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即便是漫不经心的眼神,她都不屑于给他。

    如今的他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陌路人而已。

    从踏上西戎的土地开始,他就想象着再次相见,会是何种场景?今日在这华丽的宴会上,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的身影,然而他却悲哀的发现,即便是在她眼中,都无法映上自己的倒影。

    这样的认知让他恐慌,让他害怕。他努力的微笑,才能掩盖握着酒杯颤抖的手,以及想要冲上去将她紧紧纳入怀中的冲动。

    上次见她,她穿着世子妃命服,代表着她已为人妇的身份。今日,她穿着帝王的朝服,仍旧是两国之隔。只是今日不一样的,是他们都已身为上位者。说什么来贺喜,实际上只不过是他过于思念她想来看她的一个借口而已。

    然而这些,他却无法告诉她,因为她不会相信。

    曾经想过,把她的孩子掳走吧,或者是助燕居杀了她的孩子。她会痛会恨,但是他不会让她绝望,因为他会用他所有的爱来填补她心里的创伤,他会给她很多孩子。属于她和他的孩子。

    然而他却也知道,她那样坚韧而倔强的女子,如果丧失了自己的孩子,只会痛不欲生,也会很他。他这一生,都无法再拥有她。

    不,他想给她幸福,想给她快乐,而不是无休无止的痛苦梦靥。

    凤倾璃的孩子又如何?只要那个人死了,他会将她的孩子视如亲生,只要她给他机会,他会给她这世界上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可知道,江山皇位,不过是为了争取她的工具而已。

    她让他放弃,可已经付出的感情已经交出去的心,又如何收回?

    不能,忘不掉也放不了,那么,就此沉沦吧。哪怕,那是一个无休无止的噩梦,他也不愿意醒来后再面对那些冰冷永远没有尽头的黑夜。

    酒过三巡之后,秋明月又状似无意的问道:“听说殿下在帝都城外碰到了我西戎叛贼燕居?”

    此话一出,大殿陷入了沉寂。这件事几乎文臣武将都知道,轩辕逸和燕居遇上,并且似乎还有所合计。燕居的大军已经在帝都城外,不日就会攻入帝都。轩辕逸和燕居走得近,指不定是有什么阴谋。只不过人家是打着祝贺女帝诞下龙凤胎而来,陛下没有开口,他们也不好询问。如今陛下问了,他们也有理由发难了。

    轩辕逸却没有丝毫尴尬或者心虚,仍旧笑容可掬道:“本殿正要好陛下说起这件事。”他目光淡淡扫过群臣,又似乎谁也入不了他的眼,而后他目光重新落在秋明月身上。

    “去年听说陛下产子危难万分,国师意图对陛下和皇子公主不利,本殿甚为担心。后又闻贵国国师叛变,想着昔日本殿和陛下好歹有着兄妹情分。陛下有难,本殿岂能坐视不理?是以才急急赶来,助陛下一臂之力。”

    秋明月不置可否,群臣却目露异样。大昭国风保守,女子出嫁前不得见外男。当初陛下还未入宫祭拜皇氏宗祠,只是大昭一个世家之女。而轩辕逸那个时候,与陛下正好是兄妹。陛下不知自己的身世,轩辕逸却是知晓自己是轩辕流落民间的皇子。同一屋檐下,风华独具的少年,对豆蔻年华如花似玉的少女产生情愫也在情理之中。何况去年大昭已逝太后寿宴之上,轩辕逸公然向大昭孝仁帝提起联姻,对象就是他们的陛下。

    如此看来,轩辕逸对他们的陛下是情有独钟。只不过那个时候陛下是有夫之妇,是以拒绝了轩辕逸。如今陛下对那个大昭太子究竟是个什么心思,谁也不知道。只怕轩辕逸念着兄妹之情是假,借此机会向陛下示好是真吧。

    轩辕的拜帖是去年接近年关的时候递的,本以为轩辕逸会在年后赶来西戎,却没想到他连过年都没有在轩辕,急匆匆的来了西戎。这番举动,倒是像极了一个男人为了心爱女人马不停蹄的追逐。如此一来,是否轩辕逸此次根本没有什么目的?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他们的陛下?

