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了悟侧头看她。

    她还是穿着里衣,头发披散着,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了悟温声道:“你要洗漱吗,我给你取水。”

    衡玉点头:“麻烦了。”

    顿了顿,她问:“昨晚睡得好吗?”

    “挺好的,小白很乖。”

    “它没吵到你就好。”衡玉走到他身边蹲下,看着他往炉子底下塞劈好的柴火,“柴火是你劈的吗?”

    “不是,师弟们来的时候劈好的,我直接用现成的。”了悟用木勺舀了一勺热水,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个干净的盆,将热水倒进里面兑冷水,觉得水温应该差不多了,让她先洗漱。

    在衡玉洗漱过程中,了悟熄灭柴火,默默走出厨房。

    风夹着雨扑面而来,了悟站在原地一时踌躇,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些什么——维持平常的生活节奏吗?可她只会在这里多停留两日。等她这一次再离开,他赌不准她会不会再来第二次。就连她这一次为什么会过来,他都没弄明白。

    “站在那里发什么呆?”衡玉隔着窗问他。

    了悟回头:“没,在观雨顿悟佛法。”

    衡玉失笑:“你顿悟的方法真是奇怪。”又说,“不用特意为了我打乱你的节奏,往日你是怎么做的,现在就怎么做。”

    了悟压下心底怅惘,轻笑着点头。

    他正要往佛殿走去,原先还在厨房里的衡玉绕来到他身边,“闲着无事,我陪你一起行动,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了悟自然摇头。

    两人并肩往佛殿走去。

    靠得近了些,衡玉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变回了檀香。

    她眨了眨眼,说:“我昨晚想了下,回宗门过年太麻烦了,年后又得再次出门。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在这里陪你过年。”

    了悟骤地停下脚步,注视着她,眼里流光闪逝。

    “怎么了?”

    “贫僧怎么会嫌弃。”

    衡玉失笑:“那就好。对了,如果要多住一段时间的话,我觉得我的厢房太单调了些,你可以短时间离开这里吗,我想让你陪我去镇子上买些过年用的物件,总得布置一番。”

    了悟认真思索片刻:“稍等两日可以吗?待贫僧向师父秉明后再陪你过去。”

    衡玉说:“我就是个闲人,看着你的时间来安排吧。”

    了悟点头。

    刚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到些什么,又再次停下。

    心中的喜悦再也无法抑制,像是一定要找到什么办法宣泄出来一般,他眼角眉梢俱有光晖,专注盯着衡玉,问:“中午吃面吗?”

    “好啊。”

    “那红糖馒头呢?”

    “也可以。”

    “还想吃什么吗?”

    衡玉别开眼轻笑。

    这么长时间不见,为什么这人表达喜悦的方式越来越笨拙了。

    “就这些吧,做那么多也吃不完。”

    佛殿里的檀香味很重。

    衡玉盘膝坐在角落,瞧着了悟忙前忙后,一时擦拭佛像,一时将香炉里的灰烬清理掉,一时重新插上新的香。

    她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日在河边,了缘提到了悟时的神情。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讥讽道:“他像是修闭口禅一样,除了诵经,一天未必能开口说一句话。清规戒律,他倒是越来越耐得住寂寞与冷清了。”

    了缘那日的每一句话,都在让她心中的天平失衡。

    这个人用温柔而无声的方式,在她心上撬开一个细缝。

    暖风直直往细缝里面灌。

    她原是觉得这道细缝并不危险,但她在时间加速阵法里待了六十年,那六十年里,她只要闲暇就会回忆起和他之间发生过的一点一滴。

    水滴石穿,她其实,远比她以为的还要想他;也远比她以为的,愿意为他取舍一些东西。

    “在想些什么?”了悟不知何时走到她面前。

    衡玉眨了眨眼,说:“发呆呢。”

    “是不是觉得无聊了。”

    “当年陪你在那三十多个城镇传道时,我可曾觉得无聊过?那时候不曾,现在自然也不会。”

    了悟踌躇片刻,在她身边盘膝坐下,问道:“说起来,一直没问过你,合欢宗的诅咒要如何才能够破解掉。”

    “这可是合欢宗的不传之秘。”言下之意,不方便告知。

    “是不是很危险。”

    衡玉说话时有些漫不经心:“还好吧,这件事对宗门这么重要,宗门会尽全力护着我的。”

    她觉得无聊,就去看他的腰间——并没有看到那块夹杂着绯色的、刻成‘衡’字形制的玉佩:“怎么不戴着我送你的玉佩。”

    了悟也低下头去看自己空荡荡的腰间:“从秘境出来,有了佛珠自然就不需要玉佩了。”

    衡玉眼里带了些笑意:“那你的佛珠在哪里?”

