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站得不太方便,就扶着墙角慢慢坐到门口的石墩上。招平安去扶了一把,然后也坐在对面的石墩。

    阿婆浑浊有些红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又睨了睨眼,“姑娘啊,有什么事啊?”

    招平安加了音量回道:“想问问那边丁家搬去哪儿了。”

    “哪家?”老人竖起耳朵。

    “丁家!”

    “哦!”阿婆听清了,“那家杀千刀的啊!搬到市里去了,你找他们做什么?”

    小腹又一阵坠疼,招平安弯了弯腰,气息有些弱,“找他们有点事。”

    阿婆张口便说:“那家人欠你钱了吗?”她咳嗽几声,声音清晰些,“这样就别找了,拿不回来的,小强那孩子死的时候也没能从他们嘴里扣出钱来......”

    “阿婆,我就是想要个电话问点事。”

    “我不知道呢,我家天仔应该知道,我去找找他的电话吧,你问他吧。”

    “好的,谢谢阿婆!”

    招平安去帮忙扶着阿婆起身,阿婆枯瘦的手抓着她,硌人。

    “叽叽叽叽......”

    有麻雀在屋檐下做窝,抓了虫儿飞回来哺育幼鸟。阿婆好似听到了,问:“那上面有几只雀儿?”

    招平安踮起脚望了望,只看到一只大张着嘴的幼鸟,“一只吧。”

    阿婆点点头,“一只也好......活着就是希望。”

    第25章 禁锢八年

    招平安最后问到了丁家的电话,走在回家的路上。

    听阿婆还说了些事,丁家人没有及时送孩子去医院,感染后高烧在家就没了。父母都没来得及伤心,就赶着闹着找电网赔偿。

    木棍子支电线确实不合规定,只是当时大部分乡下地方都是这样拉的电线,这次电网吃了亏,最后赔钱了事,也将电线挪了地方。

    丁家人应该早于学校发现异样,家里常常能听到丁志强说话做饭的声音,他们害怕便匆忙搬了家。

    后来学校请了道士,询问丁家超度的事宜,但是丁家人怕出什么乱子,惹怒鬼魂,便坚决不同意。

    凡事讲究因果,道家没经过同意便不能强行做法事,只能将丁志强的课桌书本烧成灰一起暂时镇压在学校。

    招平安坐在院子晒太阳,照着问到的号码拨去,响了好久才接通。

    “喂~”

    “请问是丁先生家吗?”

    “啊?......吃你一张!”

    电话那头很吵,小孩的哭声,大人的说话声,还有些什么东西碰撞的脆响。

    “您是丁志强的母亲吗?”

    “嘟——”

    电话立即被挂断了。

    招平安放下变成待机画面的手机,阿择递过一杯热水,她接过小声说了“谢谢”。

    阿择看她抿了几小口水,脸色好多了。那天老中医说的话他都记着,女生不舒服可以多喝些热水。

    “呜......”

    电话震动了,是丁母的号码。

    招平安一接起,里面便劈头盖脸一顿骂。

    “你谁啊你!有病吧!多久的事还提什么提?晦气!你再这样我就天天打电话骂你!什么人啊!拿人消遣是吗?我们已经离开曲樟镇八年了!还说什么说......”

    “八年!是啊!他埋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八年!”招平安平静地打断。

    那边安静了一下,粗重的呼吸不断,“你!你再给我啰嗦!我......”

    招平安不管不顾,继续说:“八年过去了!丁志强还一直重复着死前的事。埋在地下八年!再怎么善良怎么能没有怨气。你们是他的亲人,怎么就能忍心看他暗无天日地过了八年!”

    她无故地歇斯底里,“你们害怕他,他有伤害过你们吗?

    如果你们早早超度了,他现在就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以至于被镇在地底下八年吗?八年不见天日,你来试试!”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

    “他出来了,回曲樟镇做个超度科仪,他就能好好地走了。”招平安放下电话,握住杯子的手有些抖。

    阿择接过她手里的杯子,指尖触及到的热度也显些让他动作不稳。

    又是沉默。

    阳光明明很暖和,招平安的手脚也渐渐生热,可那热度只浮于浅表。她垂眸看一双白色运动鞋,干净得什么尘埃也沾惹不上。

    人死时意念微弱,或者执念深重的时候,就会徘徊在死去的地方,重复着死前的的轨迹。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等一个契机。

    可是她的契机在哪?阿择的契机又在哪?

    世道究竟是遵循什么,人喝过孟婆汤,上辈子的记忆没了,谁又知道这一世有无公平。

    总是有那么多身不由己,谁来替他们喊冤。

    后来丁家人回来了,丁父黢黑的一张脸木讷,丁母对这小镇有一种惊怕,却嘴硬地扬言说要招平安赔他们误工费,刚说完就被急风吹歪了半张脸。

    招平安身上不干净,请了许阜镇的白家来主持超度。就是一个八百块钱半天的科仪,就能让丁志强少受那八年的黑暗。

    可谁又能说这世道如何。

    曲樟镇的南正巷得了一个街道的称号,实际就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破落巷,这里做不到生意,而他们占着一个非农户口,也分不到田地。