    “哦?”

    秋明月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冷笑,轩辕逸,你还真是会做戏。好一个痴情的太子,三言两语就打消了这帮大臣的戒心。果然不愧是从小就学习帝王之术的皇子。

    “这么说起来,朕可要好好感谢殿下了?”

    轩辕逸从容应道:“陛下既然还记得昔日情分,就不必言谢。”

    秋明月口中的昔日情分是指兄妹之情,然而这几个字从轩辕逸口中说出来,就多了几分暧昧的味道。

    秋明月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声音却还淡定。

    “既然如此,朕听说燕居曾厚待陛下,陛下既是为助朕而来,为何不就此擒拿反贼,以慰我西戎上下?”

    这就有几分质问的味道了,那些朝臣也都一个个的把目光落在了轩辕逸身上,带着疑问和敌意。

    轩辕逸仍旧笑着,不急不缓道:“陛下也知道,燕居夫人武功高强且心思难测。论武功本殿不是她的对手,论人马,她有几十万大军,而本殿虽然是来助陛下擒拿反贼。但为安西戎上下朝臣百姓之心,也不好大军入境,以免西戎人人惊惶。是以不敌外贼,无法助陛下擒此心腹大患,本殿很是愧疚,还望陛下不要怪罪。”

    秋明月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殿下言重了,这本就是我西戎之事,殿下有此相助之心,乃是我西戎万民之幸,何来怪罪一说?”

    她眼神轻飘飘的看了眼正在跳舞的舞姬,懒散的向后靠了靠,道:“殿下远道而来,如此宴会上,咱们还是不要谈公事,以免坏了兴致。我西戎的舞姬,不知道可否入殿下的眼?”

    轩辕逸作势很认真的观看场中的误导,舞姬们接触到他的眼神,都纷纷以为是在看自己,跳得更卖力了,腰肢摇摆如柳,步履如踏白云,轻纱慢拢如坠幻梦之中。那一张张翩然丽红的容颜,裸露的玉臂,妩媚的眼波嫣红正待采撷的红唇,无一不是对男人致命的诱惑。

    轩辕逸一眼望过去,似乎将所有人的表情都看了个彻底,又似乎只是云烟过处,谁也没入得了他的眼。他收回眼神,淡淡一笑。

    “自是极好的。”

    秋明月似乎笑了一下,身边宫人给她斟了酒,她端着酒杯,慢吞吞道:“殿下这话可有些言不由衷。”

    “陛下误会了——”

    轩辕逸话还没有说完,秋明月就轻笑着打断了他。

    “其实别说殿下,就连朕也觉得乏味得很。”她眼神里笑意似乎藏不住,即便是隔着冠冕,也让人能想得到她此刻慵懒神态下醉人的眼波微熏的脸颊,组合起来就是十足的风情魅惑。

    轩辕逸被那声久违的轻笑摄住了心神,努力克制的心跳似乎有些不受控制的跳动,眼神也再难从她身上移开。别说他,此刻这大殿的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上方的女帝身上。虽然秋明月登基已经好几个月了,但是严格说起来,这些大臣很少有见过她的真面目。

    无论是从前接受册封或者登基上朝,她都穿着朝服,头戴冠冕,遮住了半边容貌。而身为臣子,是不可以与陛下正面相对。大臣们只是隐约从那稀松的冠冕后看见陛下绝代之姿,然而却从未看过她素装朝天的样子。他们只是朦胧的透过那些华丽的朝服和珠光冠冕后看清那仿佛是上天精心打造的无暇五官。没有人,能够将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表情组合起来。

