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又起:“元宝儿睡了么?”是族叔的声音。

    “在洗洗睡。”我答道。

    敲门声顿时迟疑了一下,“族叔可以进来么?”

    “可以。”我答道。

    房门推开,族叔端了一碗夜宵走进来,一眼瞧见桌边一地水泽里,水盆边的少傅与我洗脚。

    我坐在凳子上望向族叔,见族叔略微吃惊的模样,视线似乎是盯着水盆上空少傅手里的我的两只脚。

    姜冕似乎也感觉到了对方异样的目光,把我的两只脚落到他衣襟上,咳嗽一声,“侯爷给元宝儿送宵夜么?”

    晋阳侯回了下神,收回视线,“哦,我刚下厨做的荷叶豆腐羹,怕元宝儿夜里又饿了。”

    顿时我就口水分泌了,迫不及待望过去,“吃了族叔的荷叶豆腐羹,元宝儿夜里不饿,还睡得香。”

    鉴于我无法下地,少傅勉为其难,给我顺势抱去了床上,完了后还感慨:“这么沉了还吃。”

    打个滚后,我滚了起来,坐床边两条腿乱晃,巴巴等着族叔的宵夜。

    族叔深知我心,端了碗过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原想自己端来吃,不过看族叔的架势,这是要不辞辛劳喂我吃宵夜呢,既然如此,哪有拒绝的道理。

    族叔不嫌麻烦地舀了一勺豆腐羹,递到我嘴边,我便毫不客气地张口吃下。

    品了美食后的第一步就是夸赞美食制作者,不吝辞藻:“族叔的厨艺已然盖过了东宫三百神厨,造诣已趋化境,凡人不可望叔项背。”

    被极力夸赞后的晋阳侯果然面带笑意,又送我一勺,“是么?族叔倒觉得元宝儿哄人的功力已趋化境,凡人不可望你项背。”

    没有宵夜吃的少傅收拾完了洗脚盆,晾好了毛巾,倒了杯茶聊作宵夜,独自品了茶后恭敬道:“侯爷劳顿一日,不如早些歇息,宵夜就让元宝儿自己吃吧,不能太惯着她。”

    晋阳侯不在意地继续喂我吃,“倒也不如何劳累,元宝儿喜欢我的厨艺,于我来说也算是个小知己,这羹也不白做。”

    姜冕十分不以为然,却也依旧只能淡然品着淡茶,目光不时越过茶杯,往我们这边掠一掠,“是么,可是拿元宝儿来鉴赏厨艺,真的准么?对于元宝儿来说,难道不是有吃的,就从来也不推辞么。食物于她,从来不嫌多的。”

    “姜少傅对于元宝儿,倒是了解得透彻。”族叔给我喂完最后一勺,取了雪白纱绢擦嘴,“元宝儿喜欢吃,就做给她吃,鉴赏之说,倒也不必。不过,确实要对她控制一下饮食,下次开始吧。”

    只要这次吃饱,哪管下次,我心安地滚回床上,反正下次也还可以有下次嘛。族叔简直深知我心,与我不谋而合。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族叔不经意又扫了眼我光溜溜的两只脚丫,嘱咐道:“吃饱了别乱动,躺好了睡。”

    我跪到床边,张手:“可是,衣服还没脱。”

    桌边淡然品茶的少傅抛了茶杯,风一般走来,越过族叔,一手把我拦着,似乎是怕掉下床去,一手给我解了衣带,只宽去外衣,再迅速让我躺下,迅速盖上被子,“好了,可以睡觉了。”

    我躺平在被窝里,瞪着眼,尚未反应过来居然就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入睡了。

    这还怎么睡前愉快地玩耍?!

