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该回去了。”

    军队走远,王安见朱高炽没有离开的意思,只能仗着胆子上前提醒。

    天这么冷,若是世子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王安,孤……”

    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王安仔细听着,始终没有下文,小心的抬头,只看到朱高炽的背影。

    “回府。”

    “遵命。”

    世子刚才想说什么?

    王安猜不到,也不敢问。

    王爷起兵以来,世子宽厚依旧却威严日重,跟在身边伺候的人感触最深。有些话之前能说,现在已是不行了。

    下了城头,车驾早已备好。

    朱高炽能骑马,但为了他和坐骑双方考虑,大部分时间还是选择乘车。

    车内铺着厚实的坐褥,车板上嵌有矮桌。

    一盘高粱饼子,一壶热茶,已经成了车内必备。

    “世子,这还有两盘点心,是王妃令人备下的。”

    朱高炽摇摇头,拿起了高粱饼子,说道:“带回府给世子妃,孤自会谢过母妃。”

    “是。”

    车轮压过路上的积雪,路旁的行人自动闪避。从车窗向外看,被冰雪覆盖的城池一片银白。

    自懂事起,这样的冬天就深深烙印在朱高炽的记忆中。

    五年,十年,还会更久。

    “王安。”

    “奴婢在。”

    “高巍最近好像老实了不少?”

    “是。”

    “怎么回事?”

    “奴婢斗胆猜测,应该是孟佥事为王爷分忧。”

    “哦?”

    朱高炽转过头,他的确让王安把高巍的事情透露给孟清和,不过孟清和最近都在养病,大军出征都没赶上,什么时候去见的高巍?

    “他自己去的?”

    “回世子,是王爷身边的郑听事领着孟佥事去的。”

    “郑和?”朱高炽想了想,“这次出征,郑和也跟着了?”

    “是。”

    朱高炽点点头,一个高粱饼子很快下肚。

    “回府后请孟佥事来见孤。”

    “奴婢遵命。”

    孟清和如何摆平的高巍?朱高炽很感兴趣。

    对付一根筋又极重名声的文人,寻常手段根本发挥不了作用。威胁利诱太小儿科,引经据典纯粹是浪费时间,砍一刀痛快利索,却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善后。

    孟清和到底在高巍身上用了什么手段,朱高炽很想知道。

    一边想着,一边又拿起一块高粱饼子,继续磨牙。

    回到王府后,王安立刻去请孟清和,不想扑了个空。

    由于告病,孟清和最近都不当值,房间里没人,该去哪里找?

    询问过送水的小宦官和王府内几名长随,得知孟清和这几天都在巳时正出门,过了午时才回来。出去时经常哼着小曲,偶尔还会带回几张布片。

    王安眼珠一转,心里有数了。

    “行了,咱家知道了。”

    打发走了长随,王安快步向关押高巍的地方走去。

    到了地方,没急着进门,示意守在门口的两个护卫别出声,自己走到窗口站定,透着窗缝向里边看。

    室内坐着两个人,王安能清楚看到高巍的侧面。高老先生正一脸的愤怒,吹胡子瞪眼,却像在顾忌着什么,隐忍不发。

    坐在他对面的,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孟清和。

    一身蓝色便服,头发梳得整齐,端着茶杯,笑呵呵的同高巍说话。

    “连日打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高巍从鼻孔喷气。

    “只因在下仰慕老先生的学问,忍不住啊。”

    高巍继续喷气。

    “今日,老先生不写点什么?”

