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

    慧娘一下子呆了。

    她见过这个人。

    往事不堪回首,一幕幕重现心中。去年她逃难,不敢过州县,在城外打尖的茶亭子上买饼充饥,且听别人闲话中有无自己。见一行人耀武扬威而来,听口音京中出来。尚不知父母死讯的慧娘为打听,跟后面跟了有一时,听到随从们说话,是为自己而出京。

    “抓个姑娘,真兴师动众。”

    “管他!横竖出京有钱拿,地方官儿敢不送?”

    不会认错,那人也眯眯眼,却不在笑。就是他!

    现实,唰地洗尽慧娘面上血色,两个大字重现她脑海中。“钦犯!”封慧娘是钦犯,若无大赦,就永远是格杀勿论的钦犯。

    仇恨如闪电撕开大地,撕破慧娘心中一幅甜蜜图,乱蛇般舞入她心中乱窜乱扭。每一记仇恨,都如一道鞭子,狠狠抽打慧娘的心。

    他来作什么?他分明自称是贵妃的人!哦,是了,他知道自己日子过得不错,怎么能让自己舒坦?

    手边要有刀,慧娘恨不能拔身而过,如杀袁相野般宰了他!

    西风送来菊香,也拂不去慧娘恨意浓深的眸子。宰了他!只要夺到他身侧位置,他旁边的人挡也晚了……。

    他旁边的人……。是自己公公和丈夫。

    慧娘狠咬住嘴唇,自己不再是独身一人,自己有公婆有丈夫,自己是萧家宗妇,做什么都与萧家有关,势必牵连到婆家。

    重重的一口,咬得自己痛得险些失声。慧娘稳住自己,先得弄清这个人是谁才行?万一认错了可不好,这里站的地方离大门外足有一箭这地还远。扫一眼旁边小表妹,正拿着桂花逗弄鱼,她对家里熟,这客人她知不知道?

    “这个人是本城什么官员,父亲和少帅都在陪他?”慧娘佯装自语。小表妹一听就站起来,她本来就爱说话,又正求到表嫂在表哥面前说好话,表哥在舅舅面前说好话,更要告诉慧娘:

    “不是本城的官员,他从京里来,比表哥表嫂到家还早就到的,他姓张。”

    嚅嗫着还有一句,到底是大家的姑娘们,咽了回去。

    慧娘不动声色,再笑道:“外面的客人你倒清楚,这么能干的。他住家里?”小表妹一听夸奖就摇头晃脑:“我当然知道,他来的那天,我在舅舅房外抓知了,舅舅后来骂我,不过我听到好些。他不肯住衙门,舅舅才不会乱请人住家里,他自己找下处,住在水城门外的四方巷子里,那里呀,吃的玩的什么都有。”

    慧娘心中大喜,抚一把那摇晃着的小脑袋,抿嘴唇笑:“你表哥夸你伶俐,依我看,别人伶俐都不如你。”又交待她:“这话对别人不要说,父亲听到要说你。”小表妹神气地扬起面庞,就是眼眸红肿,神气抹去好些:“这不用交待。”

    又神神秘秘的道:“表哥也夸表嫂呢,”慧娘微笑:“说我什么?”小表妹从来不是吹的,关键时候该掉链子就可劲儿掉,歪头沉思模样:“说的什么,呀呀,”装腔作势:“我竟然忘了不成?”

    “给你绣对枕头,”慧娘对她算是了解。小表妹一喜,再装模作样:“让我再想想,”慧娘继续加价儿:“给零用钱。”

    她嫣然掩口笑,幸好夫君从不小气,私房给得足够。就这还说只怕应付表妹们,犹其是面前这一个,萧护说花钱尽管花。

    看上去似疼慧娘,又似疼表妹们。不过能在表妹们面前当个大方嫂嫂,也是当丈夫的一片疼爱。

    财帛从来动人心。小表妹笑逐颜开:“表哥说和表嫂学,说表嫂又能干又乖巧又会做活又不顶嘴又不染人衣服不涂人一脸的墨……”

    慧娘听得满心里笑,撇嘴道:“这是你表哥说的吗?”小表妹嘻嘻:“有一半是的。”还有一半是自己加的。她巧笑嫣兮,全不做作,心思如水面绿浮萍,是飘到哪里算哪里的童言无忌。这玩伴真不错。

    回房去若荷如柳奶妈大惊小怪一番:“去哪里也不带人?”热巾帛新鲜果子点心热茶一古脑儿上来,又惊呼:“玩了水,湿了衣服恐着凉,”催着换衣服。

    这是夫君敬重才是!

