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雪妃的胎已经五个月,鹰王一扫刚开始对胎儿毫无兴趣的索然,帝后携众嫔妃同乐的家宴庆典上,他刻意让雪妃坐在他身边,抚摸了一下雪妃微微隆起的小腹,笑容甚是欢畅。

    下面相陪的文有谢耿池、王兰青、苏和礼,武将则是司空长烈、楚风以及童放。楚风作为外官,新春入宫那是罕见。但是,他和司空昔日追随鹰王南征北战,同鹰王的情谊非同一般,这样说来,他今天端坐在这里,又没什么大不了。童放坐在最外边,文官他不管,眼看着司空长烈和楚风二人,同鹰王交谈时,言辞贴切神情默契,而自己却不怎么插得上话,心里那份难受,就别提啦。

    说是家宴,但是谈起来的大多还是国事。王后和诸位娘娘们也插不上嘴,只木偶一样坐着,除了吃,就是假装笑。

    菁华局的凤舞九天被安排在正月初一展示人前,今天晚上,表演的则是另外一支舞蹈。这时候,不管是鹰王,还是大臣,都只管住口欣赏。英雄爱美人,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就算正直如谢公,在心情舒畅之时,观赏歌舞,也要间或赞美几句。

    王后适才一直枯坐,这时候开口道:“殿下,后宫中善舞的人很多,在嫔妃当中,就有当日殿下极为欣赏的,那舞姿,端是优美。”

    坐在鹰王另一边的雪妃忍不住侧目望去。左首边的贤妃正拿着筷子夹一根蔬菜,闻言,立刻将筷子放下来。

    这王后,拉拢异己壮实自己力量的心意真是无所不在,连这个时候都不放弃。三庭局说起来各嫔妃都有参与,但是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她手里。谁知道是不是她一手策划的?

    跳舞好?而且还受到过鹰王的赞誉,那不明摆着,指的就是韩美人吗?

    既然这样,贤妃便看了看同在一边、隔着金昭仪和余昭容的岳婕妤。是好事,大家占,不能全便宜了王后一个人。

    于是,在鹰王说出韩美人名字之前,岳婕妤当先站起来,笑着道:“殿下,臣妾入宫之前,琴棋书画都有涉猎,舞蹈也是精心学过的。不若,让臣妾表演了给您和臣公们看一看?”

    韩美人憋着劲儿想听自己名字从鹰王嘴巴里面说出来,然后自己在众人面前展示一番,被抢了先,锐气顿失。好在王后道:“一人独舞端是清冷,不若韩美人和岳婕妤两个人一起跳吧。”她这才趁势也站出来。

    鹰王看看两个人,点点头,道:“就一起跳吧。”看看谢耿池,道:“谢公,你文章做得好,不若当场出个题目,然后观孤的爱妃好生演示出来。”

    这话说出来,岳婕妤和韩美人忍不住对视一眼。坏了,这可是一个大难题。现场出题,没有现成的可借鉴的舞步,得临时编。为了效果,韩美人只好悄悄对岳婕妤:“莫慌,到时候只管看我的指示。”岳婕妤不敢在这时候出岔子,点点头,道:“好,你怎么跳,我就怎么跳。”

    谢耿池捋了捋苍髯,笑着说:“臣曾观书中写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今日出题,就请二位娘娘,为在座表演一曲‘佳人曲’。”

    “好!”鹰王笑道:“此题和眼前场景甚为贴切。”对岳婕妤和韩美人道:“你们就跳一曲‘佳人曲’。”

    韩美人想了想,点点头。

    乐声稍后便奏起来,韩美人和岳婕妤现场编舞,演绎佳人如梦、情意缠绵的情怀。这二人也端是厉害,短短时间内,跳出来的舞蹈并不输于菁华局花了许久功夫打磨出来的精品。

    一声笛音飘渺散去,舞蹈结束。

    韩美人额头上满是细密汗珠,同岳婕妤向鹰王行礼,然后走回自己座位。

    王后笑着对鹰王道:“殿下,这韩美人的舞姿端是好,让人赏心悦目。岳婕妤的也不错,现场便能跳得这么好,也足够叫人心悦诚服。”

    雪妃已经沉吟了许久,闻听此言,忍不住斜了她一眼,然后侧目鹰王,道:“再怎么赏心悦目,再怎么心悦诚服,怕是也没有完全打动殿下的心吧。殿下观舞,最喜欢看的,也最喜欢回味的,乃是昔日里的那一段……”

    “什么?”王后居然愣住了。因为想不明白,就感觉迷惘。

    偏偏云妃极不懂事,好事问道:“哪一段?殿下最喜欢看的,也最喜欢回味的,居然都没有人准备吗?”

