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纱下脸的红肿程度,倒是比先前好一些。不过,之前萧三郎也同程倚天说过,脸肿着,说明里面的肉都还新,没长好。现在,红肿渐消,是被断肠丝刺破的地方正在慢慢愈合。假如再迟个一两日,脸完全消肿。那么,那些细小的针眼就全部长好,即便将断肠丝一一吸出来,留下诸多孔眼,再难闭合——这脸还真就没法治。

    程倚天将一个翠绿色填白鹤起舞图案的珐琅盒子递给萧三郎。萧三郎微微一怔,旋即明了背后的秘密,接过来。盒子是往外抽的,上一层,下一层。萧三郎先将上一层抽出来。粉红色浓厚的膏体,扑鼻一阵甜香,所有的人都禁不住深吸一口气。

    程倚天自然惊奇。

    梅晓蝶和顾雁语则惊喜得很。

    蓝姑木着一张脸,头一直扭向旁边。一双老辣的眼睛目光游移不定,间或迷离。程倚天不时关注她,她却置若未见。

    但见萧三郎将粉红色膏体挑出一大团来,涂在顾雁语脸上。涂匀后,等了一炷香功夫,又涂上一层。如是又来了四遍,顾雁语感觉脸和两只手的手背一起麻酥酥,很痒,但是不敢抓。忍着,顾雁语忍得两只眼睛里大颗的泪珠滚来滚去。萧三郎叫:“公子。”程倚天便到她旁边,轻拍她的手。

    顾雁语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抓住。

    足足过了三个多时辰,顾雁语脸上的奇痒到了巅峰值。程倚天不得不点了她的穴道,然后轻拢着她,说些话安慰她——

    比如“马上便好”之类。

    又或是“等好了之后,你就会觉得,现在吃这苦,一点儿都没亏”等等。

    曾记否,刚出道的公子那般青涩口拙?如今的公子简直让萧三郎不时侧目。侧目的同时,余光会向蓝姑投过去。

    这穿蓝衣的妇人,一张脸没有半点让他觉得熟悉。可是,曾经的凤凰教,能和顾念昔相提并论的人里面,有几个是姓“蓝”的?固然“顾念昔”是化名,可是,这个姓“蓝”的女人,为什么从头至尾都不敢正面和他相对?

    萧三郎伸出十指,轮指琵琶一般轻弹她的脸。弹得顾雁语一张脸棉花一般绵软绵软。然后,他对蓝姑说:“可有磁石否?”

    蓝姑身体一震,飞快去看梅晓蝶。

    梅晓蝶瞧瞧师父,又看他。萧三郎冷冽如铁的面孔,让这个在靖王府都混过一圈的小女子不自觉感到害怕。

    梅晓蝶从皮囊里翻出一块黑黢黢的石头来。

    萧三郎掂在手中,拿稳,靠近顾雁语的脸。耳中听到“叮叮叮……”低微的声响连续不断,顾雁语脸上的牛毛细针一下子竟被吸出好多来。顾雁语一双眼睛翻上来,死死盯着磁石看。萧三郎将磁石清理一遍,态度一软,望着她微微笑道:“很快便好。”来回又走一趟。

    如此反复数趟,萧三郎轻抚顾雁语的脸,尔后道:“好了。”程倚天解开顾雁语的穴道,顾雁语没敢立刻用手摸,奔到内室,过了一会儿,拿着镜子奔出来。

    脸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都没了,只留红肿而已。萧三郎又为她的手做了处理,手上的断肠丝也全部清理干净后,程倚天将第二个小抽屉打开,送上草绿色半透明的药膏一盒。这药膏软软晃晃,看着就觉得喜欢。烟雨断肠丝被吸出,顾雁语除了对他的信任,便是满心实实在在的欢喜。所以,她充满希望的同时,两只眼睛异乎寻常闪闪发亮:“这又是什么呢?”说着话,脸仰起来,离程倚天的脸就只剩一尺。

    这脸,又有那么一点云杉的神韵恢复。

    程倚天的心“扑通”“扑通”猛跳两下,接着,头“轰隆”作响,时间就被抹去好几拍。

    如果不是珐琅盒里的香气在提醒,他也许会一把抱起她。不过,理智告诉他,这并不行。不仅仅因为顾雁语并不是云杉,这药膏——

    程倚天回答顾雁语的问题:“这是翡翠香肌露。”说完,还有一个人的重大嘱托必须经过他的嘴巴,对顾雁语说出来:“还记得‘翡翠白鹤见,天高秋水长’吗?这东西能够抚平一切伤痕,无论大小,只要你还喜欢。”

