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仲夏的夜晚,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银月潭边喝得酩酊大醉。对着两旁的琼花喃喃自语,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听不清,就走过去。就听到他在说…”

    他眼神浮现了一丝遥远的回忆,想起那个夜晚,繁星点点,那人没有丝毫优雅从容的坐在地上,眼神迷醉而神情颓废,根本没有一丝属于闻名天下的高僧模样。他一步步靠近,那人却始终没有发现,只是不停的喝酒,一边喝一边说:“映波,快了,还有几个月…我很快就来陪你了…那个小女孩儿…嗝…她是…我知道…她跟你很像…一样喜欢从商…一样不屑于世俗…嗝…六百多年了,我累了,也倦了…”

    忘尘说到最后,神色浮现几分烦躁和厌恶。

    “六百多年了,你们将我困在这红尘六百多年…其实我没有任何奢求的,你知道的。为什么…你死了…却连让我祭拜你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何…要让我一个人痛苦而绝望的活着…为什么…你们要留下我一个人?姑姑…嗝…你也如此…你走了,徒留我一个人,还让我…那么多年…我一点都不想…阿宸陪了我几十年…最后也走了…我知道,他去…你们都走了,都走了,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

    最后一句,他说得非常清晰又伴随着无边的愤怒,猛然将手上的酒坛丢了出去。

    砰——

    酒坛落入湖中,激起浪花点点。

    忘尘看着湖中荡开的涟漪,忽然开始大笑。

    “哈哈哈…”他笑得猖狂而凄厉,笑得躲在不远处的凤倾璃也觉得都觉得渗人而森寒,他想要出去,却看见忘尘笑着笑着,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月光洒下来,照应的他眼角泪光闪闪,带着追溯几百年的记忆和情殇,在这一刻,宣泄而出。那样静静的,一颗颗低落,让原本想要走进的凤倾璃突然就顿下了脚步。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他仿佛能切身感受到忘尘那种隔世的疼痛,从以往那六百年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汇聚而成,在这一刻如洪水爆发。化成了那些,斑斑点点的泪水。

    哀莫大于心死。

    这是他那一刻从忘尘身上体会到的一句话,也是从那个女子居然离开他之时,那一刻他心底最真实的感受。他知道忘尘对睿贤皇后的执念,但是却从未在忘尘身上真正感受到那样刻骨的疼痛。从前即便是在他偶尔对自己说起的时候,眼神也只是淡淡的忧伤和怀念。然而那一晚,他却真正见到了忘尘隐藏在内心六百多年的疼痛。跨越了六百年的时间河流,一寸寸递进心肉骨血。

    “不过这样的日子就快到尽头了。”忘尘似乎有些兴奋,一直喃喃自语。“等我…等我找到那把钥匙…等她归来…帮我达成六百年的愿望。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去见你了。”

    他闭上眼睛,向后倒在地上,脸上神色却安详而舒心。

    “很快…很快…我好想,好想你…”

    忘尘的呢喃声远去,秋明月好半晌才从凤倾璃的回忆里回过神来。

    “什么意思?什么钥匙?阿宸是谁?难道,连你师父都不知道睿贤皇后的陵墓么?”

    凤倾璃皱了皱眉,“阿宸也是他表弟,大倾还未完全统一之时无忧城的城主欧阳宸。和睿贤皇后也有一段感情纠葛,据说睿贤皇后差点就嫁给他了。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史书上记载得不完全。我只隐隐知道,那个人似乎也是终生未娶。还陪着那老秃驴在佛寺里呆了几十年,后来睿贤皇后逝世,那个人也消失了。”

    秋明玉现在没时间去考究那两位先人在这个朝代的风流债,追问着:“你师父说他等了六百多年,又说自己很快就可以去见睿贤皇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重复的说他痛苦的活了六百年?还说起了神英皇后?六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觉得脑子不够用了,好像事情越来越复杂了。总觉得她从穿越而来似乎就被困在一团千丝万缕的藤蔓里,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抽丝剥茧将真相揭开。然而此刻,又仿佛掉进了另一团迷雾里。

    “他想死?他想死还不简单吗?难道还有人非要他活不成?”

    凤倾璃摇了摇头,“你没听到重点,他活六百年,是因为心底有执念。他想见睿贤皇后,而睿贤皇后的墓穴在一个连他也不知道的地方。似乎,打开墓穴,还需要什么特别的契机和钥匙。他为了这个契机,等了六百多年。他口中的那个‘她’,说得应该就是你。”

    “我?”

    秋明月不解,“为什么?”

    “他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不所不会,然而却连自己心爱女子的墓穴都找不到也打不开,你不觉得奇怪吗?追究起来,最大的疑点,也就是睿贤皇后的身世来历。或者,睿贤皇后在自己的墓穴里做了什么手脚,需要特殊的钥匙才能打开。也就是跟华家的诅咒一样,必须有前朝皇室血脉的人才能解。”

    “你的意思是…”秋明月眼神茫然而神色震惊,“我就是那个可以打开墓穴的人?只因为,我也是和睿贤皇后一样来自异世的灵魂?是吗?”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还有其他的解释。”凤倾璃眼神沉了沉,“而且我现在怀疑,那个所谓的宝藏,或许就是藏在睿贤皇后的墓穴里。必须收集三分藏宝图,才能找到墓穴的位置。他这些年之所以没有行动,只怕也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出现而已。”

    “那么…为什么我都到这个世界快四年了,他却仍旧无动于衷?”

