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抬头,众人亦齐齐将目光转过。

    一袭紫袍,一袭湖蓝。

    紫袍的是李天佑,他笑着,看着对面那个他喊了十多年皇上的皇兄。

    英俊的脸庞,英伟的身姿,明明是强大到不可一世的气息,偏生夹杂着一抹微笑,如命运的掌舵者看着冥冥众生时的怜悯,与残忍。

    湖蓝的是沈傲雪,明艳不可方物的精致脸庞,一双眸子勾魂摄魄,嘴角微微勾起,却不知何故,她的神色间给人一种淡淡的倦,仿佛已是行过三千红尘的过客。

    便是这种倦,与此刻胜利者的姿势如此不符。

    再往后,便是被押解的太子,瞧着皇上皇后的目光中,有分明的焦急。

    怎么会?不是说那密道只有历代皇上才知道么?李天佑是怎么找到的?

    在夜色若有若无的天光中,太子原本淡黄的袍子如浸了一层牛乳,仿佛做旧了几分。

    “朕果然小看了你。”皇上站得笔直,在一众女人小孩中,显出几分巍峨。这便是帝王之气,即便已近暮年,即便已是阶下囚,却依然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

    “本王也是迫不得已。”李天佑笑,“若非皇上几次三番想要置本王于死地,本王何苦如此费尽心神。本王求的,不过一世安生。做一个闲散王爷远比做帝王快乐很多,只可惜,皇上从不肯给本王这个机会,就连本王最爱的女人,也差点成了你们的侩子手。”

    说着,他轻瞌上双眼,叹了口气,再睁开时依旧光华丛生,略略低头:“本王为求自保,这也是不得己为之,还请皇上恕罪。”

    看着说得如此无辜的李天佑,皇上却是缓缓的笑了,仿若自嘲般:“好一个不得已为之,好一个为求自保……天佑啊,从小到大,你所做的一切,便都是经过精确算计……难道,你就不累吗?”

    “皇上不累,本王,不敢累。”语气,竟是如此谦恭。

    说着,李天佑抬手,手掌略微一动,立即有属下将备好的黄绸与蘸墨的狼毫呈上。

    “请皇上下诏!”李天佑看着他,微微躬身,竟是标准的请旨的动作。

    皇上目光从黄绸上掠过,空白的专供皇家的黄绸,正是平日里他下旨的载体。

    他并不急着落笔,这一笔落下,便是他作为皇帝的最后一道旨意,也便是他踏上黄泉的催命符。

    他的目光很快重新落到李天佑身上。

    李天佑,二十多年前,他就嫉妒的李天佑!那时,李天佑还是个孩子,却已然聪慧过人。憬帝膝下无子,却极喜欢李天佑,时常将他抱在怀里,教他写字,也逗他玩。

    很多人都以为憬帝将立李天佑为太子,却没想到,到后来却立了自己。那时,皇族旁系中,明明有很多年龄合适,且天资不错的子弟。他无数次在想,憬帝最终选择了他,是否因为他是李天佑的哥哥才注意到他。

    “你是如何知道宫中密道?”皇上开口。

    李天佑抬头:“当年,憬帝带我走过一次。”

    皇上顿时就笑了,那样艰涩的,仿佛困惑多年的疑问终于找到答案。

    憬帝,憬帝……

    你真正选择的,其实是李天佑吧?!皇宫的密道,那是皇帝的最后一道屏障,而你,居然在李天佑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他……

    “你也不用这么难过!他必定选择的是你。”李天佑似看出皇上心里在想什么,安慰道,“当年,本王不过2岁,憬帝如何能猜到本王就能记住那密道的存在?”

    皇上心下怒!这种纯粹的,假意的安慰!只要是当年见过李天佑的人,谁不知道他天纵少年,百年一遇!

    当同龄的孩子还在咿呀学字的时候,他已是过目不忘,即便是不认识的字,只要看一次,就能依葫芦画瓢画下来。

    太过出色的李天佑,多年来,不光是太子李胤骏的噩梦,也是他当朝皇帝的噩梦。

    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看见自己被缚,然后一场大火,将整个宫殿,连同自己化为灰烬。火光中,是李天佑若无其事的,嘲讽的笑。

    到李天佑十三岁时,他终于忍无可忍,一纸诏书将李天佑送到军营,美其名曰:锻炼。

    皇上的想法是,这种锻炼,最好把李天佑的小命给锻炼没了,却没料到,这个百年一遇的天才,不光没死,反而……

    奇遇般的练就了一身好武艺,加上之前学过的兵法,很快融会贯通,战无不胜。还不知从哪儿弄来把龙牙,更是如虎添翼,军方更是视他为神。

    便正是这种意识形态对军方的把控,皇上只觉得恐惧更深。

    军权,那是绝对的造反利器!