    族叔站在床边,似乎也还没反应过来。

    一切,迅速得过分了点。

    ☆、第53章 少傅元宝儿要出恭

    素来惫懒的姜冕忽然间雷厉风行了,行事风格焕然一新,令我着实有些无法适应。

    这一吃惊,瞌睡全无。

    晋阳侯见事已至此,只好嘱咐我好生安睡,又看了看姜冕后,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姜冕一番辛勤后,恭敬地客气了几句:“侯爷也早些安寝吧。”

    见人没跟他客气,直接走了,便也直接关上了房门。

    我圆睁着眼,看姜冕毫无心理负担地把我族叔给请了出去,自去桌边将油灯拨暗了。一偏头,正瞧见我在用目光谴责他,便开口道:“方才不是趴着就能睡么,不困的话,起来看佛经好了,对储君而言,也是一种修行。”

    我赶忙闭了眼,只留一道缝。

    姜冕回身整理了自己床铺,宽衣后,抱了一卷佛经,往床上一躺,长长地叹了口气,握着经书,边看边念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半天时日,少傅竟开始参悟佛经了。

    我学舌了一句:“应作如是观。”

    姜冕不搭理我,继续慨叹:“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人生之无常总是超乎想象啊,世间万物,无常往不坏,凡生者必灭,唯有超脱此生灭之境,才可抵达寂静的境域。空寂,无常,无我。一切有为法,念念生灭皆无常,一切法无我,寂灭涅槃。”

    慨叹完后,倒头便睡。

    听得我一头雾水后,也跟着倒头睡了。

    睡到半夜,我爬了起来,穿上鞋,走到姜冕床榻边,爬上床摇了摇他的胳膊,“少傅……”

    姜冕沉睡中被晃动,神识半睡半醒,抬手晃了晃,“怎么还跑到我梦里来,速速从我梦里出去,不要打扰我睡觉。我才没有想梦到馒头汤圆,虽然确实是双不错的馒头,但我姜某人才不是无耻混账太医那个恋足癖,我顶多欣赏一下而已……”

    梦话说起来没个完,我快憋不住了,使劲摇晃,“少傅,元宝儿要尿尿……”

    “这么大了还尿床,真是属漏斗的,又不是男孩子,总尿床……”姜冕依旧浑浑噩噩地睡着,全然无法撼动分毫。

    憋得我简直要跪了,趴他身上压住:“少傅,元宝儿要尿尿了,尿尿在少傅的床上……”

    咣当一下,少傅从枕头上掉下来,醒了,瞪着眼看我:“我梦见你要尿床……”

    “不是梦……”我彻底跪了,绝望地趴到他被子上,“是真的……”

    姜冕愣了一愣,赶紧起床披衣,再给我把外衣穿上,从床底下拉出一只恭桶,看了看,再看着我。

    我瞥了眼那只简陋且丑陋的恭桶,痛苦地扭过了头,“元宝儿不用这个……”

    姜冕苦恼地摊手,“这里又不是宫里,没有镶金嵌玉的锦绣恭桶,也没有香料红枣和美貌的姐姐,你想怎么办?”

    我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拽住姜冕衣角,以弥留之际的语调道:“别人用过的,元宝儿不用。”

    姜冕震惊地看着我如此模样,还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宁愿憋死?”

    我艰巨地点点头。

    无奈之下,姜冕迅速思索对策,忽然眼睛一亮,“那就去没有人用过的地方。”

    说办就办,见我已无法行走,姜冕以抱铁秤砣的姿势抱了我起来,出了房间,就着寺院内尚未熄灭的长明灯,一路就往树丛密林里钻。

    夜里凉风习习,暗影重重,我趴在少傅肩头,使劲克制自己。

    钻进树林后,少傅前后左右一打量,选了处四下有遮挡的地方,给我放地上:“你看这里怎么样,肯定没人用过,也不会有人瞧见,我就在这树后面等你,你速速解决,解决完了叫我。”

    说完要走。我一把将他扯住,“可是太黑了,元宝儿害怕,也看不见,解不了裤子。”

    姜冕仰望夜空,朝着银河里的星星长吁短叹,而后蹲下,让我把上衣撩起来一截,动手给我解裤子。

    我一面搂着撩起的衣裳,一面低着头看少傅动作,见他解完最后一个带扣后,没有松手,很谨慎小心地捏住,交待于我:“解好了,你把手拿过来捏住,等少傅走到树后面,你再蹲下来尿尿,明白么?”