    顾雁语一听,不自禁生动的脸立刻僵住。翠绿色珐琅盒放在手里,几乎要被她遗弃了的“过去“顷刻席卷回来。

    “这药膏——“她问程倚天。

    程倚天轻轻点头,表示她此刻猜测的就是对的。

    顾雁语手抖得越来越明显,最后她猛吸一口气,平稳了情绪,站起来。拿着珐琅瓶,她先往外走两步,想到什么,转身又折向内室。

    程倚天说:“一日要抹三次,三天效果显著。“

    顾雁语后背一僵,闷不吭声,离开中堂。

    萧三郎走到蓝姑面前。

    蓝姑避无可避,只好正视他。四目相对,萧三郎的责备,萧三郎的质问,她全部看在眼里。直到最后被看得泪水盈盈,蓝姑倏地站起,闷声说了句:“我也累了,失陪。”

    萧三郎突然伸手,抓住她一只手。眼前彩羽飞舞,七八只彩雀突然出现在他和她的中间。梅晓蝶大吃一惊,取出笛子就唇吹奏。那些彩雀争先恐后啄萧三郎面门,笛子的声音见缝插针,眼睛最为娇弱,那一阵阵看不到却确实为实质的笛音就向这儿刺来。

    萧三郎不得不松开她的手。

    彩雀飞舞,一碰他月圆梦缺的功力,立刻因其中所携带的毒质受惊,连梅晓蝶吹笛引导都不起作用,各自扑棱翅膀,四散飞翔,飞出窗户,飞得不知所踪。

    轻功不是萧三郎的擅长,能够追上预先逃离的蓝姑,只有程倚天。程倚天身上带有可以留踪的香囊,闻香鸟在前面飞,萧三郎随后跟上。

    不过,这条线没多久便断了。

    林子里扑出来一大群鸟。它们不分青红皂白,一起狂啄闻香鸟。萧三郎急忙拾起树枝驱赶群鸟,可怜的闻香鸟已经被啄得羽毛零落,缩在主人掌中,只顾瑟瑟发抖,早已不能再寻觅他人。

    一身孔雀装打扮的梅晓蝶从树上跳下来。

    萧三郎往左,她就拦向左边。萧三郎往右,她就拦向右边。

    萧三郎威胁她:“不要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梅晓蝶翘着个下巴,竭力高冷:“那你就来啊,逸城追魂嘛,月圆梦缺掌一掌可以送人上西天,随便整个毒,也够我见上十次八次阎王。”一边说一边贴着萧三郎的身体往前逼近。

    萧三郎白活那么大一把年纪,被一个小姑娘牵住鼻子。

    穿孔雀装的梅晓蝶,神情始终那么桀骜,让人很容易忽略她其实是个漂亮的姑娘。虽然鼻梁有点高,下巴有点尖,可是莹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十分灵动。萧三郎哪里就能对她下手?

    反倒是被她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警告你,不要再追我师父。”她指着他的鼻尖说。一缕好闻的幽香从她身上飘出来。

    “幽兰草。”

    萧三郎的低喃,叫梅晓蝶很吃一惊。

    “你怎么知道?”不自觉之间,他和她的距离就变得很近。萧三郎是为她身上幽香所吸引,而梅晓蝶因为本来站得就近,一时还为疑问失了神。

    等醒悟过来,梅晓蝶仓皇后退。见对方并未追来,驻足,转身,她才说:“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希望你好自为之。”

    萧三郎离她远远的,大声道:“告诉你师父,‘一见倾心’里面还是应该放上一两滴薄荷脑。纯幽兰草的暗香,调和出来的只是‘纸醉金迷’的混浊。”

    梅晓蝶扭头问:“薄荷脑的青涩又代表什么呢?”

    “未知!”萧三郎吐出这两个字,梅晓蝶听了之后止不住低头沉思。

    回头去看,夕阳的余晖正慢慢披洒在苍茫的大地。远处的树,近处的草,全部镀上一层灿烂的玫瑰色。玫瑰色下的萧三郎没了脸上那层萦绕不去的青灰,桀骜的梅晓蝶凭空也多了好几分妩媚。

    梅晓蝶在想“一见倾心”中该有的那一层青涩,突然,她体会到了似的,冲萧三郎莞尔一笑:“未知——我会把这两个字带到。”

    “你们还是要回荣昌客栈去吧?”萧三郎问。

    顾雁语还在那里,梅晓蝶知道他说得没错。

    “会回去!”她回答得并无被迫后的无奈。反而又仔细端详他的脸,梅晓蝶觉得,被世人所忌惮害怕的追魂,其实非常清秀耐看。

    荣昌客栈那边,次日一早,内室里的顾雁语不见,这让深夜方才回转的蓝姑大吃一惊。正要和梅晓蝶一起外出寻找,刚到门口,碰到从外面回来的顾雁语。

    顾雁语脸上还带着面巾,不过,实际上她的脸经过一个晚上的修复,已经好了一半。如果这时完全暴露出来,除了那些还未完全闭合的针孔,容颜和之前,相去已不远。

    蓝姑一把抓住她,嗓子喑哑:“你去哪里?”