    当边关一个个捷报传来,皇上岂止是睡不安稳,就连吃饭,都开始食不知味,仿佛这个皇位一个眨眼就会被人躲了去。直到

    当李天佑求赐婚,当李胤骏说沈傲雪其实是他的暗部,皇上这才意识到事情或者会有新的转机。

    当然,沈傲雪也真没让他们失望,不过三天,一杯毒酒,李天佑死于王妃之手。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李天佑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一声沉重的叹息后,“我输了。”皇帝说。

    李天佑笑,目光从皇上面前的黄绸上瞟过,其含义显而易见:下诏吧!

    “父王”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

    皇上朝旁边看过一眼,那是一个不足5岁的孩童,旁边是他泪水连连的母妃,视线再扩大一点,他的目光一个个看过这些与自己同床共枕过的女人,以及,自己的孩子。

    她们大多数红着眼睛,有的还在流泪,却已然没有一个哭出声来。

    恐惧之后,已是深深的绝望。

    唯有旁边皇后,这个与自己走过太多年的,西凉最高贵的女人,此刻,她的眼中只有平静。

    当日,当她得知太子被抓,她心慌意乱,可如今,当一家人皆为阶下囚,国将不国时,她的心意外的平静了。

    她站在皇上身边,静静的,等最后宣判。

    目光缓缓收回,皇上重新看着李天佑:“要我下诏可以,你放过他们。这些嫔妃虽都是大臣之女,但每家何止一个女儿,你可以娶其他女子,朝中势力很快会达到新的平衡,没有人会为了她们与新帝过不去。至于这些孩子,他们都还小,很快会忘了这件事。”说着,他望过旁边皇后一眼,伸手牵了皇后的手,“至于皇后,朕怕黄泉寂寞,怕要委屈你了!”

    皇后只微微一下,回握了皇上的手。

    至于太子李胤骏,他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在所有儿子中,唯李胤骏,是他和皇后所生,也是最为疼爱和器重的一个。

    然,便是这个李胤骏,羽翼渐丰的西凉太子,李天佑绝不可能容!

    李天佑扫过眼前众人,原本已然绝望的嫔妃们,眸光中重新焕发出强烈的求生的光。

    他笑了下:“皇上是在和本王谈条件?”

    “你不一直想要名正言顺,所以才等到今天才动手?!这张诏书对你而言意义非凡,用这几个人的命换,也算值得。”皇上开口,摆出的便是谈条件的模样。

    “败者没有谈条件的资格。”李天佑再笑,眸中划过一丝讥嘲,“本王让你下诏,那是尊重你,你不会真以为本王就拿不出一张诏书了吧?”

    话音刚落,已有人捧着另一道黄绸走了出来。

    “李天佑,你伪造圣旨!”站在李天佑和傲雪后面的太子厉声。

    “呵,是不是伪造,让你父王看过才知道。”李天佑略瞟过太子一眼,丝毫不在意的语气。

    原本站在皇上面前,捧着黄绸的人立即退下,第二个人忙走了过去,展开黄绸,铺在皇上面前。

    只见皇上只瞟过黄绸一眼,立即瞪大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很快抬头目光锁在李天佑脸上:“你……你……这东西怎么来的?”

    不知不觉,声音竟有一丝颤抖。他知道李天佑厉害,却没想到他厉害至此!

    黄绸之上,竟是一份现成的诏书!

    那笔迹,竟与自己分毫不差!别说是旁人,就连自己,也分不清真伪!还有诏书上的玉玺印!无论从那个角度看,皆没一丝破绽!

    李天佑笑:“自然是从御书房找到的,皇上早有意将皇位传给本王,那本王就却之不恭了!只不过”他顿了下,“皇上刚才的提议,恐本王无法答应。皇上之子,个个龙凤,虽目前年龄尚小,但终有一次会长大,本王不想以后麻烦。”

    说着,李天佑朝身后侍卫划过一个手势,然后搂着傲雪转身,跨出这道大门。

    身后,快速而尖锐的金属摩擦的声音传来,那是拔剑的声音。

    “别往后看。”李天佑柔声,对身畔的女子。

    傲雪点了点头,然后,她听见凌乱的脚步,惨烈的叫人,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当她再次回头时,只见原本冷宫的位置,冲天的火光拔地而起。

    正要转身,忽然一抹人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太子!

    只见太子匍匐在地,被月色做旧几分的太子袍铺陈在地。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见他的身体如筛糠般颤抖。

    那般愤怒,与绝望。

    她侧头,疑惑的看着身旁的李天佑,既然他夺了帝位,杀了皇帝,就连几岁的孩童都不放过,为何,单单没杀太子?!

    李天佑不答,只朝手下挥了挥手,示意将人拖下去。

    西凉的这个夏夜,因得这场杀戮,显得格外闷热。然后,一连下了七天的雨。

    这七天,从前送往皇宫的奏折,源源不断的送入佑王府。

    就在第七天早上,一枚封皮为淡绿色的折子放在一叠奏折最显赫的位置,一同送入了王府。

    (第二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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