    出来小表妹榻上大嚼东西,含糊着道:“舅母让人来说,中午我跟表嫂用午饭。”慧娘笑得嫣然:“好。”她自娇娇女,一落千丈去逃难。又自血山尸海里,一跃千丈到豪门中。自进门房中多少锦绣没细看过,只关切公婆丈夫的喜欢。由小表妹这一句话里,慧娘更体会到,公婆不是不喜,要是不喜,难道不会给冷饭馊饭?他们有什么不敢的?如今天凉,从大厨房上走到这里,慢一步冷了饭也自有话来解释开脱。

    就一片心思为少帅,也是公婆的大度。

    古代人随便生,家家亲戚多。几个出嫁的姐妹们受婆婆冷遇,回家来哭诉的慧娘还记得。她收敛愤怒和仇恨,打起精神来陪小表妹。

    她也实在可爱。

    中午送饭上来,热气腾腾的雕胡米,这已经是很少见很少见的。萧家在江南水乡中,才天天有得吃。京中米贵,找到了也难天天用。慧娘的例菜一件不少,另有两样,是萧护给她送来,天天如此,再有小表妹的客菜,由着她的口味送四样菜来。小表妹闹这几天,少吃许多,鼓着腮帮子一刻不停。

    慧娘握筷子心中又暖许多,自己已经是有家的人。行事要谨慎!

    晚上见到萧护一个字不提,闭口把封慧娘三字紧压心底。见萧护只问小表妹的事:“亲事怎么不中意?”一边说,一边给萧护解衣换衣服。

    萧护懒懒:“三姑丈管学里,有一个得意门生叫孟轩生,家里穷点,但是学里前几名,三姑丈稀罕他,相中了,问过那孟轩生也答应,让孟家请媒人上门提亲,小表妹不答应,守在二门后面,泼了媒人一脸水。”

    说过少帅自己笑个不停:“表妹们有一半是父母亲面前长大,小表妹对三姑丈说,父亲和我不答应,她就不答应。三姑丈你不知道,是古板严厉的人,偏又娶了三姑母,他怕父亲,就把小表妹关起来。这不……”

    见妻子侧身低头给自己系腰带,那眉头是心事重重。萧护诧异道:“你不笑?哦,你别为她担心,这亲事不错。父亲挂念的很,让我下午特地去孟家,那人我也见了,考了他几句,我是中意的。”

    慧娘收回心神,她心里一天就扑腾腾的想着京里来的张大人,是福是祸不得知?她吃尽千般苦到萧护身边,战场上血海刀枪中一起走过,进家门又受了一番折磨,好不容易公婆那里乌云散日头出,谁要来破坏她的好日子,慧娘只有一个心思。

    宰了他!

    可她不能莽撞,先得弄明白这张大人为什么而来。她又不出门,出门也得有个正当理由才行。

    心中一直转着这些事,心情难免表露在面上。被萧护看出来,慧娘忙找个理由:“真的好?依我说,少帅看中的人,又是爱打人吓人的。才说过表妹们有一半父母亲面前长大,嫁过去吃人打吃人吓,”自己好笑,好似影射夫君:“这可怎么好呢?”

    “自从成过亲,有动你一手指头?”萧护喜欢慧娘的,还有她半句不让。看着嘴里夫君长夫君短,当着人被自己骂也不回话,回房里找到机会,她一个字也不少说。

    这两个人在军中就拌嘴,也不是头一回。

    慧娘想想也是,又挑眉头笑:“夫君相中的人,就是不打人,那说起人来,也是脸上发烧怪难过的,依我说,再请父亲看看的好。”萧护哼一声:“父亲看过?父亲眼里只有将军,将军们不粗鲁的有几个?除了你夫君我。”

    这个如此这般往自己脸上贴金,慧娘一时散去愁绪,笑容满面道:“没羞,这不粗鲁的话,得我来说,夫君你自己说…。”

    “怎么样?”萧护摆出大家在这里计较一回的架势,慧娘不惹他,笑盈盈:“那我当然也说是。”

    两人相视一笑,萧护拥慧娘入怀,白天张同海的话浮上心头:“宫里贵妃娘娘很不高兴,说您这萧家是明摆着不给她面子,又说不看江宁郡王面,先皇后的面子也不看吗?”萧氏父子一起恼怒,此时又不是发作时候,萧大帅缓言多时,萧护也历数慧娘军功,算是据理力争。

    送走张同海,萧大帅对儿子道:“这次京都行,只怕如你所说,但有什么变故,你不必顾忌我!”