    司空长烈最了解鹰王的过去,顿时很着急,脱口而出,叫道:“云妃娘娘……”

    这一下子,场面上可就有些值得玩味。

    谢耿池偏爱司空长烈,觉得他为人正直,武功又好,最为难得的是对鹰王忠心,自己又不徇私。云妃似乎是说错什么话了,但是作为臣子,怎么可以在这个地方做这样的提醒呢?岂不表露出对殿下妃子的关切?谢耿池立刻咳嗽一声,叫道:“司空将军!”将司空长烈下面的话尽数打断。

    王兰青和苏和礼那是事不关己的,对面楚风则忍不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因为及时低头,没有被别人发现。楚风身边,童放顿时看到司空长烈的危机,非常高兴,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端起来示意楚风和自己同饮。

    鹰王的脸色因为雪妃的话变得本来就有些不好看,云妃这般问,顿时将他心里一直构建的一个幻影打破了一样,使他心情剧变,糟糕之极。

    云妃尚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还在茫然四顾。

    鹰王抖手将手上的酒杯给砸了,金樽摔在地上,酒水四溅。他长身而起,不打一声招呼,便拂袖而去。

    司空长烈关切之色不减,谢耿池走出来,对王后行礼道:“王后娘娘,老臣不胜酒力,请旨告辞。”得到王后应允,走到他面前,继续对王后说:“王后娘娘,老臣年老无力,希望司空将军陪老臣走一程。,望娘娘恩准。”王后同样应允。谢耿池就将司空长烈给拖出去。

    王兰青和苏和礼也请旨告辞,童放也要离开。

    最后走的是楚风。和司空长烈关心云妃一样,其实,他也有真心牵挂的人。但是,和司空长烈毫不掩饰自己的热情又不一样,她坐在远远的地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凄冷,又那么忧伤,他却只是了无痕迹轻掠一眼。心里正掀起惊涛骇浪,但是脸上却一片平静。

    只剩下嫔妃们,王后问雪妃:“你到底想说什么?居然让鹰王当场就离开?”

    贤妃道:“怕是鹰王最不希望别人提起的事情吧。”同样看着雪妃道:“雪妃娘娘,你真的就不希望大家都过得好一些。”

    雪妃怎会怕她们呢?冷笑道:“是啊,你们都好过了,本宫就会不好过。现在你们不舒服了,本宫的心,就说不出的开心。”居高临下的眼神扫了众人一眼,连王后都没放过,趾高气昂地走了。

    王后也颇为气馁,最难过的还属云妃。鹰王最后那一摔,简直就是对她使颜色。从承宠到如今,这还是从没有过的事呢。

    贤妃没压得过雪妃,回过头来讥讽她道:“一贯被捧在手心的宠物突然被主人打了,其滋味如何?”

    云妃语塞,满脸通红。

    柳修仪依仗着她的势力,急忙帮腔:“只是一时的意外而已,云妃娘娘还是鹰王最宠爱的人。”

    贤妃对内情颇有些了解,不禁冷笑,昂首离开。

    众人都散了,云妃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看着前方漆黑的天空,忍不住委屈落泪。怡香一路小跑跟在后面,捧着斗篷给她披起来,边戴帽子边嚷道:“娘娘,注意身子呀。”

    柳修仪也追上来。

    云妃疾走了一段路,也有些气喘,停下来,平定呼吸问柳修仪:“你说,今天雪妃的那句话到底有什么玄机?为什么我一问,鹰王就发那么大脾气呢?”

    “这?”柳修仪如同在迷雾中间的人,隐隐约约看得到一点影像,却说不清道不明。

    云妃泄气地将她的手放下来,哭着道:“那本宫怎么办?如果鹰王从明天开始,再度不宠爱本宫了,本宫在宫中的地位还能保住吗?”苏涵英和于倩雪被发往凤栖山的事发生还如在昨天,今天,这厄运就得降临自己头上。

    冷风不时吹至,她裹在厚厚棉衣之下的身体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

    柳修仪不停在苦思对策,忽然眼前一亮,叫起来:“有办法了。”对着云妃耳朵细说了半天,云妃迟疑道:“有用吗?”

