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月走到收银台前,看清良伯正在往账本添上一笔又一笔。

    玻璃柜上摞着一张张收据,账本厚厚一本,古董犀飞利在纸面疾走,墨水慢慢渗入纸张。

    每记完几笔,良伯就会放下钢笔,在手边的紫檀算盘上计算一次,包浆的红木粒撞得噼里啪啦。

    春月前倚在玻璃柜上,恰好眼前有一张服务收费单就是她的,盖了个「鵺」的印章。

    她捻起单子看了看。

    单据上没有写明细,就收款日期来看,是上个月月初干的一单。

    金额200万,定金收百分之五十,完成委托再收剩余尾款。

    而公司会抽起一半的费用作佣。

    那趟活儿的目标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叫郭启发,无业,未婚未育,常年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就靠在父亲开办的雪糕厂里兢兢业业工作的弟弟养着。

    而委托者谢娟,是郭启发的弟媳。

    要求是设计一场意外死亡。

    组织接单时并不会问委托者原因。

    他们只需要一个目标的名字,以及资金到位了就行,不需要原因。

    但委托人的原因,往往会在春月他们调查目标行踪轨迹的时候浮出水面。

    窦任给的资料里,其中有一大部分是郭家家庭成员的个人资料,包括了郭老先生名下所有财产,还有老人已经癌症晚期的病历资料。

    一开始窦任说是谢娟为了给丈夫争家产,要减少一个吃白食的顺位继承人。

    春月翻看资料,抽起熊霁山偷拍到谢娟近期出入私家妇产医院的相片,再看看谢娟丈夫的体检资料,说,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之后熊霁山有一次跟踪郭启发到了一家酒店,过了半小时,谢娟竟也出现在酒店门口。

    熊霁山跟上楼,见谢娟进了郭启发的房间。

    通过提前装进郭启发手机里的窃听软件,听到了两人争吵的内容。

    原来谢娟之前遭郭启发强奸还怀了他的孩子,郭启发拿这件事儿威胁她,要在厂里当财务的谢娟给他拨多点“零花钱”,挪用公款也可以。

    于是窦任又改了说法,说谢娟是不想再受到威胁了,才来找黑鲸。

    春月笑骂他就是一棵墙头草。

    布置这场意外死亡的难度并不大。

    郭启发和几个朋友喜好游泳,天气热起来,每周会去叁四次南沙海滩。

    春月将他的习惯摸得通透,最后一次逮住他落单,用准备好的一模一样的水壶调换了他的。

    水壶里面的水加了料,来自林亚婆的独门药剂,能让人短时间内控制不了身体的肌肉,无色无味无残留。

    郭启发下海前习惯性地喝了半壶水,所以当他游到海中央时,小腿肌肉就痉挛抽筋起来,人扑腾了不到半分钟就被海浪卷走。

    事情完成得顺利,甚至还有附加成效,白发人送黑发人,郭老得知长子意外身亡的消息当场晕厥过去。

    公司财务部很快便收齐尾数,但春月和窦任开了赌局,赌谢娟会不会留下孩子。

    熊霁山被春月指使去跟了谢娟一段时间,发现谢娟还是照常去做孕检,还将怀孕的事情告诉了丈夫。

    以为这么久的努力终于花开结果的丈夫兴奋不已,两人将这个好消息告知躺在医院里的老父,老先生颤着手流着泪,神神叨叨地一直念着郭家终于有后了。

    哇,好一个皆大欢喜阖家团圆的结局。

    干这一行总是能看见每一个人心里最阴暗的地方,春月早已见怪不怪。

    她丢下薄薄的收据,问良伯:“怎么他又让你记数了啊?几个月前不是请了个新的财务吗?一个好后生的靓女。”

    良伯叹了口气:“哎,不好提这事了,那个后生女给欧生炒掉了。”

    春月挑眉,怎么突然就被解决掉了?