    此时夫妻相对,萧护珍惜地掬一缕慧娘耳边碎发。是几时夫妻恩爱,也与先皇后有关。先皇后真有灵,后面也没少进嫔妃。

    不能说皇上对先皇后有一时的忘情,但是进了人也宠幸了,虽然丢在脑后还是念及先皇后,但国舅爷鞠躬尽瘁不敢怠慢,也说明他担心太子能否顺利即位。

    先皇后一个死人,也拿出来说话!

    他们还是新婚,平时就缠绵悱恻。萧护今晚格外动情,慧娘心不在蔫的没感觉到,只枕着他肩头想自己心事。

    就把她再栽温室中,这独力自主的性子不会改。当然就势而为,也不必强着拧成自强自主。

    没过两天,请过客,蒋少夫人出力不少,客人回请,萧夫人体贴,先让媳妇去自己家里。萧家三房里姑娘有名的仪态万千,见慧娘仪容不下于她,觉得亲近。

    她邀请慧娘去城外逛庄子。

    没有人敢太为难慧娘,姑娘们影射的话有一些,慧娘能听进去,下午回来还算开心。她的车轿,金饰银螭绣带,青幔。来时蒋少夫人嘴角抽几下忍着没说,回去时姑娘们跟着慧娘一起走,她跟的人最多。

    再没有这样的车,有的狮头绣带的,也算鹤立鸡群。余下再次一等的多,再就有两辆是生意人家姑娘,时常和萧三姑娘请安,也请了来,是黑油车。

    蒋少夫人知道萧护是什么身份,也自知道收敛最好。她也大家出身。可见到慧娘还没有出门,三、四个丫头过来搀扶,这是萧夫人定的,听说出门就板起脸先把慧娘一通教训:“两个丫头怎么能出门?让别人看着不像。”

    慧娘唯唯称是。

    小表妹出门还三、四个丫头,外加两个婆子跟着。萧护按说家里独子,不会侍候的人少。可他在家时只爱弄拳脚,再就外面和人打架会文,不爱丫头多,多了反说罗嗦看得眼花。

    萧少帅是迟早去接兵权的人,自他八岁以后,萧大帅来信,命他一切穿衣等物,全都自己来。人多了全吃闲饭。

    后来多了慧娘,怕人看出来什么,又怕嘴碎的家人私下交流有破绽。不是用过的老人,更不肯要。萧护穿衣着带,还是慧娘侍候。余下丫头们轮班,只侍候慧娘一个人。

    慧娘用惯的就是若荷如柳,余下人不当值也不喊,又怕带多了人,婆婆说自己轻狂。萧夫人训过,指了自己两个跟出门的人给她,又命跟自己出门的两个妈妈跟着。萧少夫人一个人出门,丫头妈妈先带上八个。

    萧护两个奶妈从来步步跟随。

    慧娘一出门,不是萧西就是萧北,萧北按萧夫人出门的排场扣一等,带上好几个人。蒋少夫人忍无可忍,她觉得张狂。她公公蒋大人官职不低,蒋大公子无官职,蒋少夫人从来朴素,随便坐了车出来,感觉自己低了慧娘太多。

    她悄声跟上去道:“看你,出一趟车倒跟这些人,让人知道,那起子人又乱说。”慧娘忍笑谢过,上车后还似笑非笑。她已经弄清楚,蒋少夫人就是爱显摆自己出身名门,一步也不会错。平起平坐的人,显摆不来,只和那些出身一般的人交往。

    时常规劝她们,又是一个好名声。

    人倒不坏。

    慧娘有时突发其想,蒋少夫人要娶给自己丈夫这样的人,只怕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会不会闷得慌?