    高巍一边喷气一边瞪眼,如果目光可以杀人,孟清和早已死无全尸。

    “老先生真不写?当真是可惜。”

    孟某人嘴里说着遗憾,眼睛在高巍身上扫啊扫,哦了一声,似恍然大悟。

    “莫非是老先生随身的布料不够?没关系,不是还有公服吗?皇帝仁厚,必定不会因为老先生撕了一件衣服就生气。所以,老先生尽管撕吧,在下对老先生的墨宝,不,血宝,的确是万分的渴望啊。”

    高巍指着孟清和,手指颤抖,进而全身颤抖,最终一口气没上来,白眼一翻,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慢悠悠的抿了一口茶水,孟清和一点也不见着急,过了半晌才起身弯腰,手指在高巍鼻下探了探,还有气。

    果然生命力强悍。

    “老先生莫非身体不适?”孟十二郎直起身,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既如此,晚辈明日再来。”

    掸了掸衣袖,推开房门,迈出两步,停下,对门外的守卫说道:“老先生正在参悟学问,不要去打扰。”

    “是。”

    “午饭和晚饭都要加量,老先生沉浸于学问,也要提醒他按时用饭。”

    “是。”

    看到站在窗边的王安,孟清和笑了笑,又对护卫说道:“今夜应该有月亮,记得给高老先生开一下窗,老先生必定是乐于对着月亮抒发一下理想,畅想一下未来。”

    “遵令。”

    几日下来,两位护卫对孟佥事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自从高巍到了北平,不只王爷气得想砍人,奉命看守他的护卫也是万分暴躁。

    成天给王爷挑刺,纸笔没有就写血书,日复一日,一天都没断过。

    书面材料不算,隔三差五还要哭一场,哭太祖高皇帝,哭孝慈高皇后,一边哭一边念,能念上两三个时辰。

    不让他哭?

    燕王殿下高举靖难大旗,却在朝廷大臣哭老爹时堵嘴?万一传出去,肯定又是一桩麻烦。

    夜黑风高时,门外的护卫总是一边磨刀子一边磨牙,多好的天气,多适合杀人灭口!

    想归想,到底只能对着月亮磨刀,王爷没下令,只能任由姓高的继续蹦跶。

    这样的日子简直就是折磨!

    幸亏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孟佥事来了!

    不过轻飘飘几句话,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掐住了高巍的命门,让他彻底熄火。

    读书人最重什么?名声。最要什么?面子!

    孟清和做的事并不过分,反而是处处在为高巍考虑。

    首先,他吩咐照料高巍起居的人,高老先生的膳食一定要好,每天三顿不够就四顿,四顿之后再来一顿宵夜。

    其次,高老先生效忠朝廷,肯食用王府的饭食已经是很给面子,衣物鞋袜就不要送了,以免老先生为难。

    再次,高老先生高风亮节,必定是不屑王府长随的服侍。所以,洗脸洗头洗袜子,老先生您都自己来吧。

    起初,高巍也没发现不对,还觉得这样更能体现他的耿直。渐渐的,问题才一点一点显露出来。

    从南京带来的衣服,尤其是里衣,快被自己撕没了,连便服都撕了两件,只能日日穿着公服。

    咬破手指写就血书时酣畅淋漓,洗漱之时却锥心刺骨,一边捏着鼻子一边洗袜子,心灵受到了创伤,手指也不是一般的疼。

    伤口很快红肿,王府良医提着药箱来得飞快,二话不说,先扎两针。

    高巍满脸惊骇,他疼的是手指,扎他脑袋和脚底作甚?!莫非是燕王终于要对他酷刑加身?

    老先生一咬牙,气沉丹田,文人风骨傲然,有手段尽管使出来,他扛得住!

    高巍如此配合,王府良医很满意,特地将他的十根手指都包成了萝卜。

    “慢慢养,一定要养好。”

    岔开十根纺锤似的手指,高老先生半晌无言。

    手指不能用,他还怎么写血书,用脚吗?

    何况衣服都快撕得差不多了,也不见王府给他送来,继续撕下去,他怎么见人,裸奔吗?

    高巍愁肠满腹,对月长叹。

    孟清和得知,自然满足他的“要求”,每天晚上定时定点,一个时辰的看星星看月亮,抒发理想畅想未来。

    觉得孤单?没问题,有王府护卫带刀相陪。各个英俊彪悍,笑容亲切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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