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看上去颇有些嫌弃, 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 将人扔到地上之后,才愕然发现这是个曾经认识的人。

    当然,更愕然的人不是他,而是受了伤的宫怜儿。

    她的胸前还插着根箭, 不过这箭可能因为拐过弯,所以威力大大锐减,宫怜儿甚至还有力气挣扎,她又慌张又着急,面色白得跟纸一样,看上去很是吓人。

    “你、你们做什么?”

    她手捂着伤口缓缓站起身。白裙少女长发及腰,面白如雪,眼角噙着泪水,腰肢纤细,身形单薄,站在那儿孱孱弱弱的,就跟个风中的水莲花一般,远远望着都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可能是脑袋迅速转了过来,她转眸看向宫盈的那一瞬间,便开始飙演技。

    “盈、盈姐姐……?我居然能在这个地方遇到你,没有想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很显然,暴露得太过突然,对方甚至都没有做好调整情绪的准备,捂伤的手指微微泛白,胸口起伏不定,看着像是正在压抑心中的恼火。就连台词都是现编现念的,以至于在宫盈听来觉得十分的生硬与尴尬。

    当然,现场也充满着尴尬的气味。

    不过宫怜儿自己倒是能适应良好,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便很快找到了合适的状态,眼眶慢慢泛红,小步朝宫盈挪了数步,声音颤抖若风中小白花:“盈姐姐,你怎么不理我?”

    宫盈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有些搞不懂,宫怜儿这会儿还敢套近乎,是自信自己在别人眼里清清白白无辜不已吗?

    从酒楼里跟出来的时候,是因为看清了她的脸。若真想相认,自然不可能会一路偷偷摸摸跟在身后不吱声。

    再加上宫盈曾在晏家堡撞到过宫怜儿偷偷同尹息见面,这会儿更是直接和他捆绑在了一起。

    所以,纵使没有多少过去的记忆,宫盈也敢肯定,这个宫怜儿绝对不是什么好人。

    父亲和姐姐都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她却同罪魁祸首保持着联系,这让宫盈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对她产生好感。

    宫盈看了一眼她胸前的箭:“不疼吗?”

    疼,当然疼得不行。

    伤得再轻,那也是伤,怎么可能会不疼。

    宫怜儿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勉强一笑:“这……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根箭……”

    隔着一堵墙,她没有怀疑到宫盈头上似乎是合理的。

    卫襄的嘴角抽了抽。

    宫盈晃了晃手中的弓,一边给她看,一边道:“不是从天而降哦,是我射的,刚注意到有人鬼鬼祟祟跟踪我们,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居然会是你。”

    宫怜儿看到她手中的弓箭,脸色一变。

    “盈……盈姐姐?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这么对我……”

    “为什么不可能?”宫盈皱了下眉。她不是原身,对这个便宜妹妹没有多大感情,看她哭哭啼啼的只觉得腻烦,”与其说那些废话,倒不如直接点,告诉我你跟踪我们到底是想做什么吧。”

    当然,这个问题似乎也没什么好问的。

    她会跟在尹息身边,自然是陪他一起来蹲守卫襄的。

    会跟上他们,自然是因为看到了宫盈的脸。

    只不过,宫盈这会儿也拿不准,对方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虽然借机斩草除根的可能性更大,但是也排除那么一丝丝她还是个好人的可能。

    没有更多的证据,她决定将之打晕带回客栈慢慢盘问。

    宫怜儿泪水涟涟:“盈姐姐,怜儿只是路过附近而已,我们不过才数月没见,你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为什么对我这么凶,你这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

    宫盈看向卫襄:“要不……”

    却不料,话才刚开了个头,旁边便突然一道风掠过,一月白色长袍的身影落下。该人落地无声,身姿轻盈若飘飘落叶,几乎是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便将受了伤的宫怜儿搂在怀中,带着她快速后退了,在数步外的地方停下。

    这不是别人,正是尹息。

    与此同时,天魔宗的弟子们也哗啦啦小跑着赶上,乌压压的,站在尹息的身后。

    光是听说的语气和衣着打扮,还当真看不出他是魔教少主,比起魔教,这时候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个淡然的贵公子。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低头检查宫怜儿,看到她胸前的伤口后,面色一沉:“不知你们……”

    视线望过来的时候,声音猛地消失。

    宫盈在心中啧叹了声。

    听说尹息和原身过去还有层未婚夫妻的关系,可眼前这一幕,果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见到她,对面男子似乎十分震惊。

    他眼睫猛地抬起,呼吸停滞片刻,启唇,却一个字都没有吐出。

    片刻后,才如大梦初醒般松开搂在宫怜儿肩侧的手,上前半步,眉头紧拧:“阿盈?”

    宫盈起初猜想,晏堡主那边知晓不少关于她的事情。天魔宗又同晏家堡关系匪浅,按理说,尹息应该也早就从晏堡主那边得知了,她这会儿不仅还好端端活着,而且还易容成各种模样到处乱跑。

    可尹息这会儿的反应,似乎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见到活着的她,他似乎是被雷劈了一般,整个人都傻住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极了一桩泥塑。

    上次见,还是她易容成天澜魇师的时候,宫盈记忆稍微也些模糊,却也记得自己最后做的一件事是,当着众门派以及尹息等人的面,告诉大家,“宫盈”已经死了。

    而尹息的反应,似乎正好同那时接轨。晏堡主像是并没有将她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他。

    他们之间果然是塑料情谊。

    往细处一想,便觉得会有些不对劲。晏堡主被她撬了密室的门,还被她掳走了宫烈,按理说,在派尹息出来埋伏卫襄的时候,是应该提醒他小心“宫盈”的,为什么他没有?