    她问:“点解啊?”

    “还能点解?细路女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咯,明知欧生……”

    良伯也不再多说,指了指身后钟摆摇晃的老座钟,提醒道:“你就要迟到了。”

    春月撇撇嘴,从玻璃柜上的糖盒里抓了一颗喜糖,拆了糖纸丢进嘴里,往收银台旁侧的小门走。

    楼梯狭窄,二楼整层都是仓库,堆满了一箱箱货物,连灯都没开,空气里藏了好多灰尘。

    可拐上叁楼,则是一番与楼下截然不同的样貌,松石绿玻璃灯罩的西洋古董壁灯在墙上幽幽晃着,红木雕花双开门前铺着做工讲究、质地柔软的波斯地毯。

    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她有规律地敲了敲门,听到一声“进来”,才推门而进。

    屋内装潢没有太多繁复浮夸的装饰,灯光昏黄,左手边的墙是顶至天花板的书柜,另一边则是酒柜和雪茄柜,正对着门口是欧晏落的办公桌,还有挂在墙上让人移不开眼的名画。

    卡拉瓦乔的《朱迪斯与霍勒弗尼》。

    身穿黑裙的美艷寡妇色诱暴戾的将军,灌醉男人,在床上用剑将他斩首,手起刀落,血溅四方。

    “你迟到了。”

    大班桌后的欧晏落玩着手机,没抬头,手机屏幕的亮光在他镜片上筑起厚实冰墙,挡住了男人狭长犀利的眼睛,让人看不清在黑潭里游动的怪物。

    “不好意思咯,老板。”

    春月的道歉轻飘飘,径直走到欧晏落办公椅后侧,仰头看那幅画。

    这一幅画还有另一个版本,名为《朱迪斯斩杀敌将》,收藏在罗马国立古代艺术美术馆。

    春月几年前去过,那一副的朱迪斯穿着白裙,双眉紧蹙,愤怒地看着被自己切开喉咙的霍勒弗尼。

    而欧晏落这一幅的朱迪斯一身天鹅绒黑裙,肤如白雪,表情轻松,眉间一点波澜都没有,眼睛盯着画外人,连揪着霍勒弗尼头发的手都没有用力,还微微翘着兰花指。

    仿佛杀死一个人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习以为常,就像切块儿嫩豆腐一样。

    春月的视线与画中的朱迪斯相撞,她站了一会,问欧晏落:“你这幅真的是真迹啊?”

    网上资讯讲说这一幅画19年的夏天在法国图卢兹进行拍卖,被一位神秘藏家以约一亿美元的价格收进囊中。

    一亿美元?藏在这栋小破楼里?

    可,这不就是欧晏落的做事风格吗?

    “真假重要吗?”

    本来坐在大班椅上的欧晏落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她身后,像鬼魅一样紧贴着她。

    春月微微往后仰,露在连衣裙外的背部肌肤触到欧晏落微凉的上衣,绣着暗纹的蚕丝唐装,盘扣恰恰好抵在她的脊椎处。

    她撅唇:“好吧,不重要。”

    春月转了个身,胸部直接压到欧晏落身前。

    伸手绕过男人身侧,拿起他放在桌面的手机,和她那一部是一样的型号,老旧诺基亚,不同颜色,不知情的还会以为是情侣手机。

    屏幕停在贪食蛇结束的分数画面,比她的平均分数高出好多。

    “我还是没法打破你之前的记录。”她仰头埋怨着,黑眸里洒落亮晶晶的糖晶。

    “那就继续努力,超过了,就能离开黑鲸了。”

    欧晏落摸上春月的大腿,将她腿上的匕首拿下,一个反手,收进抽屉里。

    修长微凉的指尖拉开春月的领口,冷如冰的眼神在看到她胸口上的吻痕时,似乎又骤降了温度。

    他声音温柔如天上明月,问话却直接粗暴:“今晚已经给人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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