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尚书精神一振,立刻拱手谢恩:“皇上圣明!微臣感激不尽!”

    户部掌管全国税赋钱粮,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国库总管,替天子掌管钱袋子。奈何大楚连连征战,年年加赋,寅吃卯粮是常事。梁尚书没刮着半点油水,整日为银子愁得掉头发,已经快成全秃了。

    现在众臣捐银子,天家父子也各自出银子,其实,这银子到最后都用在边军上。可梁尚书还是喜笑颜开,十分开怀。

    这样的臣子,不可谓不忠心了。

    宣和帝又看了枯瘦的梁尚书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这些年来,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

    身为天子,要有天子威严,要有帝王心术。不能让人轻易揣度到自己的心思。

    宣和帝不露半分异色,直到晚上批阅完奏折,才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此时保和殿里除了赵公公等内侍,只有六皇子。

    六皇子听到这一声轻叹,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宣和帝:“父皇,儿臣听闻今日朝中,二皇兄领头捐了银子,大皇兄也捐了很多银子,朝中众臣慷慨解囊。加上内务府的五十万银子,勉强够犒赏边军将士了。”

    “困境已解,父皇为何心里不痛快?”

    宣和帝神色莫测,不答反问:“小六,朕问你,眼下朝中格局,你以为如何?”

    六皇子略一犹豫,便说了实话:“父皇既张口相问,儿臣就斗胆说一说心里话。”

    “大楚外忧内患,战事连连,国库空虚,百姓过的太苦了。现在打赢了鞑靼人,边关至少有数年的平静。接下来要做的,是施行仁政,减免税赋,令百姓休养生息。”

    六皇子悄悄看宣和帝一眼,见宣和帝并未动怒,底气稍壮,说了下去:“武将们掌兵,文臣们治理政务,文武并济是最好。像眼下这样,武将们凌驾于文臣之上,其实并不妥当。”

    “儿臣以为,父皇对武将们太过优厚了。时日久了,朝堂失衡。也会助长武将们的骄奢之气,于朝堂安稳不利。”

    低着头的赵公公心里一跳。

    这个六皇子,真是年少气盛,敢想敢说啊!这等话要是传出去,立刻就会开罪手握兵权的武将们。

    要做储君,手中无兵无权可不行。

    大皇子身后有晋宁候,和平国公府是姻亲。二皇子有永安侯鼎力支持,又娶了卫国公的孙女。

    这么一比,六皇子除了圣眷之外,实在没什么优势。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为君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龙目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六皇子。

    无形的威压,如泰山临顶。

    别说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就是朝中的重臣老臣,对着一言不发面色森冷的宣和帝也会心中发颤心惊胆寒。

    六皇子后背也冒出了冷汗,心里忐忑的想着。他是不是太实在了?父皇让他说,他就真的什么都说了……

    “小六,”宣和帝终于张了口:“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出保和殿,就会惹恼所有武将!”

    六皇子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父皇不说,儿臣不说,话怎么会传出去?”

    一众内侍:“……”

    一众内侍,包括赵公公在内,一同跪了下来:“奴才绝不敢妄言!”

    宣和帝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六皇子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绝没有疑心赵公公等人的意思。”

    宣和帝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一众内侍退了出去,唯一留下的,只有赵公公。

    宣和帝也没有避讳赵公公,张口指点六皇子:“奴才们再忠心,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你刚才这样就对了,不时敲打几句,也能令他们时刻警醒。”

    六皇子恭声应是。

    宣和帝看着六皇子俊秀斯文的脸孔,又说了下去:“朕知道,你得几位太傅精心教导,对文臣们颇有亲近之心。所以,也时常为他们说话。”

    六皇子一惊,正要张口为自己辩驳,就听宣和帝说了下去:“不过,你要谨记,是人皆有私心。”

    “武将们掌兵权,想打仗想立军功。文臣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盘算?朝中武将牢牢压着文臣,文臣们何尝不想弹压住一众武将,掌控朝堂?”

    “天子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如果文臣武将们齐心合力,身为天子,又如何掌控臣子?他们心不齐,彼此相斗,就要想法设法地揣摩圣意,争夺圣心支持。如此一来,天子的龙椅才坐得安稳。”

    六皇子听得心惊肉跳,抬头看着神色明暗不定的宣和帝:“父皇!”

    他虽然年少,却心性聪慧。如何听不出宣和帝这是在教导他为君之道?

