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太妃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里却隐隐也松了口气。

    “到京城了,也便安全了。”

    “是啊。”

    荣亲王满脸的笑意,他自然知道母亲是嘴硬心软。每每收到璃儿他们被追杀,她虽然看似神色淡定,眼底的隐忧却泄露了她的真是情绪。

    “最关键的是,他的腿好了。”

    荣亲王有些激动又有些心酸,更多的是庆幸和喜悦。

    “还是璃儿有眼光,娶了明月这么好个妻子,将他十年腿疾给治好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坐在轮椅上了。”

    荣太妃低着头没有说话,眼神有些怔怔的。

    “母妃?”

    荣亲王奇怪的看着她,“您怎么了?”

    荣太妃垂下眼帘,似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既然走了,又何必回来呢?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早走早安生啊。”

    荣亲王收了笑容,也开始沉默。

    荣太妃长叹一声,看着窗外的景色,眉眼间是掩不了的落寞和苍凉。

    “他的腿好了,日后便再也不能清净了。眼下宫中那两位吵得火热,再加他一个,不知又闹到何种地步?”

    “母妃。”

    荣亲王唤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荣太妃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可他终归不是你的血脉。这些年来,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腿…只怕早就被接入宫中了,哪里还能…”

    荣亲王哼了一声,神色有些冷。

    “当年是他自己不要璃儿的,如今知道他好了,与正常人一般无二了,他又想眼巴巴的认回这个儿子?他休想!璃儿不答应,我也不会答应。”

    荣太妃见他提起那人,神色竟是稍有的冷毅不屑,这与他多年来忍耐的作风大相径庭。她不由得又想起了二十年前…

    末了只得叹息一声,冤孽。

    “即便璃儿不认,可这总归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看着荣亲王,“他们总归是父子…”

    “母妃。”荣亲王忍不住道:“这些年我处处隐让,他却处处逼迫,我也忍了。便是妍儿,我也…”他忽而闭了闭眼,眉宇间皆是痛楚,而后又睁开眼,声音嘶哑却极其坚定。

    “这一次,只要璃儿不愿,他休想再为所欲为。”

    “煜儿!”

    荣太妃被他眸中忍耐到极点的冷意所惊,“你可别乱来啊…”

    荣亲王却笑着按住了她要起身的动作,柔声道:“母妃,您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荣太妃松了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她又想起二十年前他为了那个女子与当今圣上争执。那个时候,他的眼神也是这般冷而锐利,带着玉石俱焚决绝和森寒。

    似黑雾笼罩,沉沉的看不见光明,仿佛天地皆毁。

    那样的眼神太可怕了,她再也不想看到第二次。

    “煜儿,你向来是个有分寸的,我也不多说,我只提醒你一句,忍了那么多年,不要在这当口惹怒他,否者…”

    “母妃,我知道。”

    荣亲王叹了口气,复又温雅的笑了笑。

    “我不会让荣亲王府颠覆在我手上的,那时您努力了半生才换来的,我怎能让他毁掉?”

    荣太妃颤了颤,抬眸看着他愧疚心疼的眸子,心里压抑多年的委屈和心酸忽然似被打开了一道口子,凝聚成点点泪光,迅速在她眼眶内积聚。

    然而多年来的经历和忍耐,让她便是忍不住感情流露,却也将那不知是心酸还是宽慰的眼泪咽了回去。

    “我已经老了,这大半生,什么没见过?只是你和璃儿…哎,都是命。都过了那么多年了,又何必再去争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似乎有些累了,斜靠在太师椅上,神色疲惫。

    “以前我在家的时候,常听姐姐说皇宫如何的金阙尊贵,如何的富丽堂皇,心里便觉着羡慕,倒是也谈不上多么向往。后来一道圣旨落在我身上,虽然觉得彷徨,也没多少排斥或者欣喜。”

    她慢慢抬起眼来,多年来第一次说起那些她永远都不想提起的辛酸往事。

    “彼时年少懵懂,天真纯善,总以为别人待我一分好,我便要会以十分。”

    她自嘲的笑笑,笑意里又有着压抑的愤怒和恨意。

    “直到吃了亏,受尽了苦头,半生被人利用。到头来,也只争来这一座寂寥的府邸。”

    “母妃。”

    荣亲王谋色沉痛,有愧疚,也又悲愤。

    “当年,是他们…”

    荣太妃摇摇头,“怨不得他人,也怪我自己太过愚蠢,这个世上,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人心之欲啊,不可遏制,总会烧毁自己的。”

    她闭了闭眼,慢慢将那些浮现在脑海里的心酸往事过滤掉。才略带几分低哑黯然道:“这些年,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当年没有帮你把心妍娶回王府。”

    荣亲王忽然别过头去,身侧的手紧握成拳。

    荣太妃看着他的手,又是一叹。

    “若非造化弄人,当年心妍嫁给你,如今璃儿便是你的亲生儿子。”

    “我将他养大,他自然是我的亲生儿子。”

    荣亲王深呼一口气,回过头来,沉痛的看着荣太妃。

    “母妃,我知道,早些年,您为了我,受了太多的苦。他们那般逼迫你…”

    “都过去了。”

    荣太妃神色咸淡,没有了丝毫的悔恨和愤怒。

    “总归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他们算计他们的,我过我的日子。这些年,不也一直都很好么?”