    凤倾璃沉吟半晌,眼神有些复杂又有些意味深长。

    “我想,大抵是和这天下时局有关。”顿了顿,他又道:“几年前有一次他曾无意间对我说过,这天下早晚有统一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时机才真正成熟。我当时不明白什么时机?他却对我笑得高深莫测,神情遥远而隐隐期待。就跟那天晚上醉酒时候说那些话一样,好像他一直在等那一天。”

    他垂头苦笑一声,“从前我一心只想报仇,没有认真去思考他的异常。直到那日在宝华寺他看着你神情惊异而惊喜,我才慢慢开始将那些事情都串联起来,再加上你的身世,大概也就能了解到真相了。”

    他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前朝两个皇后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为何还要收我为徒?我在想,他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对这历史发展天下分合看得淡然而已。况且有人那么劳心劳力的去为了这个目标奋斗,他为何还要去操心?再说——”他眼神忽然浮现一丝奇异的光,“你还记不记得他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的话?以苍生为重。呵呵…他早知道你是前朝后人,大约也知道燕居的计划,想让你复国然后统一天下。不过这期间,定然是要战争。而你性格坚韧而愤世嫉俗,定然是不甘心被燕居控制,最终会以铁血手段反抗。俗话说,皇帝打仗百姓遭殃。嗯,或许他还有那么点佛门弟子的慈悲之心,所以让你届时得饶人处且饶人。好歹,燕居也姓凌,是睿贤皇后的后代。”

    他似乎又想起什么,嗤笑一声。

    “也只有关于睿贤皇后的事,他大约才会有这么点难得的同情心。”

    秋明月却没有他那般放松的心情,感觉心头沉甸甸的,像是有什么堆积在一起,压得她胸口闷闷的,喘不过气来。

    身后是他温暖的胸怀,他伸手将她一点点箍入怀中,在她耳边低低喃语。

    “别这样,就知道我告诉你这些后你心里有压力,肯定又不开心了。可是不告诉你,我又怕到时候你又会对我产生什么误会。”他微微松开她,认真的看着她。

    “萱萱,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我好不好?你只要记住,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秋明月抬头看他,看尽他眼神温柔深情款款,看到他眼底倒映着自己的容颜。他那么认真那么专注的看着她,仿佛这天地间他只看得见她一人,其余都是浮云空白。世界何其之大,然而有那么一个人,能将她纳入他整个身心,以至于成为他的整个世界。有这样一个人倾心爱着,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想通了以后,她眉宇间的阴云总算消散,有些俏皮道:“记得哦,不许背叛我,不许有其他女人。”

    他很认真点头,“娘子大人有吩咐,为夫不敢不从。”

    秋明月被他一脸郑重的模样逗笑了,“突然发现你越来越油嘴滑舌了。看来我不在,你学会的东西不少啊。”

    “那有什么办法?”凤倾璃见她笑得开心,心里也松了口气,脸上却换上一副哀怨的样子。“你在这里身边有那么多男人环绕着,我若是不费点心思,早不知道被你忘哪儿去了。”

    秋明月翻了个白眼,“什么男人环绕?那不都是你给我安排的吗?唯一一个不是你安排的还是和我有血亲的三哥,我的亲哥哥,你又吃什么莫名其妙的飞醋?”

    凤倾璃有些悻悻的摸了摸鼻子,“我倒是想亲自来…”

    “行了,别再小心眼儿了。”秋明月好笑的看着他,“轩辕逸要来了,燕居的大军也要到帝都了,这两个人一个别有用心一个来势汹汹,我得好好准备准备。燕居的敌意摆在明面上,我不怕。我就怕轩辕逸暗中使阴招,如果对付我还好,如果算计咱们的孩子——”

    她低头,看着已经沉睡的两个孩子,既是叹息又是幸福。

    “当初还好有这两个孩子支撑着,不然我不敢肯定不会和燕居鱼死网破。”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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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二章 玥的离开,风云将起

    凤倾璃握着她的手,眼神怜惜而亏欠。

    “萱萱,辛苦你了。”

    秋明月笑笑,“没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的孩子,我自然要拼命护着。”顿了顿,她又道:“你当真要住在宫里?”

    “当然。”

    这一点凤倾璃毫不退缩。

    秋明月叹了口气,“随你吧,但是不能让人发现,平时不可以出寝殿。”

    凤倾璃有些郁闷,“我有这么见不得人吗?咱们俩可是拜了堂入了洞房,名正言顺的夫妻。别人看见了又如何?还能将我赶出西戎去?”

