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麒在老东门下车,一个人孤零零的走进暮色中的街道里,想起了四年之前,他像个孤坟野鬼一样,在这里找饭吃,想起了他的田叔叔,那会就像救世主,小孩子学的知识还不多,只能想到救世主这个词,因为这时候已经学了国际歌,神仙皇帝来形容亲爱的田叔叔,明显是不合适的。

    救世主,是个贴切而亲热的词汇。

    田叔叔像救世主一样,出现在路口,救了他。

    李茂麒飞快的走过,老东门和从前有很大的不同,街道整洁,再也看不到遍地的屎尿,气味清新,时而能看到三三两两的大人,哼,又是在搞对象。

    那边的两个,女的穿着大袄,脸很白,涂抹的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香水,走近了熏得鼻子要跳舞,步行妖娆。

    男的瘦瘦高高,穿着喇叭裤,带着蛤蟆镜,大晚上的戴什么蛤蟆镜,一定是背着老婆搞小三。

    李茂麒想着,忽然想到,杨龙叔叔说把他家的丫头有机会了介绍介绍,田叔叔接着话说,把那杨文娟做茂麒的媳妇多好。

    他看过那张摆着杨龙叔叔床头,一摆就是四年,都有些发黄了。

    那个叫做杨文娟的小女孩长的很精致,不像张婉莹像个瓷娃娃的模样,而是像个小花猫,看上去很美丽。

    要是她长大了,要比眼前的重香水女大人要漂亮一万倍。

    李茂麒的思绪越飘越远,抬脚将左边的玻璃瓶踹飞,“咣啷啷”,“咚。”

    把那一对儿吓了一跳。

    瘦高男的扭头一看,见是个孩子,没理会,搂起白脸女的肩头,摇脑袋晃屁股,走得远了。

    李茂麒沿着路,上了山,不一会儿来到林亚东家,他之前跟着田叔叔串过好几次门,自然是熟悉的。

    林亚东正准备吃饭,见学校的老大来了,放下筷子,跑过来问。

    李茂麒和他说明白了,今晚不走。

    林亚东很开心,他一个人在这边的军营,不能说没有意思,但多一个伙伴,又可以说好多的话,最近班里的男同学,有几个他看着不顺眼,早就想和李茂麒说说,教训他们。

    至于李茂麒偷偷从惠州县溜回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大人们会多么着急,林亚东才不想呢。

    林天华今天去市里开会,基建战线万人动员大会,会上各基建队伍表示同心协力抢在雨季前建好20几条道路和其他工程,林天华满腹心事回来,见到李茂麒,就要把他送回去。

    李茂麒扯了个谎,向林亚东挤了挤眼睛,当晚和认识了才不到一年的同桌钻进了被窝,互相挠对方咯吱窝,闹到晚上十一点钟,夜色深沉,万籁无声,周围的战士们劳累了一整天,呼噜声四起,两小孩上眼皮和下眼皮开始打架,两个小脑袋碰到一起,也睡着了。

    第二天放学,李茂麒从林亚东嘴里知道了田宗生被方蓝老师叫过来的事,跨起红色的小书包,走到对面,冲着张婉莹的小脸蛋就是一拧,气呼呼说:“我叫你告状”。

    张婉莹正在收拾铅笔盒,她的铅笔盒是最时新的样式,粉塑料做的,打开和关闭都不会发出刺耳的吱忸声音,让其他的女同学羡慕的不得了,有的缠着家里大人,过生日的时候一定要买一个这样的。

    她把铅笔放在盒子的下层,小刀放在上层贴近底角的位置,白黄色的橡皮放在上层中间,慢慢合上盒子,听到那一声“咔哒”,得意的看向其他的同学。

    她就像一直骄傲的小凤凰,每天上课下课时候的开启和合上铅笔盒发出的“咔哒”声,是她显耀的方式。

    正美美的时候,冷不防来了一只手,捏在自己的脸上,好疼。

    抬眼一看,是可恶的臭流氓李茂麒,当即呜呜大哭。

    李茂麒将红书包甩在身后,吹了个口哨,扫视了整个教室,同学们都惊讶的看着他,大伙想不到,他居然刚当众欺负女同学,而且是最受老师们喜爱的“小花朵”。

    “小花朵”是女同学们给张婉莹起的外号,这个外号充分反应出女同学们对张婉莹的羡慕。

    “我叫你告状!”

    李茂麒又重复了一句,拉起同桌,说“不服气同学,张同学要是不服气,咱们就不这个称号送给她。”

    林亚东笑嘻嘻说:“我早就向摘掉不服气这个外号了,多谢老大。”

    然而,同学们谁也没看他俩,而是望向了教室门外。

    一个长得和方蓝老师一样好看的阿姨,穿着笔直的中山装,大伙认识她,她就是李茂麒的姑姑。

    李敏仪把整个过程看的清清楚楚,这不省心的侄子,这次让她开了眼界。

    方蓝老师跟她说的时候,李敏仪也是半信半疑。

    这下,坐实了。

    她没有一丝见到李茂麒的欣喜,而是快步走过来,一巴掌扇在侄子的脸上,怒火冲天:“你能啊,偷着跑回来不算,还真敢欺负女同学!”

