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当——”

    那一瞬间阿昭的心便似手中散落的小摇鼓儿,红的黄的绿的滴滴答答撒开一地苍惶。连妆容都来不及上,从宫女手中抱过才满月的沁儿,一个人就跑出了荣华殿。

    这座二百余年的深宫后院,每一条红廊浅巷都有她的影子。她的母亲广阳公主是太皇太后唯一的长公主,而她则是广阳公主唯一的掌上明珠。太皇太后对她的骄宠,甚至连此刻九五之尊的赵慎幼年都要对她仰视三分。

    从她记事起,她便在这些阶前柱后窜过来又藏过去。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这里。

    北魏的初春尚是寒意料峭,那晨风刮得人脸颊生疼。小小的婴孩在襁褓里啼哭,她把他的小脸捂在怀里奔跑。宫女太监还在路上,她便已经抄近路来到了寿宁宫。

    老人家躺在床上,七十多岁了,发丝斑白。本是奄奄一息,见到阿昭来眼睛忽然明亮。

    一屋子跪着满满的人,连忙自动为阿昭让开来一条道。

    “来……你来……”太皇太后向阿昭伸出干涸的手掌。

    这是个睿智的女人,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后宫之内,一辈子她都操纵得顺风顺水。她看着眼前这个最疼爱的外孙女,看着她从姗姗学步到亭亭玉立,她为她钦选了良人,看着她嫁为人妇。当然,那人也得到了九五之尊。此刻她又看到她抱着个玲珑剔透的小儿,那孕期的臃肿还没褪尽,凄惶惶一个人立在门边。她便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两行老泪淌下来。

    “请皇祖母……安。”阿昭跪在床前,浑身只是哆嗦,竟说不出一句整话。

    太皇太后抚着阿昭的脸蛋,又艰难地扭头看了看孩子:“眼睛像他父亲,鼻子像你,额头像我……呵……”她想笑,咧了咧嘴角,却只剩下残出的气。

    “是。”阿昭抬头看了眼身旁的赵慎,双肩止不住发颤。

    彼时的赵慎着一袭玄色团龙窄袖圆领常服,弓着腰立在床前。他的神色依旧是肃寂,侧着脸看过去,线条是那么的冷峻而精致,她看着他,他竟未察觉……他们已经没有默契了。阿昭便默了声音将头低下。

    她知道赵慎不喜自己生下孩子,从太皇太后卧病之日到沁儿满月,他到荣华殿的次数一只手指都能够掰得过来。如今她的靠山去了,他是不是终于可以堂皇皇之地昭示对自己的厌倦。

    许是将阿昭的惶恐看穿,太皇太后艰难地把阿昭的手放进赵慎的手心:“这是我最后的牵挂,你要好好待她。她从小一切都是最好的,受不了别人比过她。你可以去爱别的女人,但她的位置你要留着。然后这天下就仍然还是你的。”

    太皇太后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交代,阿昭有些愕然地抬起头。

    她以为赵慎应该会恨自己。

    “是,我会懂得感恩。”赵慎俊颜上依旧是笑,伸出长臂温柔地揽住阿昭的腰肢。

    他的眸狭长,唇亦薄,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总像是掖着柔情。

    他说“我”,那么亲昵。

    阿昭的腰却还是丰腴,妊娠的臃肿还没有消下去,被赵慎揽得有些透不过气。不由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姜夷安,生过女儿的姜夷安身材比从前更要好,赵慎这一年多都在她宫里,却只在自己分娩时象征性地抱了抱沁儿。

    太皇太后显然也看到了,瞥了姜夷安一眼,气若游丝却郑重道:“先帝未曾留下子嗣,你是我在众多皇室子孙中挑选出来的……本不应该是你,然而因为阿昭她爱你,这些便都是你的。我走之后,若是他们无过错,你便不可妄动……有些欢喜,坚持不了几年,你不要舍本逐末。”

    这是太皇太后临死前的重托,当着所有人的面告示阿昭地位的尊崇。

    一屋子的人不由齐齐看向姜夷安。

    姜夷安连忙凄惶地抬起头来,抱着一周岁的小公主战战兢兢地跪向床前:“臣妾,永远服侍姐姐。”

    她将面伏于地上,一贯的柔静卑微,嗓音低哑,隐隐有颤音。小公主便抓住赵慎的下摆,奶生奶气地学了一声“父皇”,声音清脆又好听,惹人心疼。

    “是,她会永远都是最好,不会有人超过她。”赵慎却似未曾看见,他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抱过沁儿,当着所有人的面吻了阿昭。