    “不是你见不得人。”秋明月无奈道:“你是偷偷来的,又没有惊动任何人。况且按照常理,两国走访,须得递上拜帖。然后我好擢礼部安排接待。可你就这么来了算怎么回事?偷渡?那些大臣不怀疑你别有居心才怪。要放在平时倒是没什么,可如今燕居要反,国内局势不安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为了咱们的孩子,你就委屈点不行吗?”

    凤倾璃能说什么?之前他们之间有那么深的误会和芥蒂,他日日祈祷她能原谅他就好。如今能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还能奢求什么?他方才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真的想让她为难。

    “我最大的目的就是来接回我的妻子和孩子,还能有什么居心?”凤倾璃揽着她,唇边带着几分笑意,柔声道:“萱萱,等解决这些事后,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闭着眼睛,神色几分回忆几分怀念。

    “你不是喜欢蔷薇吗?你走的时候,我才在院子里刚刚种上蔷薇花的种子。我不敢让旁人打理,每日亲自浇灌剪枝。哪知道你这一走就将近一年,院子里的花开了又谢了。我日日就期盼着你的回归。如今都冬天了,那些花都谢了,只能期待来年仲春开花。”

    秋明月听得心酸,那日端木弘和凤倾玥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听了心中刺痛,然而远远没有亲耳从他口中听到这些话来得令她心绞。

    “你不是保护好了开得最好的一朵吗?”

    “是啊,开得最艳丽最美丽的一朵。”他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声音似水般缓缓流淌进她的心扉。“我走的时候,特意让人放在温室里日日用暖炉烤着,希望不要败落。实在不行,咱们等明年,明年肯定会开得特别灿烂。我将院子里其他的花都铲除了,全部都种上了蔷薇…明年花开了,肯定很美…”

    秋明月垂下眼帘,眼神有些遥远,声音也似从天外飞来。

    “曾经…也有一个人…为我种了满院子的蔷薇…”

    凤倾璃浑身一震,秋明月惊觉失言,立即抬头,果然看见他脸色阴霾,眼底沉怒又恐慌。

    “是谁?”他努力克制住心里突然涌上来的怒火和妒火,手指握着她的肩膀,眼神沉沉的看尽她眼底。“那个人是谁?”

    秋明月暗道不好,好好的提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反正那人于她而言,不过也只是生命中一过客。如今她身死灵魂转投异世,前世种种便犹如过眼云烟,何必再说出来惹这个小气的男人吃醋发怒呢?

    可是某人却不如她这般淡定,紧紧抓着她的肩膀,眼神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你心里那个人是谁?轩辕逸?不,不是他,和他有关?”

    秋明月暗叹这人太过敏感,本来想将这事儿给揭过去就算了,随后又一想,只怕他一直在为自己当初对轩辕逸心软而心生不悦。既然将自己的来历都告诉他了,又何必再在这些小事上隐瞒他呢?省得日后又因这些不重要的事衍生出其他的误会,岂非得不偿失?

    打定了主意,秋明月深呼一口气。

    “你不是一直奇怪我当初为什么会对轩辕逸多次心软吗?我现在就告诉你,但是你得保证,在我没有说完之前,你不可以生气。”

    凤倾璃点头。

    秋明月垂下眼帘,开始道:“我在那个世界,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

    凤倾璃呼吸微微变了,却始终没有说话。

    “我们两家是世家,我和他算是青梅竹马。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不过我对他始终都无法产生男女之情。”

    凤倾璃眼底似有光亮划过。

    秋明月眼神里划过一丝哀伤,“后来我爷爷去世了,临终之时让我一定要履行当初的婚约。我心里虽然不愿,但是也不想拂了爷爷临终遗言,不忍让他一生清名受损。况且我那个时候无心什么男女情爱,觉得嫁给一个爱我的人也不错,就答应了。”

    凤倾璃脸色又变得很难看。

    “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秋明月话音一转,道:“我出国一趟,回来的时候出了意外,坠机而亡。然后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了。”

    凤倾璃微微蹙眉。

    秋明月瞥他一眼,“轩辕逸,跟他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

    凤倾璃眼神又覆上了寒霜。

    “虽然那段婚约并非我心之所愿,但到底是我亏欠了他,所以总是觉得愧疚。我对轩辕逸心软,不是移情作用。只是觉得,我欠他太多,这辈子是无法还了,就还给一个跟他相似的人吧,我心里也好受点。”

    “就这样?”凤倾璃等了半晌终于确定她说完了,才开口。

    “嗯。”

    秋明月点头,然后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所以啊,我心里没有其他什么人,你以后就不要再吃那些莫名的飞醋了行不行?”

    凤倾璃心情很好的点头,而后又想起什么,道:“那你以后不许再对轩辕逸心慈手软了。”

    “那是自然。”秋明月神情有些漠然,“只是像而已,终究不是一个人,况且如今我和他算是敌对双方,他要对我的孩子不利,我自然是不会再心软的。”

    凤倾璃面上这才有了笑意,满足的抱着她,觉得此刻才是真正的幸福。从前就一直觉得她心里装着什么人,他以为那个人是轩辕逸,后来发觉不是。她对轩辕逸多番心慈手软,但是又算不上是男女之情。如今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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