    萧护扫人一眼,别人心思猜出大半。当然这建立是他身边的人,或了解的人,他不是半仙,也不会算命。

    萧夫人指的是卢妈妈和梁妈妈,慧娘不敢怠慢,请她们和自己同坐一车。梁妈妈笑:“这拜一回客就有第二回,以后少夫人不会寂寞,女眷们常来常往乐子很多。”慧娘心想从不寂寞。她打小儿都习惯了,亲戚姐妹们一年都见不到几回。等见到了又嫌她们只会掐花弄草谈论衣服,出嫁的姐妹们有一多半哭,婆婆不好,丈夫性情不好,家里下人不好,过得神采飞扬的几乎无人。

    有两个夫妻互相满意的,又说的是姨娘怎么办,收丫头怎么办,让慧娘烦不胜烦。

    她的兴趣为当萧家妻子而刻意培养。封大人当官一般,精力全花在女儿身上。请先生,教武艺,学下厨,弄花草。

    如果不是已嫁人妇,以后这些人必须来往。慧娘宁愿去绣花。少帅频频催:“冬天衣服呢,冬天带出去的荷包呢,我剑袋旧了,你还管不管?”

    慧娘垂襟正坐听梁妈妈说话,心飞到一旁。许久不摸刀,那刀,寂不寂寞?

    车身“咚”地一震!

    梁妈妈话到一半,身子一歪,对着慧娘压过去,她尖叫:“少夫人躲开!”慧娘也一斜倒在车里,见一左一右两个妈妈全对自己压过来,都是显胖痴重的身子。

    一手一个推开。外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嗖嗖箭鸣……。

    慧娘往前一扑,大力撞开车门,脚上一紧,被卢妈妈一把抓住,死死的往回拉:“少夫人不要出去!”

    “呛啷!”刀剑出鞘声。这一声听得慧娘眉开眼笑,比什么曲子都好听。这一刻,她身上久违的武性子发作,在这出沧龙出水,巨电劈山的整齐刀剑声中,萧少夫人满足的吸了口气,身心舒服了。

    她抖抖腿,把卢妈妈甩开,跳下马车。

    四面尖叫声不断,女眷们都没有见过这个,可劲儿哭泣,可劲儿发自肺腑的尖声不停。她们在城外官道上,这一段窄,两边有坡。两边都有黑衣人,齐齐举起弓,齐齐出箭,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萧北能差吗?他只是带的人不多。以车轿为屏障躲避那箭,再指挥人还击。

    慧娘一瞬间省悟到,这是针对自己!

    绿林乌树,黑衣人分散又不离散。齐唰唰举弓,无人说“射!”也流星赶月般整齐划一。分两班人,一半举弓一半装箭,另一半取箭时,另一半取弓箭。透过黑巾可见到他们眼神坚毅清冷,不为所动的那种。手指有力扣住弓弦,每一次取弓都似一次抛物线,漂亮得让人赞叹。

    如果少帅在这里也会赞叹。

    慧娘也就赞叹了,赞叹同时知道这不是强盗。她逃难途中见过强盗,一个一个眼神猥亵,步子混乱,连个列队都没有。

    这一群人,却是前几后几中间几人,粗一看没有章法,再看前后可以呼应,活似一个小阵法。

    萧北识货,只让人躲车后并不贸然进击。眼角见衣裙一闪,他惊恐万状:“少夫人,快回车里!”

    对面的黑衣人也看到慧娘,她衣饰华丽过于常人,一看就是目标。尖哨两声,黑衣人住箭,“呛啷”又是一声滑动如流水般的刀剑出鞘声。

    十几人出剑,如一人出剑。剑一出鞘,不是银光划大地,就是乌光震天空,个个俱是好剑!

    什么样的强盗有这么富贵?

    慧娘眯了眯眼。要杀自己?是谁!只想这几个字,黑衣人扑上来!慧娘“格叽”,空手拧断一个车把,解开一匹拉车的马,萧北带人阻拦住,不忘回身看一眼,大喜:“少夫人快回城!”半空中,炸开一个烟花。

    萧北用力过猛,扔上了天停一停才炸。

    慧娘扑身上马,手中握住那车把,回头犹有一笑:“我先走了!”黑衣人这一刻有些瞠目。深秋金黄骄傲,女子自车中敏捷扑出,才落地,双手微张,身子往弯,眼神儿海波湖澜般四处一转,寻到车后是个落脚点。

    脚不沾地就过了去。

    “格叽!”一声,断了车把,再一下,取了马。大红衣裙在半空中微划出一道弧线,溅玉珠光,似琅阁琉台忽现,她上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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