    如今他的手腕上,并没有缠绕上佛珠。

    了悟神色就多了几分不自然:“放在厢房忘记拿了。”

    衡玉莞尔。

    尽管口是心非吧。

    “还有什么要忙的吗,我想去接小白。”

    “忙完了,贫僧带你过去。”

    走进了悟的厢房时,衡玉环视一圈——

    布局和她住的那间差不多,最里侧放着一张床榻,床榻旁边是素色的木柜子,靠窗位置摆着桌椅,旁边是一个书柜和书桌。

    杂物胡乱摆着,但看上去并不乱。

    房间里带着几分潮湿的味道。

    “你怎么不熏香?”衡玉随口问道。

    “忘了。”了悟把半睡半醒的小白从床上抱起来,递回给她,又说,“贫僧去厨房揉面,现在发好面,等午时刚好开始蒸馒头吃。”

    衡玉垂下眼,用力揉搓小白的胖脸,强行把它吵醒过来:“那你去忙,我就不帮你了,我打算在这附近逛逛。”

    了悟拧眉,有些担忧:“这毕竟是封印地,邪魔之气横行,你不要走太远。”低下头寻找片刻,将一枚令牌递给她,“遇到什么事情直接捏碎它。”

    衡玉伸手接过:“好。”

    -

    封印地被邪魔之气和佛修的血骨浸染太久,生机枯无,草木几乎无法在这里生长,偶尔有存活的植株,它也都是病怏怏带着不详的黑色。

    小白看着这些黑色,不安地叫了好久,还扯了扯衡玉的衣服,让她赶紧回去佛殿——这个地方,只有那小小的佛殿才能给人带来些许安全感。

    衡玉摸着它的头,温声安抚道:“陪我再逛逛吧,我想看看他待了将近十年的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

    雨水还在淅淅沥沥下着,衡玉往外走了一段路,寻不到落脚点,干脆硬着头皮淌着肮脏的黄泥水走过。

    在距离佛殿大概一里的地方有个小湖。

    湖里的水也是黑的,看上去像是死水一般,衡玉蹲下身摸了摸,才发现它的确是活水源。

    “这段时间我吃的用的水源,不会都是从这里取的吧。”衡玉说。

    小白咕咕叫起来。

    衡玉也没站起来,继续蹲着,笑道:“你说是他催动灵力凝结出来的?我都没讲究,他倒是先帮我讲究上了。”她蹭了蹭小白的头,问,“他好不好,你喜欢他吗?”

    “……不喜欢啊,为什么不喜欢?难道是觉得他比你可爱吗?”

    小白顿时不满大叫起来:那人怎么可能有它可爱,它可是这沧澜大陆仅存的纯血白麒麟了,这身光洁的白色毛发任谁看了不喜欢!也就她会觉得那个闷葫芦比它可爱!

    衡玉大笑起来。

    这种愉悦的笑声出现在死寂的封印地里,显得格外突兀与奇怪。

    笑够之后,衡玉又说:“难怪他这些年越来越沉默,在这个地方,大声说话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小白叫起来,问他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衡玉摸着它的毛,说:“苦修。抛却那些过往的荣光。让更多的荣光加在了缘身上。”

    这一句话,她说得很慢,而且每句话间停顿了很长时间。

    -

    她离开合欢宗要过来封印地找了悟那天,也是下雨天。

    雨水靡靡而下,将她的裙摆溅湿。她抱着小白要离开前,师父游云推门从院子里走出来,问她:“决定去了?”

    衡玉理了理背在身后的归一剑,说:“师父,还记得在法会时你对我说过的一席话吗?你说再接触下去,漫长岁月里我再难遇到一个比他更惊艳、比他更让我心动的人了。”

    “我觉得你说得对,只有他,只是他,除了他谁都不可以。”

    游云怜惜道:“你这一趟过去,就意味着打破现状。打破现状后,你们势必会换一种相处模式,你想好这种相处模式了吗?”

    “有一些想法了,但我心中的天平还没下降到那个程度。所以我到那里后会再看看,我觉得,他会为我加好最后的砝码。”

    游云长叹:“你这又是何苦呢。”

    “师父说过,所谓逍遥,顺心而为也。”

    “从前我觉得完成内门任务后斩断和他之间的联系,可以一心求取逍遥道。慢慢地,我知道了很多事情,看着他为我受尽相思之苦,看着他为我剥夺骄傲,我也无法平静。我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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