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难过,不多一会儿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口里叫着:“父亲,你怎么就没了呢,你怎么就不能等中元回家看你一眼?我在那边拼了命想回来,可你为什么不等我?”

    一花园的仆役们都惊呆了,他们看着杨中元一个坑哭完换另一个坑哭,愣是没一个人敢上前劝阻。

    毕竟,他们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啊,这要怎么劝!

    杨中善和孔敏华得了信赶到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杨中元最后那句“父亲你为何不等我回家”,他的哭声很大,听起来真的非常悲痛。虽说父亲已经过世许久,但到底是杨中善这个长子跟在病榻前养老送终的,面对这样的场景,也不由自主被他勾起几分父亲早亡的悲伤来。

    孔敏华见杨中善一惯冷清的脸上也有了难过之意,眼神一闪,忙上前扶起杨中元,直接便用上好的雪纱衣袖给他擦眼泪。

    “乖孩子,你这样子,倒叫坤兄也难过了,乖,咱们回房再说吧。”

    他比杨中元高一些,虽说十分清瘦,但力气倒是不小,一双手死死拽着杨中元的手臂,竟叫他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片刻间杨中元匆匆扫了一眼他哥哥的表情,于是又再度哭叫起来:“哥哥,哥哥,十几年了,我很想你。”

    听了他的话,杨中善神情一动,那一瞬间无数心思在他脑海里飞快闪现,最终定格的,却只有元宝金灿灿的光泽。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是不顾亲情,而是选择了对自己和夫君孩子最好的一条路。况且,他对这个弟弟,也并不是没有安排,他是不会叫他空手离开的。

    杨中善这样想通,也走上前去一块扶住杨中元,低声安慰他:“中元,我们回去好好说,你别哭了,父亲若是知道,在那边也要不安心的。”

    杨中元听他说这个,突然放松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他闭上眼睛,任由眼睛里最后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这就是他的亲哥哥,呵呵,真是可笑。

    见杨中元不再哭闹,杨中善和孔敏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不多时就带着杨中元走回西厢。

    因着杨府的两位老爷都在杨中元的屋里,西厢这边的小厮们难得勤快起来,又是端茶倒水又是上茶点的,片刻间屋里就多了薇露的香气。

    孔敏华摆摆手,两个小厮又十分又麻利地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好了房门。

    杨中元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他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怯生生望着自己的哥哥坤兄,似是十分不好意思。

    孔敏华脸上挂着有些僵硬的笑,他伸手给三个人都满上茶,这才柔和了声音说:“弟弟,你今个是为什么?这么大人了,哭鼻子可不好看呢。”

    弟弟?他不是不知道杨中元的名字,可就是不愿意叫他,似乎他的名字并不是那么重要,他的地位,也只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弟弟”。

    杨中元低下头去,手里紧紧攥着有些磨损的袖缘,哑着嗓子道:“我今日去花园里,想起,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又想到父亲已经过世了,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心里十分难过,所以……”

    西厢的小厮光顾着给老爷们上茶摆点心,可却没人给他打盆热水来擦擦脸,因此他脸上还有泪痕,看起来真是分外可怜。

    孔敏华轻飘飘看了一眼杨中善,杨中善马上领悟了夫君的意思,轻咳一声说:“中元,你已经二十四了,是个大人了,下次可不要再跑到花园里当着下人面哭,你是主子,太丢人了。”

    我是主子?亏你说得出来!我是主子住在客房?我是主子自己洗衣裳取饭?我是主子回家两天,连爹爹的面都见不着?真是打的好借口。

    杨中元死死低着头,不叫两位“哥哥”看到他的表情有多狰狞。

    “我知道了,对不起哥哥,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念父亲爹爹。”

    听他说到爹爹,孔敏华猛地眯起眼睛,在事情还没办好之前,是万万不能让这父子俩见面的。

    他心思很重,片刻间就想到了借口:“你爹爹正在佛堂里祈福,念满四十九天才会出来,如今才刚进去几天。弟弟,你且耐心等等,你爹爹一出来,定叫你们见到面。”

    听了这个,杨中元忙抬头期盼似地看着他,而旁边的杨中善则淡淡冲他笑笑,微微点了点头。

    到底是同床共枕很多年的伴侣,对于这位相公的心思孔敏华自问还是懂的,这一个眼神表情就是对自己之前反映的肯定。他知道自己说对了,于是又加把力气:“现在大爹爹也跟着一块祈福呢,不让你住到后宅去,也是怕打扰他们两位老人家。弟弟,你且忍耐过这个月,以后坤兄一定把后宅你原来的院子收拾好,叫你舒舒服服搬进去。”

    这个坤兄,骗起人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如果他真还是年少时那个不懂事的杨中元,恐怕早就对他说的话坚信不疑。