    然后太皇太后便终于安心地合眼了。

    赵慎乃是先帝堂兄之遗腹子,幼年时候由寡母养在皇室聚居的锦官巷,在朝中无根无基。若非司徒家族,他本来无缘皇位。太皇太后的去世让他悲痛万分。赵慎下令举国哀悼,并着素衣半年。

    他真的是说到做到,半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甚至都来不及过完中秋;他亦没有对阿昭食言,她真的永远都是最好,不会有人再超过她。因为她已经死了。司徒家三百余口性命全部都死了,连孕妇都不曾剩下一个。

    她早就应该知道,他赵慎就是个不惜代价之人。可惜当年的自己,却被他眼中的柔情着迷,偏就爱了他的这份薄情冷性。

    “青桐、青桐……”耳畔好似有人低声在唤,阿昭头痛得快要裂开,万般挣扎了片刻,兀地一瞬清醒过来。

    痛,全身上下都在痛。可是怎生得还没死?不是已经被一群太监摁住灌了鸠酒,强挂上白绫了嚒?

    “青桐,你不会昏死一回,连耳朵都聋了吧?”那人又叫,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簪子捅自己。

    阿昭抬起沉重的脑袋,这才看清四周的环境有多糟糕。身旁跪着、躺着、蜷着的全都是自己宫中的婢女,有的在哭,有的已经受了重刑昏厥。

    所有后宫的黑暗之处,太皇太后都不曾让自己触及,然而这一刻,阿昭也知道自己身处掖庭。她看见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腕,那动过刑的肌肤上有一点淡淡青梅,那是青桐身上的胎记。

    而眼前的这个嬷嬷,叫的正是自己。

    她竟重生成了青桐。

    “还不快跟我走,西太后和皇上要见你!要不是你哑巴,这条活路可轮不到你。”那嬷嬷又着急地催促。

    北魏宫中有两个太后,东太后是先帝的皇后,常年吃斋念佛不理事;西太后是赵慎的母亲……她要见自己做什么?

    阿昭忽然记起被摔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沁儿,心中似如刀绞,想也不想,便随了那嬷嬷踉跄而出。

    ——……——……

    才下过一场秋雨,栖霞宫外积着一滩一滩的雨水。空气冷飕飕的,似这人情的味道。

    一个人冷凄凄跪在青石地上听吩咐,脑袋里却还在乱。

    那场噩梦太可怕,阿昭根本来不及回神,门一关,所有人便变了脸。

    掖庭来的太监面无表情,他们拿着鸠酒和白绫要她即刻自尽。

    她不肯死,她怎么舍得死呢?她才二十七,她为赵慎生下的大皇子尚不满周岁;她从十五岁遇到他,他就对自己笑着说,要把她捧在手心里疼一辈子。她还没有去质问他,怎么舍得就这样轻易去死?

    “我要见皇上!他若不肯见我,这鸠酒,我便不肯喝!”阿昭愤怒地将鸠酒拍碎在地上。

    太监面无表情:“娘娘赎罪,皇上他不会见你,姜娘娘傍晚腹痛,此刻皇上正在陪伴。”

    “住口!你们知道本宫是什么身份?太皇太后尸骨未寒,你们竟然就爬到本宫的头上,反了你们!”阿昭紧紧抱着沁儿,被逼得步步后退。太皇太后病卧的这一年多,她开始学会隐忍和收敛,差点儿都忘了自己曾经也是多么的骄傲。

    太监却依旧不急不躁,每一句每一字都像冰水浇灭她最后的希望:“娘娘莫要再挣扎,司徒家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镇国将军叛变通敌,证据确凿,皇上已下令满门抄斩,从此没有太皇太后,也不会再有司徒皇后。奴才也只是奉命行事,娘娘还是不要叫小的们为难。”

    他们抓着她的胳膊要给她强行灌-药,她不肯喝,紧紧贴着沁儿不肯放手。他们便将沁儿扔在金丝软毯之上,冲上来揪住她的脖子和腿。酒被踢翻了,脸上的妆容也乱了,头发像杂乱的柳丝儿散下。她哭着骂赵慎忘恩负义,骂他的冷血无情,可是都没有用。

    那个宫殿里除了一个不会说话的青桐和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便只剩下想要杀她的人。

    阿昭说:“青桐,我从你12岁起将你带进宫来,如今你已十七,还有五年,五年你便可役满出宫。我不要你做得更多,这五年,拜托你好好照顾我的孩子,让他四肢健全的长大!”

    青桐只是哭着点头,这个安静的丫头,哭得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清澈澈的惹人心怜。

    阿昭相信她,转身去抱起孩子。

    沁儿稚嫩的嗓子都哑了,小小的手儿蠕在娘亲的胸前,吐着舌儿想要喝-奶。阿昭抱着他亲了又亲,末了将他眼睛蒙上,一仰头把药喝了下去……

    那地府的路幽幽暗暗,她寻不着方向,竟不知跌跌撞撞,再醒来时却成了此刻的身份。

    是苍天有眼,还是青桐她对自己的报答?

