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停,又含糊道:“也能换些钱给大牛二牛读书。”

    舅母听了连连同意,刚想说些什么,舅舅却又打断了她,“然而无论卖到哪去,都有了奴籍,以后再不是自由身,他终究还是我们老韩家的人,罢了,如今他才七岁,却比大牛二牛都有力气,留在家里干活儿吧,等到再大些就打发出去。”

    “呿,他是你妹子生的,谁知道那野男人是哪来的,算什么韩家人!”

    舅母也不愿意了,“唯有你儿子才算韩家的种,他只是个杂——”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接着是一阵箱柜翻倒声,似乎是舅母被打得摔在一边。

    她吐出一串污言秽语,似乎抄起了什么东西就要扑上去。

    “他姓韩,又是我妹子生的,如何不算!”

    舅舅忽然拔高了声音,“他又分不到我一分钱,你这贱人急什么!”

    后面也是一串不堪入耳的脏话。

    接下来就是他们一边骂一边打架。

    韩曜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只是,他忘不了他们说的话,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毕竟那似乎发生在他只有两三岁的时候。

    他不记得了。

    他也不想去询问舅舅。

    这夫妻俩都不是好脾气。

    舅舅平日少言寡语,在铺子里的管事伙计面前,装得低三下四,等到回家喝醉了就打人出气,两个表哥早得了母亲的吩咐,端着饭躲得远远的,他就成了出气筒。

    舅母尖酸刻薄,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整日里逼着自己干活儿,一有不顺心也打骂他发泄。

    其实他能跑,也能反抗。

    身高不及成人腰间时的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也能轻松打破人的脑袋。

    不过,那些经历很难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伤口总是愈合很快,而且被打其实也不怎么疼,或许也只是被揍得多就习惯了。

    他不渴求来自亲人的爱与关怀,面对舅舅舅母的苛待,他也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不去思索他们为何这样做,也不去羡慕表哥们的待遇。

    只是别人永远无法理解他。

    在执事堂那会儿,大家晋入了练气境后,体质已与凡人不同,虽然依旧昼起夜息,但一晚不睡也没什么大碍,故此同住一座院落的人偶尔会聚在一起夜聊。

    那院子统共住了十个人,他们在漫天星光下席地而坐,谈起小时候的事。

    他们都说了些自己幼时的经历或者趣事轶闻。

    最后轮到他,他据实说了,只是没有太详细,也没提起自己曾经用一颗石头砸死人的事。

    他还没讲完就有人皱眉,说你既然力气不小,怎么从不反抗?

    亦有人问他如何不跑。

    韩曜不太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了,总之就是他觉得无所谓,跑了又如何呢?

    那位师兄当即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听说过的一位师姐的经历。

    那人家住在冀州境内的村庄里,生得十分美貌,半夜听到父母偷偷商议,要将自己卖去当丫鬟,用卖身钱给哥哥说媳妇,当即收拾两件衣服连夜跑了,身上只有铜板,坚持了十数日,终于来到了辕灵山,那时她已饿得头晕眼花,说话声音细如蚊蝇。

    几个守门弟子禁不住她苦苦哀求,终于为她测了灵根,竟测出了水系天灵根!

    “她如今拜在玉女峰首座林师伯的门下,名字也改了,就是那位沈暮雨师姐——”

    周围人连连惊呼,“上上届的试炼亚首!”

    “哇,沈师姐那般风姿仪态,没想到竟是个村姑!”

    “这是什么话,人道是英雄不论出处,村姑怎么了!”

    那位师兄讲完这故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二狗啊,你看看人家沈师姐,有这勇气方能出人头地。”

    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韩曜无动于衷地听着。

    那位沈师姐不想被卖掉而逃走,理所应当,但他对舅舅舅母的所作所为根本没什么感觉,两人并没有可比之处。

    师兄哑然,接着又道:“若是你被打死了呢!”

    打死就死了吧,反正活着也就这样,没什么意思。

    他兴许是这么回答的。

    院中诸人纷纷扫视过来,有些人毫不掩饰目中的不屑,还有些人小声嘟囔了一句活该。

    后来,他和秦海在众人面前干了一架,后者放了些狠话,院中那些同门听说他得罪了王长老的外甥,再没人和他说话,许多人还陆续搬走了。

    对此他并不感到遗憾。

    因为那些人的亲近与疏远,对他毫无意义。

    他们依然不能理解他,就像他遇到的所有人一样。

    不过,韩曜也不确定,他是否真的渴求着别人的理解和认同。

    他需要么?