    是不屑,是担忧他反水,还是另有原因?

    电光火石之间,宫盈的脑袋里便窜出了数个疑问。

    但很快,便有一道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你不要怪盈姐姐,她不是故意弄伤我的。”

    宫怜儿闪着泪花,身子弱柳扶风般晃了晃,说话的时候声音又细又轻,夹杂着浅浅的哭腔,又坚强又可怜。

    宫盈瞥她一眼,开始睁着眼睛说瞎话:“谁弄伤你了,你有证据吗?”

    对方双眸稍稍睁大,脸上冒出讶异与惶恐:“明明,明明是你方才自己说的,是你用弓箭射了我……”

    她上前捏紧尹息的衣摆,弱不禁风地颤了颤身子,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姐姐失踪之后,怜儿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你,你合该气我怨我,我不怪你。”

    拐弯箭果然没啥用处,她插着根箭还能叨叨这么多话,实属牛逼。

    宫盈眨了眨眼睛:“小可爱,你在开什么玩笑,你被射中的时候自己在哪还记得吗?在墙的那一边喂,我在哪?我在墙的这一边好不好。”

    “这——”说着,她比划了一下墙的高度,“——么高的墙,我怎么射到你的,你以为这箭自己能拐弯吗?还是说,你觉得我一个不会武功的人,飞到墙头用箭射你了?”

    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刚刚还承认的话,到这时候便突然打死也不肯认了。

    关键是,宫怜儿被问住了,一句也答不上来,身子僵在原地。

    她傻了半天,张口:“可是,你刚刚还说,是你射伤了我。”

    “我的话是金科玉律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相信我?那我说你还欠我三十万两黄金没还,择日不如撞日,你要不要干脆现在还给我?”

    打架不擅长,吵架她还是会一点的。

    宫怜儿似乎被说得有些崩溃,她面色煞白,本就失血的脸色更显难看。

    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放弃同宫盈正面冲突这件事,将脸埋到了尹息的肩头,小声哭出了声:“阿姐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她怎么会这样,我都说我不怪她了,呜呜……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就好,她何必呢……”

    纯洁受伤的小白花永远都是这么招人怜惜。

    就连尹息的脸色都有了一瞬间的动容,他下意识偏头,看向娇弱哭泣的少女。

    哭泣的时候,她是那么的楚楚可怜,就像是在狂风吹打下的柔嫩花瓣,像是下一刻就会变得支离破碎。

    若说之前还对宫怜儿的身份存在那么一些犹疑的话,那么在她茶里茶气哭泣的时候,宫盈觉得自己算是基本上已经能确定她不是什么好人了。

    她笑了笑:“你搞错了。”

    啜泣中的宫怜儿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宫盈:“?”

    “你说我不是故意弄伤你的?我需要告诉你,你错了。”宫盈笑眯眯,“我是故意的哦。”

    前一刻还说自己没伤人,后一刻又反悔说这么做的就是自己。

    在场众人都在短短的时间内感受到了她比翻书还快的翻脸速度。

    “还有,你凭什么说我变了?”她向前迈了一步,视线从宫怜儿的身上移到尹息的身上,“我为什么会变,你们难道还能不知道原因吗?”

    她本不想同这俩人纠缠这么多。

    天魔宗弟子众多,久留不是上策。趁早离开,等他们落单了再单杀才是最佳选择,可看到宫怜儿不停哭泣,宫盈便觉得莫名心情烦躁。

    心底里似乎多了些东西。

    那东西像火,又像冰。灼得她胸口滚烫,还刺得她浑身彻骨凉。

    宫盈摸不清这股情绪的来源,只能简单粗暴地归根到原主身上。一定是这两个人触动了这具身体的伤心事,让她不高兴了,所以她才会在这一刻觉察出来自内心深处的,仿佛无穷无尽的难过。

    他们还能笑能哭。

    以为“宫盈”仍旧活着,自己便能逃良心谴责。

    可没有人知道,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早就已经死了。没人知道她怎么死的。更没人知道,那时候的她害不害怕,委不委屈,有没有哭。

    没人祭奠她,没有人想念她。

    一同归根到原主身上的,还有突然滚落的泪水。

    眼前的世界,眼前的尹息,眼前的宫怜儿都变得模糊,像是隔了一层被暴雨打湿的玻璃窗户。

    与此同时,几个模糊不清的画面从脑内闪过。

    轮廓稚嫩,表情却有些老成的少年,那是幼年版的尹息。说话细声细气,乖巧中透着些怯懦的少女,那是幼年版的宫怜儿。

    还有声音稚气的女孩。那是她自己。

    画面太过破碎,还未等宫盈看清,那些东西便匆匆消失,再也摸不清。

    宫盈狠狠擦了把脸,用带着哭腔的,压抑到极点的声音开口:“怪我?你们这种贱到骨子根的人,凭什么怪我?”

    泪水果然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没有之一。

    她本就生得好看,哭的时候更是有了种惊心动魄的美,鬓角黑发沾了些泪水,贴着瘦削的侧脸,红红的眼眶里是晶莹剔透的泪珠,眼角脸上尽是泪水。

    尽管隔着距离,尽管她口中蹦出来的是不太和善的字眼,可在场的人也还是感受到了从她身上传达出来的浓重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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