    悉悉索索的踩水声由远而近,嬷嬷颠着步子从栖霞殿里走出来:“进去吧,皇上要见你。”

    “啊……”阿昭张了张嘴,才忽然记起来,她从此已是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女。

    好在声线太久未动,并不容易发出声音。

    终于要见自己了,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这地狱轮回之后的再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谢谢以下土豪们有爱投雷~!!!亲们一定睡了吧,大家晚安好梦么么哒(#▽#)

    ☆、第3章 锁宫秋

    “喵~~”

    栖霞殿是西太后魏祯的宫殿,西太后喜猫,殿里养着好几只珍贵名猫。此刻怀里正抱一只白宝石,许是心中有烦乱,那保养精致的手来回拨-弄着猫毛,扰得猫不舒服,不停发声抗-议。她却没反应,只瞪着狐裘方毯上哭泣的小儿皱眉。

    才多大的人儿呀,哭了一夜,没停没歇……司徒家的血种天生就是冤孽。

    “你自己身上也怀着,小心点,别被他踢着了。”西太后不冷不热地说。

    “是,母后。”姜夷安正在给沁儿涂抹伤口,闻言连忙谦卑地福了福身子。

    沁儿受了伤,粉-嫩的小短腿被猫抓出一条血痕。她想握住他让他别动,却又不敢用力,怕给旁人添去不好的口舌。药粉撒了一地,涂了半天却没涂能好。

    “呜哇~~~”沁儿光着屁-股躺在毛毯上,那毯下不知谁人恰好放了一颗碎石粒,膈得他的屁-屁生疼。他瘪着小嘴儿哭了半天,然而这里却没有人懂他。

    他一睁开眼,疼爱他的温柔的母后就不见了。代替她的是一群没有温度的陌生女人,她们都对他肃着一张脸。她们讨厌他。

    那肥短短的小腿儿蹬得十分有力,姜夷安很为难,扶了扶额上的头巾,不免有些泄气。

    她已经又是三个多月的身孕了,坐久了腰酸,却又不敢站起来走动。

    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亦是这样的月份,一个人带着宫女在御花园里散步,怎生得竟被突然而至的司徒昭看见。那个传说中极度骄奢善妒的女人,看见自己的一瞬间简直崩溃,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儿就被推进了池子……或许那次怀的是龙子也未必,总之以后就习惯性滑胎,再生的却是女儿。

    一旁小公主赵妍等不及母妃抱,吧嗒吧嗒走过来——“啪!”

    粉-嫩的手掌照着沁儿的小脸蛋打:“吵吵,叫你不许哭!”

    脆生生,学着大人模样,虎虎的,奶声奶气。

    “呜哇~~”才哽噎着的沁儿一下子哭得更大声了。哭了这样久,他的娘亲都没有出现,小小的人儿,他好似已经明白了什么,连哭声都缱着孤落落的凄惶。

    仰着小脑袋挣扎着坐起来,泪汪汪环视一圈,终于看到一个还算熟识的背影。却又不会爬,一个劲对着赵慎抓小手。

    “父、父……呜呜……”

    老太监张德福正弓着腰向赵慎禀报,见状连忙用眼神示意后面:“皇上……”

    赵慎略微蹙了下眉峰,却不回头——她的孩子,浑身上下亦都是她的影子。就好似从前,从前一不满意就是这样哭,娇娇的,不罢不休,总要自己先过去好言好语地哄她。

    可是现在不是从前了。

    身后小儿依然在唤,稚嫩的嗓音怯生生的,就好像也知道自己在这里并不讨人喜欢。

    赵慎巍然不动。

    西太后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姜夷安察觉,连忙打了小公主几下:“弟弟受伤了,不许欺负弟弟!”

    “嘤嘤~~他抢母妃……”赵妍委屈地瘪下红红小嘴,她自幼聪颖,才一岁半便已能说好多话。

    姜夷安看了眼皇上修伟的背影,压低嗓音柔声道:“…他母后去很远了,他还太小,没有人照顾。”

    赵慎的指尖就顿了顿,没说话。

    张德福指着他手上的红布包儿:“这是皇后……啊,司徒娘娘身上掉下来的,方才掖庭那边送过来,皇上您看……”

    赵慎却已经把红布打开,那双层包裹里原来是一撮银色的药粉。他将药粉化在杯里,杯水顷刻无色无味。

    ……这个女人,她连到了死都在算计自己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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