    顾雁语心情非常不好,冷冷斜瞥她,并不回答。

    梅晓蝶劝蓝姑:“师父,如今情况有变,你也多担待一些。”

    “担待?”情绪并不高涨的蓝姑,说出话来没半点温情款款的意思,“我担待她,她可担待我们大伙儿?”转脸对顾雁语说,“嫁入唐门的计划已经被迫中止,你当真要让自己都死在唐门人手中吗?”

    顾雁语受到刺激,脱口大声叫起来:“他不会!”

    “‘他’?”蓝姑先是愕然,接着便冷笑起来:“我知道了,那软化烟雨断肠丝的药膏并非追魂的手笔。”喃喃自语了一句:“也是,清绝如他,什么时候也做那样艳俗的东西?”出神片刻,主动拉回思绪。瞪着顾雁语时,眼神格外冷冽:“唐见雄也到了,他不会杀你,但是先他一步到达的唐见心呢?宁红绣掌管唐门,唐门弟子何止唐见心一个?你到了这儿,居然还和唐见雄勾三搭四纠缠不清,她不杀你,在唐门,吃饭睡觉,她可能安心?”

    顾雁语受不了,噙着眼泪哭喊起来:“当初让我去渝州的是你们,现在让我和唐见雄保持距离的还是你——”另外一个参与设定她人生的顾念昔,已经死了。但是,顾雁语知道,爹爹如果并未自尽,此时此刻,他的决定,和蓝姑的命令,一定会保持统一。

    在院子里说话不安全,梅晓蝶左右劝着,让她们先行回屋。

    顾雁语对蓝姑说:“我从小按照你们为我设定的路走,到现在,我想选自我自己愿意选择的事做,就不行吗?”

    “见唐见雄,你一定会死!”

    这句话,实在很伤顾雁语自尊。顾雁语含泪旁顾,过了好久,才转脸对蓝姑说:“我不想去莲花宫。”

    “这不行!”

    “为什么不行?”顾雁语冷下脸道:“我说过了,我自己的路我自己挑选了走。”顿了顿,接下去,“我现在要去找逸城公子。如果姑姑你不介意,可以和我同去。”瞥了梅晓蝶一眼:“晓蝶也想去程公子那边的话,可以和我同去。”

    梅晓蝶截口道:“我有什么要去逸城公子那儿的理由?”

    “噢?”因江湖风浪,淬炼得颇有些道行的顾雁语凝目于她:“姑姑昨天从这个院子逃离之后,晓蝶一个劲儿只想追那个人呢。”

    那个人?

    蓝姑一直对自己的徒弟放心,听了顾雁语的话,警醒的眼神立刻向梅晓蝶射去。

    梅晓蝶尴尬道:“绝无此事。”想想昨天自己确实单独追了萧三郎一程,顾雁语幸灾乐祸地看亲手挑起的争端,师父蓝姑又甚是不忿。梅晓蝶急忙解释:“我是怕追魂用手段直接追上师父。那彩雀不就是别人教了,师父才培养出来?”

    “你住口!”蓝姑怒声打断她。

    顾雁语“嘿嘿”一笑:“无论怎样,现在能让我信任的,只有程倚天程公子。”

    蓝姑一听,立刻接茬:“也就是说,假如程倚天程公子希望你去莲花宫,你也会重新考虑之前我代替你做下的计划?”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顾雁语被一言将军。

    梅晓蝶还没洗清觊觎萧三郎的嫌疑,顾雁语猛怔了一下,拂袖而去,她急忙奔到蓝姑身边:“师父,你不要听雁语刚刚胡说。”

    “是胡说吗?”方才还精明无比的蓝姑,蓦地眼神迷离起来。走到西边的窗户,往院子上方看。那儿有一棵大香橼树,枝繁叶茂。树冠之后,便是辽远的天空。又是一个清晨,天真蓝得透彻,一直看过去的话,她仿佛能看见时间倒流回去的从前。

    沉寂下来的蓝姑,脸孔依然木木的,但是,眼睛里装上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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