    柳修仪成竹在胸,道:“只要鹰王留有情意,就一定有用。”

    云妃还是迟疑。

    柳修仪着急地说:“是非成败,总要搏一搏。娘娘,您就不要再犹豫啦。”

    云妃思前想后,都没有再好一些的方法,唯有点头。

    至少在蓬莱,没有人会觉得白瀛楚会是一个忧郁寂寞的人。

    因为,任何时候,他都是清高卓绝的武功高手,同时,他还是尊贵的黑翼鹰王。

    但是,就是在那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他常常独自一个人呆着的地方——那里,无论什么时候都覆盖冰雪,他的心境,就如同这儿的环境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都懒得去记了。

    总之,不管他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剔除自己内心那道不知不觉被刻下的印痕。

    雪妃说的那句话的意思,司空长烈知道,楚风也知道,谢耿池就不太明白了,后宫当中也就是珍妃或许知情,但是其他人根本无从得知。

    他最喜欢看到的,也是最值得他回味的,当然就是挚爱的女人为自己跳的舞蹈。那一曲,叫《海神》,是第一次撩动起他心弦后,然后让他慢慢沉落的情殇之舞。云妃的茫然,彻底区分了她和“她”之间的界限。让他从一度深深沉入的幻境中不得不霍然清醒。分明就是提醒自己,拥有在手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爱情。这等残忍的事,即使是高傲如他,也一样避免不了被刺杀得鲜血淋漓。

    如果可以,他真想毁灭所有。

    如果不能毁灭所有,他就想毁灭自己。

    当然,这两样,都不可以。所以,他只能将自己暂时隐藏起来,在冰雪覆盖的这里——琅琼雪窟,平日里也用来练功,现在,就用来疗伤。

    快马前去,需要一个时辰。而等出来时,新年的第一天已经悄然开始。

    回宫后,看到汤桂全带着一班小太监都在寝宫门口等着,鹰王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就往宫里面走。汤桂全急忙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殿下,云妃娘娘昨儿个在这儿可等了您一夜。”

    鹰王立刻停下脚步,转头问:“你说什么?”

    汤桂全低着头躬身道:“老奴说,云妃娘娘昨儿个站在这里等您一夜。”

    风大,鹰王虽然自己不觉得冷,但是看看汤桂全和小太监都冻得鼻子耳朵都红彤彤的,想到云妃昨天晚上受的罪,顿时心里面疼痛起来。

    他想了想,转身往外走。

    汤桂全急忙吩咐小太监将膳食准备后,待会儿全部拿到昭阳宫去。

    鹰王人在前面,不一会儿到了昭阳宫。小连子一溜烟儿早报进去,柳修仪陪着云妃等了一个晚上,早累得不行,此时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鹰王从面前经过,柳修仪只来得及蹲下身子,行礼道:“参见殿下。”鹰王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进去。来到云妃床边,受了风寒,已经发起高烧的云妃双颊赤红,偎依在床上。

    一看到她那张脸,冷酷如冰雪一样的心顿时就融化成轻柔清冽的雪水。鹰王侧身坐在床上,手抚摸着她发烫的脸颊心疼地说:“怎么能在外面站一夜呢?”

    云妃的眼泪“哗哗”地流出来,一边哭一边说:“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

    鹰王叹了口气,脸上堆出笑来,道:“胡说八道,孤怎会不要你呢?”问宫女:“你们主子的药呢?”

    怡香连忙道:“已经在煎,很快便好。”

    等把药端过来,鹰王亲手接过,用汤匙盛了,送到云妃嘴边。

    云妃道:“当初在九霄云,殿下也是这般对待臣妾。”

    鹰王道:“只要你希望,孤愿意一辈子这么待你。”药并不烫,云妃张嘴喝下去。很苦,但是皱着眉头咽下去,心里却是万分甜的。

    柳修仪站在外面,头也晕晕的发疼。惜儿对主子说:“娘娘,您还是先回去吧。看您的脸色,也不比云妃好多少。”