    可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那个他了。

    宫中十几年生涯,不说脱胎换骨,也到底改头换面,除了身上这身杨家血脉,他早就成为了另一个人。

    他可以是十岁的杨中元,也可以是二十四岁的杨平喜,瞧瞧,这名字还是当今圣上给他起的,倒也真是吉祥。

    “坤兄,你真是好人,我都听你的。”杨中元说罢,安心地笑笑。

    杨中善这时才开口:“这几年也难为你了,回头叫裁缝铺子里过来给你裁几件衣裳,瞧着也好体面一些。”

    今日杨中元跑到花园里那么一嚷嚷,虽说新来的下人们并不知道这位杨少爷的来历,但老人们肯定已经听说了,如果杨中元还穿着这样的衣裳出门,那打的就是他和孔敏华的脸了。先出小钱才有大元宝,这道理他很懂。

    杨中元忙冲他哥哥摆手:“不用不用,这衣裳穿着挺好的。”

    他说完,又顿了顿,期待地问:“哥哥,我听说两位小侄子都是聪明的好孩子,能不能让我见见。”

    ☆、009长兄心思

    孔敏华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自小在那样复杂的大家族长大,自问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可如今却叫他碰到棘手事。眼前这一位小叔,总是端着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瞅人,说出来的话却每每都能掐中心窝,孔敏华看不透他,总觉得他不会轻易被他们摆布。

    可事到如今,就算他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了。

    孔敏华定了定心神,脸上的笑容更深:“弟弟,怎么想着见你那两个侄儿?”

    杨中元似乎被他看得害怕,却还是道:“我听下人说两位侄儿都很聪慧,是顶好的孩子。我这些年在宫里讨生活,最想的就是家中一切,早先主子打赏了些零碎物件,虽说并不名贵,但到底是宫中之物,便想着给两个侄儿一人一个。”

    他这一番话说得也算合情合理,孔敏华和杨中善从未离开过洛郡,但帝京的情况还是多少知道一些。就连杨家里打赏下人也惯会用些玉佩发簪,宫里肯定更是这样。

    “那可是了不得,弟弟可得好好放起来,别丢了就不好了。”孔敏华关心地道。

    杨中元摇摇头,手里紧紧攥住衣袖:“不会的,我归家的这一路上也担惊受怕,所以都藏在中衣里贴身带着,坤兄您放心。”

    难怪之前派人也没搜到呢,孔敏华点点头,状似烦闷道:“你两个侄儿如今都在学堂读书,晚上也不着家呢,这样吧,坤兄明个派人去学堂问问,后日就叫他们归家,给你这位小叔叔接风洗尘,如何?”

    听了孔敏华的话,杨中元心中多少有些诧异,他原本以为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不会让他见两个孩子的,没想到居然还要给他办个家宴,这倒有些匪夷所思。

    “好,谢谢坤兄。”心里虽然犯了嘀咕,可杨中元面上却好似十分开心,白皙的脸蛋都跟着红成了熟透的桃子,看起来倒也算清秀端正。

    孔敏华见他这样,心中不由动了别的心思,等他和杨中善回到自己的卧房,他才慢悠悠道:“中善,你弟弟是今年刚满了岁数出宫的,按理说,应该二十四了吧。”

    杨中善脱掉外袍,躺靠在窗边的榻上,含糊嗯了一声。今日让杨中元这么一闹,他也没心思再去书房看账,索性早早回房歇下。

    孔敏华帮他把外袍挂好,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伸手帮他正了正靠枕。

    “你想说什么?”杨中善伸手环住他的细瘦的腰,声音也随之温和下来。

    无论对外人如何,他们的感情是一直很好的,两个人少时结亲,许多年都一起经营家庭事业,如今也养大了两个孩子,就算满丹洛城人都说他们两个抠门小气,却也有人羡慕他们举案齐眉。

    对于这事,孔敏华和杨中善是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的。

    在他们两个看来,真金白银握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没有银子就别乱嚼舌根,就算嚼了,与他们又有什么影响呢?

    “相公,你看弟弟已经到了这样年纪,可还没有伴侣……”孔敏华低声说。

    杨中善一愣,他默默看着夫君好一会儿,却没讲话。

    说实话,对于这个弟弟,就算他再不喜欢,也到底是血亲。就算这么些年过去他突然归家,他一开始不想让他进家门,可如今既然进来了,怎么面子上也要过得去。

    无论是想让他放弃父亲留给他的东西,还是冷着他让他知难而退,这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的权宜之计,归根结底,杨中善也并没有想要害他。

    就算是冲着亡父的面子,就算将来把杨中元赶出家门,他也到底会给点银钱,不至于叫他饿死在接头。

    孔敏华是知道他如何想的,所以他面子上也一惯都过得去,可却还是觉得杨中善的心思有些太矛盾了些。可他十分聪明,这些天来,也一丝一毫都未曾点破。

    就让他这样顺着自己心意就好了,杨中善既然自欺欺人想让自己看上去有点人情味,好让自己心里好过舒坦。他也万万不会做那个恶人,否则便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中善,弟弟已经这样大了,我们不为他打算,那他将来岂不是要一个人生活?”对于这一点上,孔敏华到没有什么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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