    秋日满树枫叶艳红似火,在镇子里荼蘼一片,瑰丽的红叶打着旋儿飘落而下。

    隔着学堂的一堵石墙,里面传来夫子苍老的语声,还有书卷不断敲打桌面的响动。

    “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

    一群学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了起来,稚嫩的语声回荡在满地落叶的庭院里。

    他并不认同夫子讲授的一些所谓的大道理。

    譬如生养之恩大于天,无论如何父母长辈如何苛待,身为人子都不得忤逆,都要对他们言听计从孝顺至死。

    譬如女子当以事夫主,清静自守,又有所谓夫可再娶,妇无二适等等言论。

    学堂里那些蠢货个个深以为然,觉得所谓男子是天女子是地的说法再正确不过。

    他听完第一反应就是凭什么。

    凭什么要管别人如何呢?

    人家孝不孝顺父母、贞静或是活泼、愿意嫁几个丈夫和你有什么关系?

    再后来,他又听到了那些执事堂弟子的话,他们对那位沈师姐交口称赞,显然没有说她是不孝女——按夫子的说法,她径自逃家违背父母是为大不孝,算是道德败坏之人了。

    当然韩曜倒是赞成沈暮雨的做法,因为她顺心而为,这才该是天经地义的。

    只是人为何如此矛盾呢?

    不过他似乎也是矛盾的,因为他也在心中想过,自己若是将舅舅或者舅母杀了,和先前失手打死一个孩子就不同了,人们很容易想到他身上,那样似乎也会麻烦。

    这说明他在某一瞬间也曾真正被他们激怒。

    但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随着他年龄渐长,那夫妻俩似乎也察觉到异常,渐渐不再打骂他,只是对他十分冷淡罢了。

    他意识到他们害怕自己。

    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情绪,就像秦海嫉妒也恐惧着他,却还是按捺不住来找他的麻烦。

    韩曜不太确定的是,似乎从入山修行之后,他的情绪就渐渐变多了,也会因为诸如秦海之流的找茬而烦躁愤怒——至少会报复回去,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任打任骂了。

    后来,他遇到苏旭。

    她大部分时候会控制情绪,少数时候表露出那种嫌恶厌弃,有时是针对自己,有时是针对其他的人和事。

    但她既不像夫子和学堂里的傻瓜们,满口仁义礼智却只知压迫他人而让自己收益。

    她也不像执事堂那些人,惯会以己度人,但凡碰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会觉得那是有问题的。

    在许多事情上,她总能发表一些让他听着很顺耳的意见看法。

    也不是说她就多么完美无缺。

    然而她总是特殊的。

    从第一眼相见身上那奇特的气息,再到后来每次谈话后让人禁不住愉悦起来的心情。

    ——虽然她未必愉悦就对了。

    韩曜倚在窗边,下巴压在手背上,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

    客栈外是一条僻静的街道,墙头树上渐渐堆了一层薄薄的落雪,四处染上了霜白色,偶尔有一阵风拂过,碎雪就簌然散落。

    她如今身在何处呢?

    那日听到慕容遥说,她去祭拜父亲要绕道,故此不与他们同行。

    韩曜下意识想去追她,然而想起他们曾经的对话*,他意识到对方必定不愿意带上自己。

    凌云城那夜,他并没出去看热闹。

    他一直想着那日前前后后发生的对话,琢磨着究竟是什么让她心情不快。

    ——当然应该还有别的与自己无关的缘故,但他一定说了惹她生气的话。

    他甚至问了慕容遥。

    后者沉默着摇头,也许是不愿说,也许是不知道。

    与此同时,敲门声响。

    韩曜回身应了一声,见到一个斩龙峰的姑娘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玉盒。

    “韩师叔。”

    她很正经地俯身行了个礼。

    这些日子他们在一处赶路,韩曜一直心情不佳,没有心思与他们说闲话,态度也有些冷淡。

    他们当然不知道他在郁闷,故此只以为这人不愿与自己相交。

    不过,斩龙峰的几人也懒得琢磨他,他们最近都在悄悄猜测大师兄是怎么了。

    ——飞翼没了,慕容遥要么契合了神剑,只是剑纹在被衣服遮掩之处,要么就是终于妥协,将那剑扔到乾坤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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