    柳修仪想说“不碍事”,奈何眼皮子确实沉重。也不需要刻意进去请示,鹰王和云妃此刻你侬我侬情意深重,谁去打扰,都是大煞风景的。

    这事传起来快,王后、雪妃、贤妃一会儿功夫全知道了。王后忌惮云妃似乎势力慢慢在做大,心里正希望这妮子出点什么事才好。而雪妃倒是白费了一番心机。贤妃不是省油的灯,待鹰王有事离开昭阳宫后,她立刻就去看望云妃。在和云妃攀谈的时候,有意无意说起宫女中少了一张熟悉面孔的事,提醒云妃想起年前关在牢里的欣茹。

    柳修仪是快天黑的时候才得知云妃娘娘竟然派小连子去刑讯司的牢里探望欣茹的事。心细如发的她,顿时感受到见缝插针袭击而来的危险。

    云妃心软,一个腊月过去,将欣茹为她造出来的那些麻烦全部都忘记了。要将她放出来,柳修仪不是凭空多出一个敌人来?想想当初欣茹对付菁华局三女的决心和耐心,柳修仪虽然是主子欣茹是奴婢,柳修仪也忍不住心里面打鼓。趁着天黑,她派惜儿到御花园去探听些事情。次日晚上,惜儿又带着静心阁的另外一个宫女在一队禁军必经的地方刻意短一声长一声的哭。

    这队禁军归丹凤门管。而丹凤门,则是副统领魏小峰管辖下的地盘。平日里魏小峰夜晚戌时到子时这两个时辰内,偶尔会来这里查看一番。正月里面,那更是天天都来。禁军听到小宫女的哭声就过来闻讯,一听是昭阳宫的宫女欣茹犯了事,正月初五之后就要被处决,有人便记在心里。等到魏统领来的时候,便转告于他。魏小峰还算得上是个重情义的男人,忍不住,当天便潜入宫中,摸到刑讯司要看一看被关押的欣茹。

    欣茹关在牢里,又冷又饿足足被折磨了一个月,突然看到这个男人,憔悴不堪之下还是没少得了那股子力气嚎啕大哭。这一哭,就把刑讯司的总管邓忠给哭来了。魏小峰打伤了邓忠身边的几个太监,夺路而逃。欣茹自思自己又闯下大祸,顿时心急害怕交加,人一下子昏死过去。

    这事的处理不全归宫里面。魏小峰的身份是非常容易被确认的,确认了之后便从禁军衙门直接转到军政司执法处。私入后宫擅闯刑讯司大牢,那是非常重的罪,完全可以让他掉脑袋。

    但是,宫里面又很快来了旨意,鹰王的命令:“放人。直接逐出天都,永不录用。”

    宫里面,柳修仪亲自送欣茹上路。

    一杯毒酒,了结了这个女孩子为了爱情和幸福不断追求的人生的脚步,了却了这个出身平凡却从不甘于平凡的女孩子心灵最后留存的一丝梦想。她没有云妃那张倾动君王的脸,也没有贤妃或者柳修仪那副弯弯绕绕细腻深沉的心肠。所以,不管她怎么希望,最后还是走到了一条死路。和当初一进宫就遭到杖毙的三个姐妹比,她已经很幸运了。走了那么多路,却还逃不过最终命运的抉择,这是她的不幸。

    不过,柳修仪说,只要她死了,小峰就会活。

    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但是她必须选择相信。

    她死的时候,嘴角居然扬起一个富含笑意的弧度,这是因为,她已经看到自己曾经深深爱过的男人的生路。经历了一辈子的失败,总算永远地成功了这一次啦。

    心里没有对太多人的恨,对云妃,对柳修仪。

    这其实是个单纯的女孩子!

    就好像她每次做出来的出格的事一样!

    得知欣茹被毒杀于刑讯司之后,美人韩琳琳就一直惶惶然不安。

    和她一起来天都,留下来,又进宫的,除了名字都快被她忘记了的三个姑娘:曼琦、月盈、琴儿,便是这个欣茹了。现在,这四个人居然都死了,且都死得很惨。

    这是不是向自己传递什么呢?

    而每日去和坤宫请安的时候,从其他人脸上,她也感受到了这内中隐藏的无处不在的压力。珍妃告病不出,雪妃借故不来。云妃是现在最需要宫内众人提防的,贤妃的眼神也和从前大不一样,总是透露着隐隐约约的利芒。

    韩美人直觉很害怕。

    但是她不知道该向谁说。

    早春的黄昏,时间还是那么短,不一会儿,天就黑了。韩美人正在屋子里闲坐,突然,宫女五儿拿了一封信函进来。韩美人将信函拿过来,打开来看,之间上面写了一段话:酉时两刻,鸿熙池北锦然亭。有时间,有地点,却没有人物,也没有写明有什么事情。无头无尾,叫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五儿站在旁边,韩美人转脸问她:“送信的人是谁?你认识吗?”

