己身上。让她不免有些心虚。

    但自从进入九幽塔之后,也发生了什么,他仿佛突然对自己彻底失去了兴趣。

    不仅完全忽略了张二丫这个人,甚至刻意避开了和自己眼神的交汇。

    没事没事,只要他没发觉自己的身份就好。

    穆雪安下心来,准备打坐调息。

    结印的时候,手心里仿佛还留着那蓬松柔软的头发触感。

    幸好趁他昏迷的时候摸了一把。

    真是,好怀念啊。

    黄庭之中,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穆雪静坐于一泓澄水湖畔。

    湖中出现的水虎又化成了岑千山的模样,从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脸庞来。

    算了,穆雪想着,总不能因为水虎变成了个男人,自己就不修炼了吧。

    左右是小山的模样,他爱待在自己身边,就让他待在黄庭里好了。

    从前自己炼器的时候,小山也喜欢坐在附近,托着下巴,静静看着自己。不是都习惯了吗?

    这样的念头一起,顿时进入了一种熟悉且安心的心境中。任凭那“水虎”在身边玩耍,她自调息阴阳,运转周天。

    等璇玑自转三十六周天之后,穆雪只觉黄庭之内一片静逸,她举目望去,看见那位“水虎君”半身浸没在水中,仰躺在苇草丛生的湖畔,那些交错的草茎半遮着他的眉目,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穆雪走到湖边弯下腰看他,

    如今也只有在自己黄庭之内,才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好好看一看他的模样。

    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柔软的少年了。

    肌肤被湖水衬得分外苍白,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抹不去的忧郁,鼻梁光洁挺直,脸颊却过于消瘦,薄薄的双唇微微抿着,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射下阴影,偶尔轻轻颤一下。有那么一点禁欲的病弱之美。

    这样绝色的男孩子,当能捕获浮罔城中无数女孩的芳心。那里的女孩子向来热情而奔放,勇于追求自己的所爱。怎么会没有人拿下他,而让他苦苦在废墟中等了一百八十年呢。

    穆雪眼看着那线条漂亮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谁欺负得狠了,眼睫底下便溢出了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脸颊的肌肤滑落下来,掉进湖水中。

    和他被束在无常梦境中时候的模样一般无二。

    “不愧是水虎,就和水做得一样。”穆雪好笑又感慨。下意识伸出手去,泪水掉在手指上,仿佛被烧灼了一般,从肌肤传来一股刺痛感。

    当时是在战场,自己无暇多想。

    此时此刻,黄庭之内,心湖之畔,小山那暗哑的喉音,透着绝望喊出的话语,突然变得清晰无比,避无可避。

    让他那样流泪呼唤的人――是自己。

    穆雪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小小的水滴,敲开了古井无波的湖面。宁静的湖面便泛起涟漪,一圈一圈向远处扩散开来。

    ……

    付云在篝火边烧一罐热水,瓦罐是从荒废的民居内翻出来的,架子是临时搭的。付云出身富贵,不善庶务,烧个水把自己的鼻尖弄黑了一块,倒少了几分高冷,多了一些亲和感。

    年幼的小师妹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过来,悄悄问他,“师兄,你能把那天的伏虎诀再说一遍吗?”

    付云看着眼前只有一点点高的小姑娘,那张白皙的小脸上此刻又是血污又是火药的烟灰,脏兮兮地糊在一起。

    一路这样的艰难险阻没听她喊一声累,叫一句苦。战斗时和大家一样冲锋陷阵,身入险境。休息时还不舍得偷懒,抓紧时间勤勉用功。航舟不过带了她几个月的时间,她便这样为了同门之谊甘冒奇险。就算是素来对她冷淡的自己,都一路得了她不少的匡助。

    明明是这样可爱的一个小师妹,自己为什么会在一开始对她怀有那样的戒心呢。

    付云把穆雪牵过来,拧了一块温帕子,照着苗红儿平日行事的模样,有一点笨拙地帮穆雪擦干净小手小脸。

    “师妹心中水虎还是那般猖狂不拘吗?”他仔细把眼前脏兮兮的小脸一点点擦干净,细心说起修炼心得,

    “伏虎者,伏身中真水。只有心中水源至清,方能龙降虎伏。吕祖1曾经说过,‘七返还丹在人,先须炼己待时。’也就是说想要炼成这个功法,需要炼己持心,等待时机。你若是一时心湖不静,倒也不必心急,总有能够解开心结的时机。”

    他擦干净了穆雪的手,把一块烤得有些糊的烤饼放进穆雪手中,“你师姐受伤了,先将就垫垫肚子。”

    饼虽然有些糊,吃起来却焦香焦香的。

    师兄看起来冷清,举动之间却暖烘烘的。

    穆雪透过篝火,看孤零零坐在对面的岑千山。他垂目坐在那里,缓缓搓着自己的手掌,指节用力,关节处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响。

    似乎不太高兴?

    穆雪觉得对比起逍遥峰的师兄师姐,自己当年真是不称职得多了。

    唯一合格的事,大概是还记得给每日小山做饭,没有饿着他。

    小山庶务样样拿手,唯独似乎不善于烹饪。他会每天乖巧地收拾准备好各种食材,洗净,切碎,等着穆雪只要过来炒一炒。

    醉心工作的穆雪便习惯了挤出那么一点时间,做两个菜,和小徒弟共进一顿晚餐。

    看着小山吃得津津有味,并且不遗余力赞美自己的厨艺,穆雪也渐渐觉得这是一天之中最放松的一段时光。

    躺在篝火边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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