    只有后宫中的宫女知道,他们的陛下有着这世上所有女子都难以企及的倾世之容。而她的作为,更是西戎的骄傲。

    没有人,看见或听见陛下这般清脆的笑声。那笑声如山涧清泉,又似隔世吹来的温暖的风,将这一刻的繁华奢靡,通通扫净,只留下那天籁之音,化为唇边杨柳般的弧度。

    “每次都是这些舞蹈,再美也没有了新颖,难怪殿下不喜。”

    轩辕逸不答,脑海中还回荡起方才她清脆的笑声,想起那样的笑添在她柔软的唇边,该是如何靓丽的风景?他甚至有一种冲动,揭开她额头下垂下的冠冕,将那笑容尽收眼底。

    隔着一张桌子,三步台阶,不过咫尺之距,他却觉得那是天涯之遥。那是红尘彼岸的距离,隔着千山万水,他穷极毕生,也难以达到的距离。

    握着酒杯的手在颤抖,杯身已经碎裂,然而清冽的酒却没有溢出来。

    端木弘垂眼一瞥,扬了扬眉。

    看不出来,轩辕逸这样克制的人,居然也有这般迷茫失态的时候。

    果然,情字伤人啊。

    他想着,待会儿是不是要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阿璃?嗯,以那小子爱吃醋的性子,只怕又要闹得不可开交了。

    似乎,有好戏看了呢。

    他端着酒杯,笑眯眯的看着那些舞姬退下。突然开口,“陛下,我西戎多有才貌双全的女子,不如让她们展示才艺,作为款待轩辕太子之礼,也尽我西戎一片诚挚感谢之心,陛下以为如何?”

    秋明月点头,“甚好。”

    她话音一落,那些席间的官家闺秀一个个的都兴奋了,姣好的面容上都带着羞怯而喜悦的笑。无论是哪个国家,这种宫宴上,也就相当于变态的相亲宴。所以,那些大家千金自然早就准备了一身的才艺,就等着拔得头筹惊艳四座。

    许多人的目标,自然是端木弘这个目前为止西戎唯一且还没有正妃的王爷,那是众多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所以秋明月一个眼神落下,立刻就有女子款款站了起来。身穿白色纱裙,腰间用水蓝丝软烟罗系成一个淡雅的蝴蝶结,墨色的秀发上轻轻挽起斜插着一支薇灵簪。肌肤晶莹如玉,未施粉黛,眼神清清冷冷似月色,唇色嫣红如血。

    她一站起来,那些打扮得风姿各异的女子都相形见绌,暗淡了颜色。

    这女子秋明月认识,赫然便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家三小姐,王清羽。

    “陛下。”

    她微微福身,声音清冷却不失尊敬。

    “臣女愿意一曲为此宴锦上添花。”

    秋明月端着酒杯,却是看向端木弘,眼神里趣味儿十足。端木弘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轻咳一声,笑道:“王姑娘乃我西戎有名的才女,本王也久闻王姑娘弹得一手好琴,今日拖轩辕太子的福,我等才有幸能够聆听王姑娘的琴音。”

    王清羽一听这话脸颊迅速飞起两团红晕,眼波荡漾如春水,弥漫着欣喜而羞怯的笑。

    “王爷夸赞,清羽不甚荣幸。”

    秋明月忍不住笑了,再冷的美人,在自己倾慕的男子面前,也会柔化成一团云。

    她瞥了眼笑得很温和的端木弘,突然灵机一闪,笑道:“是吗?朕久闻王姑娘大名,却一直无缘得见。听起来,三哥好像对王姑娘很是了解啊?”