    五儿摇摇头,道:“是个生面孔。”说完了,解释道:“宫里面的人近期内越发多了,许多都不认识,这也属寻常。”

    韩美人将信函折起来,在信封里装好,想了想,又让五儿将火盆拿过来,连信封带信纸在火盆里一起烧了。

    五儿问:“美人,您不打算赴约吗?”

    韩美人道:“连送信的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赴约?”因为总是闷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心里发虚,不自觉便叹了一声。

    坐在妆镜台前,五儿帮着将头上的钗环都拿下来。韩美人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从头顶悉数披散下来,绵绵的情思也随之荡漾开去。遥想那年被南陵城主祖寿之搜罗进府,自己正值二八芳华,青春秀美自不必说,自小学习舞蹈而有的柔媚身段更是有超过于身边任何一个同龄女孩子的婉转风情。如果不是因为反天都派要筹谋刺杀鹰王,她那时,必然成了祖寿之的姬妾。虽然比起鹰王来,那个粗胖壮实的老头子逊色了不知道多少倍,但是,至少在那个老头子身边,她品尝了多日属于男人的那种对女人的独特的倾慕。那种倾慕的感觉,使她能将自己幻想成一只高贵无比的凤凰鸟。

    刚到天都,在白麓,她还没有完全褪去美丽的女子会有的那层光鲜的外衣。在自己有生之年,被从大牢放出来,而后在森林里和鹰王相遇的那段回忆,如果能单独列出来,简单地品味,无疑是叫人沉醉且无法不去销魂的。

    那时候,她穿着略显污浊的衣服,而他,却是一身如月光般洁净柔和的白衣——直到现在,她也非常纳闷,为什么被人称为黑翼鹰王的他,并不特别爱穿黑色的衣服,而总是白衣飘飘?不过,话说回来,穿着白衣的他,落在任何人的眼睛里都是那般漂亮,那眉那眼,无不精美到无俦。而那线条分明又大小适中的嘴唇总是携带者淡淡的笑,如果细看,那笑中又是轻微的不屑,而这亲切以及疏远间的距离,只要你愿意,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既可以清绝高傲,也可以温暖如春,真是将人的心撩动得再也没法安宁。出色的武功,使他在出色的外表之外又具备了飞仙般的特质。熟练的爱抚则叫人在另一个角度惊觉到他的邪魅。

    唉,在回忆中沉醉了良久的韩美人,将梳子从五儿的手里拿下来,自己对镜梳理头发几下,然后便将梳子随手扔在桌子上。

    五儿道:“美人,奴婢伺候你上床歇了吧?”

    韩美人点点头,站起来后,却又没法不再叹一口气。她往床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五儿道:“我还是去锦然亭看看吧。左右无事,若能找些事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这样想的时候,她甚至还有那样一种期待,即使明知道极大可能会是错觉,但仍然不保留。兴许,那信函会是鹰王派人送来的呢?又兴许,鹰王也和她一样,想起了夏天时候,在白麓森林和她相会的旖旎风情?

    在来天都之前,不是总听说,天都王是一个生性风流的男人吗?

    但凡是这样的男人,又怎会真的将心禁锢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这样想着,她就将厚衣服又全穿起来,还特别披了一件大红羽纱镶狐狸毛的斗篷。这狐狸毛,在冰天雪地的冬天,也是极端能抗得住严寒,这时候,两襟拉紧,风帽儿往头上一罩,顿时暖融融,再怎么吹冷风也不打紧。

    走之前,吩咐五儿在宫里面好生照看着。本来也没人会在这时候来找她,所以也无需再交代如果遇到意外情况,五儿需得怎么说这样的小事。

    夜间的御花园,越是偏僻的地方,比起白天来,越是平添恁多阴森之气。韩美人手里拿着一盏防风灯,心里怀着美好的愿望,一边走却忍不住一边害怕。好几次转错了路口,又找回来,好容易接近鸿熙池,然后再慢慢摸上锦然亭。

    天上的月亮早就上来了,弯弯的,如同美人的娥眉,但是,天气太冷,丝毫也没法让人去感怀月色温柔。

    韩美人等了一会儿,没看到任何人来。又等了一会儿,她就忍不住从亭子里出来,然后在周围慢慢走着,然后轻轻出声轻唤。

    “有人吗——”

    “有人在吗?”

