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晴略有些诧异,旋即垂下视线,长睫覆住眸中涌动的情绪,只笑而不语。

    韩曜转头看她。

    这看似双十年华的女子眉黛青颦,脸容秀丽如画,气质温婉。

    她在山间石阶上行走时不紧不慢,裙裾不曾扬起,腰间垂下的环佩不曾发出一丝响动。

    韩曜想起自己旧年曾遥遥见过的乡绅家的小姐夫人。

    那些衣裙精致、杏眼桃腮的女子,她们行不回头,语不掀唇,笑不露齿,姿态看似高贵却显得十分拘束。

    村里镇中少年频频回顾,见她们风姿仪态,又自惭形秽不敢靠近。

    穆晴的言谈举止看似随意,然而说话声调、走路姿态,步伐距离,都标准得如同尺塑,却又显得无比优雅自然,胜过那些人百倍。

    只是此时此刻,韩曜却有些失望。

    如果是苏旭在这里,必定会没好气地赞同自己的话,或者冷哼一声说你这家伙居然还读了孟子,不是不识字么。

    或者,也可能冷笑说,师弟莫不是在寒碜我。

    ――假如她和穆晴一样同是剑修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些想她,或者说希望站在这里的不是穆晴。

    “我能想出许多她讨厌我的理由,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种,亦或者全都有呢。”

    穆晴摇头,“大师姐并不讨厌你。”

    韩曜:“现在你倒是像她的师妹了。”

    穆晴依然温温柔柔的,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被嘲讽了,“并非诳语,只是我与九师弟对‘讨厌’的定义不同罢了。”

    韩曜不想和她争执,反正对方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询问五师姐,那日我与你对掌时,你灵力先是枯竭,紧接着又大增,废我整条右臂――那是如何做到的?”

    穆晴自然不会说因为我是妖怪,我们平日里都藏着掖着,灵力比你想象得要多很多,不和你较真只是因为我们装孙子习惯了。

    她微微一笑,“九师弟本是风水|雷三灵根,却能仿照大师姐的炙炎手,放出火系灵力,我可曾问过原因?”

    韩曜哑然片刻,“这其中有些缘故,我本想告诉大师姐的。”

    穆晴并不意外也不细究,只是疑道:“那你可曾告诉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理解,但我觉得她可能不会相信了,因为我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而且她生气的时候,我感到了杀意……那感觉莫名让我兴奋,不是说我真的因此快乐,而是一种奇怪的本能似的反应,若是她当真动手,我恐怕也会压抑不住。”

    穆晴听得直皱眉,“所以你是否会故意惹她生气呢?”

    “我不知道。”

    他低声道,“我真的说不清,有时候在她面前,我总是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还自然而然想要顶撞她。”

    穆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有些猜测,当着对方的面却不好讲出来,“师弟不必多想,大师姐其实十分宽容,许些小事不会往心里去。”

    至于小事之外的事,那就不好说了。

    韩曜苦笑一声,也领悟到这一层意思,“听说你是她带进桃源峰的,他们说你以前是个世家小姐。”

    穆晴淡淡道:“我入宗门前早已出阁了。”

    韩曜:“?”

    穆晴:“……”

    她想起大师姐曾说这家伙不通文墨,刚才见他随口讲了孟子中的语句,还有些奇怪,此刻倒是相信了。

    “哦,你嫁人了。”

    韩曜迟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你夫君也是修士?”

    穆晴微微摇头,“他幼时曾被大妖重伤,伤口愈合,诅咒却消不掉,所以身子孱弱,但他是唯一的天灵根,因此阖族都供着他,他们家不惜花重金迎我过门,本就是要我诞下子嗣,只是没两年他就被二房的人毒死――也兴许是我害了他。”

    灵根天赋优劣确实与父母有些关系,因此修真世家多有联姻。

    “为什么是你害了他?”

    旁边的少年眼神茫然,“不是被人毒死的?”

    他倒是没再问那人为何会被毒杀,听上去无非是豪门大族争夺家产。

    “二房里的太太,也就是先夫的弟媳产子后,测出是天灵根――”

    他们早就看大房的病秧子不顺眼,得子后,很快查出穆晴的身份有异,才知道她竟然是个半妖,只觉得如有天助,顿时起了杀人嫁祸之心。

    半妖只是一个身份,本不该再有其他的含义。

    然而,当她在夫君灵堂上被揭露血统,顿时千夫所指,人人都认为妖族血腥残暴,不需要任何证据,只要她是个妖怪,就定然是她谋杀了亲夫,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

    何其荒谬。

    那时穆晴讽刺地想着,这世道果真令人寒心。

    “你知道么,我母亲出身商贾巨富之家,自小养在深闺,生性纯善,年少时出行遭遇歹人,外祖父母相继身亡,唯独剩下她一个时,被路过的好心人相救,那人趁机与她相识,后来更是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海誓山盟,天真烂漫的少女就此倾了一颗芳心。”

    那位好心人出自三流修真世家,家族有传承功法,却已经数代无人筑基,本已没落。

    “母亲带着大笔钱财嫁了过去,那年轻的家主以千金购得灵药,果然筑基。”