    “你给我回去。”

    李敏仪最近很忙,累的睡不着觉,好不容易回家休息一天,却被侄子失踪事件整个给搅和了,她的眼睛周围显出一圈黑,细看去,很像是人们口中的熊猫眼。

    此时,她看到了张婉莹,心中不由惊叹,这小女孩长的粉雕玉琢,穿着鲜艳的花衣裳,白嫩嫩的,很讨人喜欢。

    不过,哭的可伤心。

    她哄了一会儿,看李茂麒还不走,气的冲着侄子的屁股上来了一脚。

    “小花朵,你再敢告状,我明天还拧你!”李茂麒被踹到门口,回头喊了一句。

    “呜呜。”

    “滚!”李敏仪差点被气晕了。

    张霞终于给黄怀德回信了,她在信上如实的说了自己和田宗生目前的状况,抱歉的是,她迫于生活和家庭的压力,决定不去深圳,更不能和田宗生结婚,这是她和父母、哥哥一起做出的决定,这样的决定,让她万分痛苦。

    但是,却又不得不去做。

    她心爱的生,已经和她成了平行的线,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生活,这就是生活,它让你时而欢欣,又迅速将你抛至绝望的深渊。

    对于黄怀德所说的“维特的烦恼”,这个问题她拒绝讨论。

    张霞在写这封信前,失眠了三个夜晚,终于决定向黄怀德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信友,姑且称之为“信友”吧,她们只有过两面之缘,通过几封信,相互交换过彼此对于生活和感情的看法,但若是称之为“朋友”,还欠些火候,若称之为“恋人”,就目前来说,完全不能算是。

    所以,她完全无法和他谈论歌德化身的一场风花雪月情事。

    接到信的黄怀德,在看完的瞬间,就跌入了黑暗的万丈深渊。

    他无法集中精神,更没有精力去完成自己的工作。

    在第二天,他勉强坚持做了两场骨科手术,明显的感到精力不支,找到系里的领导,请了一周的假。

    他是医生,他不能把病人当儿戏,状态不好,最好是休息一下。

    母亲在第三天就觉察到儿子的不妥之处,在早餐过后,擦拭蓝瓷碗的时候,忍不住问道:“怀德,你怎么了?”

    “没事,妈妈,我没什么事。”他不想让母亲忧心,撒谎道。

    “听你爸说,你请了一周的假,到底有什么事情?”王芸不死心说道。

    “都说了,没事!”

    他罕见的向母亲发了脾气,站起身,将脚边的凳子踢开,完全没有平时平静安稳的风度。

    “这孩子。”

    黄怀德回到屋里,坐在靠椅上,天气很阴,灰茫茫的,就像他的心事,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

    拉开抽屉,摸到信,触手是冰凉的温度。

    浅黑色的邮戳,“河北石家庄”,标注着来处。

    他再次抽出信纸,目光落到娟秀的小字上,平时让他善心悦目的钢笔小楷,此刻面目可憎,他恨不得将来信统统烧光,又舍不得。

    信上的每一句话,如同一道道鞭子,抽在他的心口,火辣辣的疼痛。

    原来,他和她早就分了。

    原来,他和她好,也不是移情别恋。

    原来,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不,他绝不会对生活低头。

    他要去深圳,要将自己的心剖给秀冰看,有句诗怎么说的,“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对秀冰的心,分明的很,他爱她。

    他心心爱爱的秀冰,一定会回心转意,一定会。

    黄怀德给自己打气,握紧了拳头。

    他对田宗生并不嫉恨,男欢女爱,是人之常情。

    田宗生可以做到的,他为什么不行,他比田宗生差在哪里,家境,学历,能力,还是职业?

    他将所有自己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作比较。

    最后的结果是,他绝不比田宗生这个农家子差!

    他是干部子弟哩,和出身教授家庭的秀冰门当户对,她怎么会不喜欢自己呢。

    一定是平时没有接触,对自己不了解,一定是这样!

    黄怀德胸口一阵起伏,他喘着粗气,像破了洞的风箱,又像发了情的公牛。

    颓废中亢奋。

    不过,没过一会儿,他的情绪低落下去。

    悲伤的念头浮起,他突然很想很想,跑到远处的荒郊野外,放声大哭,他想起了阮籍,据说这位魏晋时期的大名士,“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怮哭而反”。这是“穷途而哭”,对生活的极度悲观。

    黄怀德此刻,忽然感到自己和一千多年前的历史人物重合了。

    他的眼睛里,满是感情的泪水。

    这几天里,如同行尸走肉,终于在假期满的时候,做了决定,他要去深圳,他要放弃这里的一切,看追求心上人。

    他还想看看那,田宗生,到底比自己强多少!

    这位惠州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因为满足感情的要求,走上了人生的另一个岔口,我们不得不感叹命运的奇妙。

    系主任听完他的汇报,惊讶万分,说:“你父亲知道吗?你真的决定去那个地方?”

    “据我所知,那里很艰苦的,未来不好说的。”

    黄怀德低着头,语气坚定,他说:“我想好了,家里那边没问题,我能做自己的主。”

    系主任不再啰嗦,痛快的签字。

    黄怀德拿着调令,心情复杂,他决定今晚就给张霞回信,心里突然有一种对田宗生报复的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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