    “是谁约的我,你是不是已经到了,躲藏着故意不让我看见呢?”

    落光叶子的柳树常常的树枝在冷风中漂浮飞扬,贴地卷过的西北风发出“呜呜”的尖啸。

    一只鸟儿被惊动了,拍着翅膀“呼啦啦”从高密的树冠上飞越而去。“喳喳”的叫声让韩美人顿时脚下打了个趔趄。

    灯立刻脱手,跌在草丛里。灯芯在里面扑闪了两下,倏地灭了。

    个子大的高树好像穿着铠甲的魔王,长头发的柳树则如面目狰狞的女妖。风还是“呼呼”吹,好像小鬼在吹着号角集合。韩美人吓坏了,手忙脚乱往开阔的地方跑。

    突然,三个白乎乎的人影飘出来。

    韩美人正撞在一棵大榆树的树干上,疼痛让她一时间头晕目眩。恍然间,三个白纸片儿一样轻飘飘的人影往自己这么漂浮过来。纵然是一个七尺大汉,此情此景下也要心中大骇!韩美人更是血气上涌,叫喊声不受控制从喉咙里直穿出来。

    那三个“人”均是一头长长的头发乱七八糟披散在脸的旁边,隐约间,三张白如雪地的脸上,眼睛四周黑如墨团,而嘴巴却涂满了鲜血一样殷红殷红。阴森森惨兮兮的呼声从它们的嘴巴里飘荡出来,仓促间听不真切,但是时间长了,能够辨别出什么来时,发现它们叫的乃是:“救救我们,救救我们。”而且似乎还听到“琳琳姐、琳琳姐”的字眼。

    韩美人再度大叫起来,恐惧过度,眼睛一翻,人晕了过去。

    巡夜的侍卫闻声赶到这里来时,那三个鬼影已经纷纷钻入树丛。风吹动树枝,树叶始终“簌簌”乱晃,因此也没留下什么踪迹。倒是被他们发现了韩美人晕死在林子里,喊来宫女和内监,将这位娘娘给送回去。

    韩美人睡在自己宫里的床上,恍恍惚惚间,突然听见门“吱呀”一声响,一个穿着宫衣的宫女走进来。这个宫女的衣服衣质上乘,一看就不是寻常人色。走近了仔细辨别,竟然是之前获罪刚死不久的欣茹。

    先前遇到三个,此刻又来一个,她们的身份不言而喻,都是随她一起来天都的舞女。之前的是曼琦、月盈、琴儿,现在又是欣茹。韩美人缩在床角,止不住的颤抖,一边拼命挥着手,一边嘶声大叫:“走开走开,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泪水不知不觉之中爬满了整个脸,她的精神已经处在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第二天,永馨宫烟云阁的宫女便到和坤宫上报:“美人韩琳琳疯了。”

    王后正在喝茶,一听,刚喝下去的热水差点将自己呛着。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后才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疯了呢?”问不出所以然,便站起来道:“摆驾,本宫要去烟云阁看看。”

    王后一出发,稍后,得到消息的几位妃子,除了雪妃害怕会受到不干净事物的冲撞,珍妃、贤妃、云妃都来了。柳修仪和岳婕妤本来就住在永馨宫,早在宫门候王后大驾。王后来了,几位妃子都来了,柳修仪和岳婕妤一起行礼,口称:“王后娘娘长乐无极,各位姐姐长乐无极。”

    王后伸手示意:“罢了。”收手问:“到底怎么了,韩美人怎么就疯了呢?”

    岳婕妤道:“说是撞了什么祟物。昨天晚上,韩美人独自一人去过鸿熙池了。”

    王后闻言诧异,问:“大冷的天,去鸿熙池干什么?”