    她漫不经心的摇晃着酒杯,眼神如云般飘渺。端木弘一听她这语气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连忙道:“王姑娘才名远播,整个帝都家喻户晓,微臣也是无意听过几次才知晓的。”

    声名远播你要听好多次才记住,明显的不把人家放在心上。

    王清羽方才醉人妩媚的眼波已经暗淡下来,好好的一张美人脸顷刻间就成了一脸怨妇神情。

    她心中叹息,命人摆了琴,道:“朕当年流落民间之时,姑母细心教养,也曾习过琴棋书画,对这古琴尤为喜爱,只是好久不碰了,都生疏了。今日难得能听王姑娘弹一曲,也让朕回味回味昔日之景。”

    “是。”

    王清羽不愧是大家闺秀,自是一番玲珑之心,知道秋明月在给她台阶下,立即从容坐下。看着身前古琴,她坐下的姿势优雅而端庄,鬓上的珠钗垂落而下,漾得肌肤如水如玉,红唇似朱似血。眼波似在琴弦上流连,又在不经意间看了眼端木弘。见他依旧如往日般面带笑容,眼神似迷恋这满殿的繁华,眼底却又隐隐的不屑。

    这样的男子,她恋慕了多年,却从未入得他的眼,走进他的心。

    今日,她就要让他正视她。让他知道,她不是和其他女人一样的庸脂俗粉。她有足够的资本,配得上他。

    十指纤细如葱跟,拂过如丝的琴弦,乐声悦耳清脆,涤荡着一抔心事,四分闲愁五分诉说。再加上那流荡的眼波,不时露出幽怨控诉的神情,唇边凄怨的笑意。

    这样一幅美人弹琴的画面,有几个男人不动心?

    秋明月扬了扬眉,没想到这王清羽还真不是浪得虚名。这般琴技,世上鲜少有人能及。她又看向端木弘,果然见端木弘也看向弹琴的王清羽,眼底难得的有着几分欣赏。

    她无声的笑了笑。这个王清羽,很聪明,也有几分心机,不过和她那个狐狸三哥比起来,只怕还嫩了点。

    要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动心很容易,美貌、才艺、迥异的性格,都可能让男人的眼光驻足。然而那也如花开花谢,迟早有凋零的一天。然而如果让一个男人欣赏,而不断的挖掘自己的优点吸引之,则可以让一个男人情牵。

    时间嘛,就看那个女人的本事了。

    王清羽,想要得到端木弘的心,难。

    琴音忽然转为清越,似激荡的泉水击打在大石上,奏乐出悦耳的曲音。从这琴声中,可听出弹琴的主人心悦神往,早不负方才的凄美而动人。

    有不少懂琴的人都不由得在心中叹息,弹琴也是一门艺术,懂得古琴的人都知道。古琴被来就适合演奏略带伤感的歌曲,而且切记中途转换音调风格,除非琴技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否者很容易破坏先入为主的感官意识。而王清羽,虽然弹得一手好琴,却很明显没有达到那样的境界。

    她因得到了端木弘的正视而心生喜悦,是以忘记了自己最初的风格,却生生破坏了自己最初的成绩。

    端木弘已经移开目光,眼底有些空茫和微微的讥嘲。

    秋明月却有些怔忡,王清羽的手法…似曾相识。

    记忆忽然飘远,耳边似乎又回想起昔日的欢声笑语,和这大殿的觥筹交错格格不入,却又那般清晰而刺心。

    她已经放下了酒杯,眼神淡漠而怀念。

    一曲终了,王清羽站了起来。

    “臣女献丑了。”

    秋明月恍然回神,看着王清羽,眼神几分迷茫。

    “王姑娘的琴声,让朕想起一个人。”

    王清羽有些讶异,随即道:“能令陛下怀念之人,定然对陛下很重要。”

    秋明月笑笑,“她是朕的朋友。”她看着王清羽,眼波流动之间又有笑意款款。

    “算起来,比你还小几个月。”

    王清羽抬头。秋明月目光似乎落在她身上,又似乎飘向了远处。

    “她叫凤倾瑶…”

    端木弘原本正在和旁边的轩辕逸说话,此刻听见这三个字,忽然一顿,抬头看向秋明月。其他人也看向她,所想却不同。凤,是大昭皇室姓氏。

    秋明月话说到一半就顿住,又淡淡道:“她也弹得一手好琴,手法…和你很像。”

    王清羽低下头,“能让陛下感怀友人,是臣女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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