    我不耐烦且不开心道:“以前眉儿目儿她们都是直接给元宝儿把裤子脱下来……”

    还没说完,就见姜冕额头青筋暴起,盯着我,“尊敬的太子殿下,你少傅我给你解决到这一步,已然是逾越了少傅分内之事许多,不许你再挑三拣四品头论足。”

    “好吧。”我大度地挥手,“你可以退下了。”

    “臣谢太子殿下恩典。”忍辱负重的少傅丢下我,扭头走了。

    姜冕走去了大松树后,我脱了裤子,蹲草地里,解决内急。酣畅淋漓地解决完了后,起身拉起裤子,系带扣,深感委屈,这样的事还要我堂堂东宫太子亲自动手。

    走出出恭地,转到松树前,以高冷的目光注视姜冕。姜冕亦用比我还高冷的目光回视,随即视线从我脸上落回腰际,看了看我自己系的裤子,扭脸就叹了口气。

    “过来,少傅给你重系一次,你看清楚了,以后不要再胡乱扭成一团。”姜冕收起了高冷,退让道。

    我姑且走过去。姜冕重又蹲下,给我把乱七八糟的带扣解开,重新系一遍。我观察了一下,觉得少傅的系带扣手法与眉儿目儿她们不同,更复杂更古朴,一点也不改良实用。

    “少傅的系法是哪个年代的?”我低着头问。

    姜冕思索了一下,不太确定,“约莫大概是两百五十年前中土九州的古典系法,如今世家依旧沿袭。”

    “你们世家就这么食古不化。”我毫不客气地将腹诽转化为口头表达。

    “少废话!”姜冕给我整理了一番,“学会了没?”

    “我觉得我这样的东宫太子不适合学习世家这一繁复古董的世袭手法……”眼见少傅的手就要伸向我耳朵,我急中生智,忙举起手,指向天空,“看,有飞人!”

    被我一打岔,姜冕的手果然暂时停住了,不过很快就再接再厉往我耳朵上落去,“忽悠扯谎都不会,飞人是哪种生物,你告诉我,你哪怕扯只飞鸟都比飞人靠谱……”

    在耳朵被结结实实拧住时,我忍痛继续指向天空,“真的有飞人,不信少傅你看——”

    姜冕抬头看了一眼,与我一起望向树林外的寺院上空,不时有黑影飞跃而过,还有踩着林枝借力飞过的,纵横交错,人影几乎织就了一张网,罩在广化寺上方。

    吃惊之下的少傅,终于松开了我耳朵,弯身将还在仰望夜空数飞人的我抱起,移步就往树下藏身,避让开夜空星光照射下的光亮之处。

    我还没有理解这群夜空飞人的含义,就听不远处的客房传来阵阵刀剑之声,以及钝物的沉重撞击声,破门声,入窗声,声声追魂。

    寂静夜里的这种种不详声响,让我心跳加快,几乎堵在了嗓子眼。

    我在姜冕怀里挣扎了几下,“族叔危险……”

    姜冕给我牢牢束缚住,在我耳边安慰着:“你族叔功夫厉害,应该可以自保,无需担心。这帮人来者不善,未必是冲着你族叔来的。”

    “那是冲着谁来的?”我连忙问。

    “元宝儿你欠人钱了没?”姜冕问。

    “没有!”我果断摇头,随即也问,“少傅你欠人钱了没?”

    “废话,不跟人借钱,你少傅在上京怎么活?你少傅我当然欠人钱。”如此理所当然的少傅。

    我转头望着他,“这么说,这帮人是冲着少傅来的。”

    姜冕回望我,“几百两银子而已,至于劳动杀手赶尽杀绝么?”

    “几百两银子看你怎么还得清!”我从少傅怀里跳到地上,“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此际也不知是藏起来好,还是冲出去接应族叔好,急得我抓心挠肺。

    头顶不断有飞人出现,都是直奔客房而去,有召唤预谋似的。而客房那边的打斗声也逐渐密集。

    姜冕判断形势:“不是来找我还钱,就是来找你太子的麻烦的,论起来,你比我有价值,储君之位乃是无价之宝,所以,元宝儿必须先藏起来……嗯?元宝儿人呢……”

    我顺着松柏暗影一路往客房那边小跑,想要看清眼下局势,确认一下族叔是否有危险。

    虽然少傅说族叔功夫厉害,我隐隐也觉着族叔是个武林高手,但再高的高手,在众多飞人杀手的围困中,未必就没有危险。

    担心族叔安危的我,毅然奔去了打斗的中心地带。

    还没跑出树林,被后方追来的姜冕一下子扑到树根下,少傅极为气愤:“你一个肉团子,往刀剑下跑什么,等着让人包饺子?”

    “我不能放着族叔不管!”我极力挣脱少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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