    荣亲王更加愧疚,“可是因为璃儿,您又…”

    “罢了。”荣太妃挥了挥手,“反正这么多年也熬过来了,不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也不过就那样了…”

    她站起来,要往内室走去,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道:“云娥你打算怎么处置?总不能一直这样关着她吧?她虽然有错,但是这些年若非她,还不知道那些人还要用多少更阴狠的手段对付璃儿呢。楚家也不可能一直都不说话,好歹她还是楚家的嫡女,还是你的王妃。只要你一天没有休了她,她就还是荣亲王府的人。关于她的处置,你可得想好了。”

    提起荣亲王妃,荣亲王的脸色立即冷了下来,面罩寒霜。

    “先把她关着,反正如今他们这么闹着,也没人有心思管她。如今边境轩辕又来犯,等战事过后再说吧。”他揉了揉眉心,又冷哼一声。

    “那女人心如蛇蝎,不给她个教训,她只会更加变本加厉。若非担心她出去乱说,我岂能就这样饶了她?”

    荣太妃没说什么,往内室走去。

    “你自己看着办吧。这段时间,我会帮你看着她的。”

    荣亲王看着她身影寥落,在地上投射下淡淡的光影,模糊不清,也似那被腐蚀洗涤的岁月,寂寥而沧桑。

    他背着手,看着门外天边的残阳,也似那斑驳老态的影子,再余晖之中,慢慢消散,直至下一个日升的开始。

    第五十三章 夫妻回府,鸳鸯戏水

    皇城之中,巍峨耸立,华丽而富贵,乌云罩顶沉闷压抑了几个月,宫内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过了几个月。而近日,似乎云破天开,有万丈霞光倾泻而下,照亮重重辉煌。

    霞光来自于金凤宫,一身明黄龙袍的孝仁帝此刻正满面笑容。

    “母后,璃儿的腿已经好了。”

    太后面色也隐隐有着激动,又有些感伤和叹息。

    “那孩子苦了这么多年,如今总算熬出头了。”

    孝仁帝坐在她下首,掩饰不了的春风满面。

    “等前方战事一过,儿臣就让他认祖归宗,然后…”

    太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他的轻松,反倒是有着几分忧心。

    “这事儿还是以后再说吧。”

    孝仁帝一愣,皱了皱眉。

    “母后?”

    太后垂眼看着紫檀木雕嵌寿字镜心屏风上镶嵌的两颗紫色宝石,眼神有些怔怔的。

    “他自幼长在荣亲王府,又经历了那般事。当年,心妍是怎么死的,你不会忘了吧?”

    孝仁帝刚才还喜悦的神情立即暗了下来,他撇过头,眉眼俱是疼痛和后悔。

    “母后,您别说了,当年是儿臣的错。正因为如此,儿臣才想要弥补璃儿。”

    “弥补,你怎样弥补?”

    太后想起当年的事,仍旧有些恼自己的儿子。

    “当年是你费尽心思的娶了心妍,到头来又不知道珍惜,害得她…”她有些气恨的看着孝仁帝,“心妍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她本性单纯良善,如何是那心机深沉阴狠毒辣之人?再说了,之前便是与煜儿有那么一段,不也时刻牢记闺训不敢有丝毫违逆之举?煜儿稳重,也断不是那孟浪轻浮之辈。”

    她深吸一口气,又语重心长道:“鸣儿,你欠煜儿的已经够多了。这些年,你也报复够了,别再任性了…”

    太后甚少用这样的语气对孝仁帝说话,自他七岁后,太后就没再唤过他的名字,一般都是唤皇儿。如今——

    他抿了抿唇,眉眼有些深沉。

    太后见此又叹一口气,突然说道:“你知道先帝当年为什么要留下遗旨让你不能动煜儿半分么?你那些个兄弟,个个都任你处置,却唯有他一人,可得他一道遗旨护卫周全至今?”

    孝仁帝怔了怔,这件事他想了几十年也未曾想明白。他自然是知道,父皇当年属意的皇位人选是这个六弟。于是他便以为父皇是看重六弟,才不允许他下杀手。如今听母后这么一说,似乎里面还有隐情。

    “母后?”

    太后目光幽幽的看向门外,眼神苍凉。

    “是我让先帝留的那道遗旨。”

    孝仁帝眼眶睁大,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从小母后就告诉他该如何做好一个太子,如何做好一个皇帝。对于阻挡他前路的人,都要一一除去。皇家没有亲情,也不需要亲情。他那些个兄弟,不过也是他的踏脚石而已。六皇帝是母亲妹妹的儿子,但荣太妃也不过是一个庶女而已。他隐隐知道一些,当年母后似乎做了些对不起荣太妃的事情。但是当初让荣太妃进宫,本就是迫不得已,只为稳固母后的地位。便是利用了她,又有什么对不起的?后宫之中,从来没有姐妹。既然入得深宫,就应该明白这一点。

    小时候他便见到母后是如何一步步的坐上皇后之位,如何在那三千佳丽之中独占鳌头。她不是心慈之人,相反,她比谁都心狠手辣,比谁都心机深沉如海。这样的人,又为何会对自己本就是颗棋子的庶妹有那么深的歉疚呢?而且还允许她搬出皇宫和自己的儿子住。这些年,荣太妃从不入宫。便是上次,她进宫参加宫宴,对母后的态度却也极冷极淡。他想不通的是,母后为何对荣太妃那么容忍?

    太后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苦笑一声。喝了一口茶,往日觉得上好的茶水如今入喉只觉得苦涩和微冷,像那些寂寞深宫里森冷的刀剑,和那些悖逆道德底线的冷然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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