    柳修仪道:“这点,臣妾等就不明白了。是巡夜的侍卫发现韩美人晕倒在林子里,然后叫的宫女内监将人送回。”

    岳婕妤接下去说:“臣妾等听闻动静后出来询问,这才知道一些内情。”

    王后也不好再问什么,越过她们往烟云阁走去。

    未及烟云阁,里面的大喊大叫声就传出来,说的是:“不要靠近我,不要靠近我。害死你们的都是别人,你们要找去找她们。”“冤有头债有主,缠着我又有什么用?”接着便是撕心裂肺的“啊——”惨叫。

    王后听了好一会儿,突然弄明白这是怎么了。

    因为曼琦、月盈、琴儿这三个宫女是被她给杖杀了的,韩美人语无伦次述说的时候,势必要提到“王后、王后”。而其他人也了解这段始末,在韩美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抽丝剥茧理清楚前因后果,不怀好意的眼神就纷纷向王后射过去。

    王后察觉,目光往两边一扫,所有的人便急忙将注意力给收敛了,不过,内心还是幸灾乐祸。

    杖杀那三个宫女的事,实在太过遥远,王后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再说,这是堂堂正正发生在太阳底下的事情,那三个宫女再怎么狠辣,长孙清涟倒还不至于害怕。只是这韩美人疯了,满嘴昏话叫人心烦。王后便对身边的太监汪培道:“韩美人已经疯了,这烟云阁她便不能住了。即刻差人将她送入冷宫。”一边说,一边别有深意盯了汪培一眼。

    汪培心领神会,领旨办事。他带人去开烟云阁门的时候,旁边站着的并不是这些日子伺候韩美人的宫女五儿。

    从王后起,身后的珍妃和贤妃都是眼睛毒得不得了的人,一眼认出,这是当初伙同雪妃陷害过韩美人的碧钗。韩美人在宫中地位一直不高,身边的宫女换来换去,别人也没怎么在意。但是,此时此刻碧钗居然出现在烟云阁前,并且是她给汪培开的门,这内中,文章可就大啦。

    汪培进去之后,不一会儿,韩美人就没声音了。又过一会儿,两个太监共同挟持着头发散乱的韩美人走出来。韩美人的嘴巴那里有新鲜的血液痕迹,看起来,这正是她突然不讲话的原因。但是,在她经过众位嫔妃的时候,突然偏过头来看了一眼贤妃。

    汪培训斥小太监:“怎么不动啦?快点将人拉走!”

    韩美人没头没脑对贤妃说了一句:“欣茹说,她是你害死的。”过了一会儿,仰天大笑起来道:“她说,她会来找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会来找你的,哈哈哈哈……”被拖到众主子看不到的地方,笑声戛然而止——定是汪培又动上手了。

    而贤妃面色蓦然煞白,一直置身事外平静从容的她,竟然忍不住也轻轻颤抖起来。

    王后问:“贤妃,韩美人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贤妃连忙调整心情,躬身道:“回王后,韩美人得失心疯了,满嘴乱说,您无需放在心上。”

    “是吗?”王后忍不住冷笑一声,讥讽道:“贤妃的心思在我们这些姐妹当中,那可是最深的,贤妃你自己知道,而我们,也都知道。”说罢,当先离开。

    珍妃紧跟其后,云妃看了柳修仪一眼,柳修仪将头轻轻摇了两下,她便什么话也没说,也走了。贤妃心跳加速,走过柳修仪的身边。柳修仪贴着她的耳朵道:“说服云妃娘娘派人看望欣茹是娘娘的诡计吧?”

    贤妃霍然转身看着她。

    柳修仪却又什么都不说了,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语声温和道:“贤妃娘娘,臣妾暂且回去。”一直等到贤妃愕然之下,回过神来,恩准,她才施施然而走。

    岳婕妤看不懂,走过来问:“怎么回事啊?她刚刚对你说什么?”

    贤妃不敢看她的眼睛,回避道:“没、没什么。”匆匆忙忙间,只说了句:“本宫身体不适,不跟你多说了。”立刻便走。

    岳婕妤满心狐疑,只好回去紫元阁。

    永馨宫屋宇分布,紫元阁乃是主位。盖因婕妤原本是三个主子中最尊贵的一位。柳修仪是年前晋封,仓促之间屋子还没有做调整。内宫局已经着手重新布置东明宫的婉仪殿,春暖花开,柳修仪便可搬去那里。而这时,从虚掩的门缝中,柳修仪可以将永馨宫院子里发生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

    下午时分,慌慌张张的贤妃果然独自一人走进来,左顾右盼之后,推开了紫元阁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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