    这半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父皇这般宠爱他,是不是有立他为储君之意。现在看来,宣和帝竟真有此意……

    宣和帝像是没看见六皇子的震惊之色,继续说道:“元氏先祖,在马上得了天下。朕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朕的父亲,包括朕,都偏爱武将,习惯了以武制文。”

    “这么做,弊端确实不少。大楚常年打仗,为了兵力充足,就要不停地征丁入伍。要武将悍勇士兵拼命,就得供应充足的军饷粮草。立下军功,还要厚赏。如此不得不加重税赋。”

    “可若没有这么多兵力,那些觊觎大楚的关外部族就像野狼一般,早就来啃这块肥美的肉了。”

    “就以眼下来说。鞑靼被彻底打败,几年之内不会再起大的战事。大楚却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也不能让兵将们卸甲归田。否则,一旦兵力空虚守卫松懈,再有外族进犯,大楚拿什么来抵挡?”

    “大楚时常有民乱,没有充足的兵力镇压,内乱不休,社稷不稳。到时候,元氏坐不稳江山,亡国就在眼前。”

    “百姓确实要休养生息。不过,此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实施起来,要慎之又慎。”

    六皇子听得冷汗涔涔,面上满是羞惭之色:“父皇教导的是。是儿臣太过想当然了。”

    宣和帝注视着六皇子,缓缓说道:“你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朕当年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领兵了。”

    “你心地仁厚,性情宽和。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为君者,一味残暴弑杀不可取,太过温软也不行。朝臣们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明厉害。天子强硬,他们低头诚服。若天子没有手段,就会被臣子欺骗,甚至被臣子掌控。”

    “其中分寸拿捏,绝不是易事。你在朕的身边,多听多看多想多学。以后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张口问朕。朕会像今晚这样,一点一点地说给你听。”

    “小六,朕对你期许甚高。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迈步出了保和殿。

    保和殿里温暖如春,殿外寒风凛冽。六皇子骤然从殿里出来,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略有些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

    殿外,程锦容安静伫立。

    听到脚步声,程锦容转过身来,明亮的黑眸里流露出关切:“殿下。”

    六皇子嗯了一声,走到程锦容身侧。目光愣愣地落在某一处,却什么也没说。

    六皇子反常的沉默,令人忧心。

    程锦容略一思忖,轻声道:“这里太冷了。我煮了姜茶,殿下随我去喝一碗暖一暖身子吧!”

    六皇子点点头,随程锦容去了太医当值处。

    这里通常有杜提点和程锦容两人。

    杜提点何等老道,见六皇子神色不对劲,立刻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旁伺候的内侍宫人,也都退了出去。

    程锦容倒了一碗热热的姜茶,捧到六皇子手边:“姜茶烫口,殿下慢些喝。”

    话还没说完,心不在焉的六皇子已经喝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口。

    程锦容哭笑不得,又十分心疼。将帕子递到六皇子手中:“这是没用过的干净丝帕。”

    六皇子羞赧地接了帕子,将嘴边擦拭干净:“对不起,我刚才心神不宁,根本没留意你说了什么。”

    程锦容轻声问道:“是不是殿下说话不妥,被皇上叱责了?”

    宣和帝喜怒无常,翻脸发作是常有的事。

    六皇子摇摇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说话确实冒失不妥。可父皇一句都未训斥,还亲自教导我许多道理。”

    “容表姐,父皇这样待我,我当然欢喜。却也彷徨惊惧。”

    我害怕我会辜负父皇的期待。

    我彷徨我以后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第四百五十九章 教导

    储君二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力,也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六皇子尚且单薄的肩膀上。

    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轻声道:“我只问殿下一句,殿下可有退缩之意?”

    短短一句话,如春雷在六皇子心头骤响。

    六皇子全身一震,一瞬间,无数杂念在脑海中掠过,却又迅疾消散。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晰又坚定的念头。

    他目中的彷徨不安,也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光芒。

    “不,我不会退。”

    六皇子低声道:“容表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还年少,不会不懂的,有大把时间慢慢学。”

    程锦容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殿下说错了。殿下没有太多的时间,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殿下便要承担起重任了。”

    六皇子:“……”

    六皇子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容表姐!”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

    难道父皇……父皇寿元不久矣?

    六皇子震惊之下,手劲颇大。程锦容左手有些刺痛。她神色未变,轻声说道:“这里只有我和殿下两人。我说过的话,殿下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事涉天子龙体,一旦传出去,便会引起无数风浪。

    六皇子心乱如麻,口中下意识地应道:“这等事,我如何能说。”

    程锦容又补了一句:“尤其是对着二皇子,绝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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