    穆晴平静地说道,“不久后,他就迎娶了表妹为平妻,那女人过门时已经临产。”

    韩曜听得明白,知道那位家主和表妹恐怕早就暗通曲款,娶了五师姐的母亲,必然也只是为了钱财。

    “母亲伤心不已,本想偷偷离开,却恰巧救了我生父,家主负她在先,她恨毒了他们一家,于是暗中拜堂,又生下了我,那时我父亲的伤好了些,我却被测出天灵根。”

    家主狂喜不已,又生怕出事,干脆派了许多眼线,又谴人来教女儿礼仪技艺。

    穆晴那时还是个小姑娘,有另一个名字,老师们严肃又苛刻,对她要求甚高,因此她每日都很忙。

    偶尔有闲暇时,她从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经过,四处草木颓败凋零,冬日里河水凝冰,枯枝漫天飞舞。

    母亲坐在亭中抱着那只狸猫。

    他花白的皮毛缠绕着褐色鱼骨斑纹,身后拖着两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整只猫在女人膝头窝成一个蓬松的毛团,懒洋洋地半闭着眼睛。

    穆晴凑过去时,母亲正悉心地给他梳毛,一边梳一边小声说话,说些幼时的趣事。

    有时还会说待他伤全然愈合,再不惧那些修士,就一同离开这里,去大荒也好,别处也罢。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手,谁料那只猫竟睁开了眼。

    ――琥珀绿的虹膜,黑竖的瞳仁,眼神竟有些错觉般的温柔。

    狸猫抬起一只小小的爪子,按上了小女孩柔软的掌心。

    “五师姐?”

    韩曜的声音将她从记忆中唤回。

    穆晴怔然惊醒,才发现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了。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水,一时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家主表妹的孩子们都是双灵根,拜入了仙门,成了修士。”

    他们拜在天机宗门下,虽然只是一个普通长老的徒弟,但那是堪比万仙宗的名门大派,宗主碧游仙尊早些年也晋入了大乘境,虽然比不得凌霄仙尊的盛名,却也是一脚迈入飞升门槛的大能半仙。

    那两人晋入练气三重时归家探亲,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在宗门中的经历。

    穆晴有意躲避他们,却被找上门来。

    家主和表妹生了一儿一女,小女儿本也算个清秀佳人,在穆晴身边顿时被衬得黯淡无光,当下心生妒意,随便寻了个由头,拔剑就要划烂她的脸,还推倒了上来劝架的大夫人。

    大夫人身子虚弱,一头撞在门槛上昏死过去。

    然后,门外闪进一道身影。

    那人二话不说,直接出手,干脆利落地扭断了小女儿的脖子。

    府外恰巧经过了一行天机宗修士,当中有个金丹长老感应到妖气,带着弟子们飞入府中。

    杀死小女儿之人竟个妖怪!

    双方大打出手,那妖怪身上本有旧伤,不敌那金丹长老。

    褐发青年倒在血泊里,琥珀绿的眼眸里涌出泪水,“阿柔,婧儿……是我失言了。”

    然后他变成了那只熟悉的狸猫,小小的一团,浑身被血染红,两条漂亮的大尾巴无力地垂落。

    下人们不断惊呼,个个脸色诡异。

    有个憨子嘴快道:“那不是大夫人养的狸猫么,怎么竟然是个妖怪!”

    “啊,竟然有两条尾巴,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

    “必然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家主姗姗来迟,听闻那天机宗长老讲述了事情缘由,脸上神色几经变换,最终亲手扒了狸猫的皮毛,挖出了他的内丹,献给了那长老。

    大多数修士,若是没有血仇,未必会发自内心憎恨妖族。

    然而妖族身上的皮毛骨血,都是珍贵的炼器材料,故此若是实力不济,鲜少有妖族敢在修士们暴露身份,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无比惨烈的下场。

    越是血统不凡、真身有异于寻常野兽的妖族,越是遭人觊觎。

    那时候,穆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不曾察觉怀中的母亲已经醒来。

    直至女人声嘶力竭地惨叫一声,撞在门上气绝身亡。

    “我本来想追随父母而去,谁料家主以我族中交好的姐妹性命威胁我,说我若死了就让她们陪葬。”

    那段日子痛苦又煎熬,家主之子多次想要侮辱她,认为她害死了他的妹妹,又垂涎她的容貌,而且她是个天灵根,只这一项就可以卖个好价钱,是否失身无关紧要。

    不过家主制止了儿子,他害怕逼急了穆晴当真自杀,他不能冒险失去一个可以卖高价的生育工具。

    他还指望能用这便宜女儿换得钱财灵宝,让自己得以晋入金丹境呢。

    “好在他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没让我嫁给他儿子,毕竟他只想要提高自身的修为,并不稀罕天灵根的孙子。”

    穆晴嘲讽地一笑。

    数月之后,她就被嫁了出去,在外人眼中,端的是风光无比,谁知她内心枯槁,血泪皆已干涸。

    不过丈夫身子孱弱,然而性情温和,两人脾气相投琴瑟和鸣,还时常一同吟诗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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