    活得比镇上人差正常,就连农户也比不上。

    偏偏鸡毛蒜皮里的生活就是鸡飞狗跳。

    丁志强这天放学回家,照常先接了弟弟妹妹回家,给他们安排作业。然后劈柴升火煮饭,空着的时间去井里挑水回来把水缸灌满。

    饭烧好后先给弟弟妹妹盛上,自己去南街的麻将档里找丁母。

    丁父是个老实勤快的瓦匠,经常做工到半夜才回。丁母爱打麻将,也常常不着家,带着最小的妹妹混在档子吃喝拉撒。

    丁志强到了麻将档先熟门熟路地解开套着小妹的绳子,将她脏兮兮的小脸擦擦,鼻涕汗渍和灰粘在一起的黑垢,愣是一点也没擦下来。

    他摸摸小妹妹的脑袋,抱起来,“妈,我做好饭了,先带妹妹回家洗澡了。”

    “知道了!”丁母不耐烦地朝他摆手,“嘿!碰幺鸡!”

    丁志强面无异色,抱着妹妹晃着哄着家去。只是原本是要拔高的年纪,却瘦弱得过分。

    家里饭菜很简单,就是地里常见的白菜再加些油渣一起焖,很香的。弟弟妹妹两个皮猴子在学校疯得太过,饿狠了一下子吃了一大半的菜。

    丁志强笑笑没说什么,用碗装起来一些给丁父,再给小妹添点白菜叶子在饭上,自己则用汤汁泡饭吃。

    他们家孩子多,丁父向木匠朋友买了一个大澡盆,每次都是丁志强帮弟弟妹妹三个一起洗。

    大妹是个小姑娘了,有了男女意识,本来就不太愿意让哥哥帮她洗,于是背着身子自己快速擦洗过穿衣服。

    小弟洗好也站起来进屋自己找衣服穿,丁志强哄着贪玩的小妹,“小妹,洗太久了会感冒的。”

    小妹努嘴,她才不怕,双手拍打水花玩。

    “那泡久了皮肤会不好哦,皱皱的好难看。”

    小小姑娘也爱美,犹豫了一会,“那我再玩两分钟。”

    小孩的时间观念不同大人,她说的两分钟其实就是耍赖的行为。刚好弟弟在屋里喊着找不到衣服,丁志强笑着顺她,“好,我去帮二哥哥穿衣服,到时候你就要起来了。”

    小妹洗干净的脸红扑扑的像个红富士苹果,大眼睛闪闪的,“嗯呢。”

    小小姑娘自己能独占一个大澡盆,在里面还可以仰泳,身子像泥鳅似的滑来滑去,她笑得“咯咯咯”欢快。

    丁志强在屋里也听着外面的动静,帮弟弟穿好衣服时外面突然没了声,他心一慌,立马出去查看,却见小妹扑在澡盆里,双手划拉着要起来,澡盆太大她小手够不到。

    丁志强瞬间冲上去抱起小妹,窒息的人突然有了氧气,先是剧烈地咳嗽,眼泪鼻涕咳得飞溅,他心疼地抱着哄。

    “哦哦哦......没事没事了,小妹不哭,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

    刚刚窒息的陌生的感觉包围着她,小妹只觉得好害怕,即使哥哥抱着她还后怕,哭得止不住。

    她哭丁志强也想哭,他心口闷得紧,最后抱着妹妹一起闷声掉泪。

    少年瘦弱的臂膀,承受了不该承受的重。

    丁家房间少,两个男孩一间房,两个女孩一间房。小妹下午受了惊吓,晚上抱着丁志强一直不撒手,他只好拍着她背,像小时候那样哄着她睡觉。

    “外头落,屋满满儿,儿儿......别怕怕......儿儿......睡觉觉......”

    少年经过变声期,声音有些低哑地震荡在胸膛,安抚了小小姑娘的害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妹不会突然手脚惊颤的时候,丁志强才将她放到床上,盖好被子。

    院门响了,然后是私语声。

    父亲回来了,丁志强也准备回房睡觉。厨房关着门,裂缝的木门透着白炽灯的光,一丝一缕,像梦幻的彩带。

    他走到柴房改造成的房间前,听到里面说着有关他的话。

    “小强那么大了,上那么多学做什么,跟着你做瓦匠还能多挣一份钱。”

    “穷人读书才是出路,难道一辈子跟我们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吗?”丁父明显不同意丁母的话。

    丁母不开心地哼了声,“我没钱做生活费了,今天挣的拿给我。”

    接下来是窸窣塑料袋子的摩擦声,丁志强知道他爸掏钱了,他只是微微叹气,放轻动作回房。

    第二天一早,丁志强跟父亲说可不可以砌个卫生间,因为油布围起来的洗澡房开始漏风了,马上天冷弟弟妹妹们洗澡怕受凉。

    丁父应着,说:“到时候拉点砖和沙回来咱们爷俩一起盖起来,看看钱够不够,给你们兄弟也盖个房间。”

    丁志强难得地笑出声,拽着书包的手想去抱一下父亲,男生的感情总是内敛些,他还是什么都没做,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

    可能心情不一样吧,今天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丁志强回到家看到院里真的堆了小山似的沙土,小妹正赤着脚踩在沙堆上做小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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