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朱权上边还有个既善战又善谋的朱棣。朱权父子再不甘心,也只能在朱棣面前俯首称臣。

    朱盘烒在殿门前站了许久,久到朱权从愤怒中平静下来,又变回往日风度翩翩的北疆藩王。

    “烒儿来了,怎么不进来?”

    朱权的声音平和,朱盘烒却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潜藏着何等的隐忍与暗火。

    “见过父王。”朱盘烒行礼,道,“天子迟迟不许父王归藩,不知父王可有应对?”

    “应对?”朱权摇头,冷笑道,“事到如今,孤还能如何?唯一的办法就是上表请天子另赐封地。”

    “另赐封地?”朱盘烒显然没想到父王会做出这个决定,“父王不想再回大宁?”

    “岂是为父不想?而是天子不许。非但不能回大宁,再有封地,也不会是边疆重镇,天子不会允为父再带兵。”

    “父王甘心?”

    “无论甘心与否,事已成定局。但天子不会薄待为父。”朱权示意朱盘烒稍安勿躁,“不能去北边,干脆就留在南边,就算为堵天下悠悠之口,天子也要择一处名城安顿你我父子。至于大宁,”朱权冷笑,“便是给了天子又如何?那些门蒙古人能背叛孤,未必会对天子有多少忠心。大宁北接大漠,东邻辽东,高皇帝封孤于此,曾言此乃非善之地。如今孤倒要看看,天子如何令见钱眼开的朵颜三卫继续心甘情愿给他守大门。”

    “父王的意思是?”

    “没有足够的好处,朵颜三卫不会背叛孤。”朱权顿了顿,“一样的道理,没有足够的利益,他们也不会继续忠诚于天子。牛羊,草场,金银布帛,天子坐上了皇位,这些蒙古人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足以让他头疼一阵子。”

    “天子令兴宁伯镇大宁,或许是想到了解决办法?”

    “这个……”朱权迟疑了一下,他对孟清和的印象很深,实在是因为他完全不像一个军汉,却偏偏以战功封爵。

    这样一个人能封一等拨,获赐铁券,定有过人之处。

    但以他掌控朵颜三卫?

    朱权摇了摇头,他认为,天子封兴宁伯到大宁,最大可能是立个幌子,真正的后手当是镇守北平的沈瑄和备边开平的朱高煦。

    有他二人在,朵颜三卫闹得过了,或是同草原上的鞑子藕断丝连,完全可以出兵以武力解决。

    若是朵颜三卫把兴宁伯挟持甚至宰了,揍他们一顿的借口就更加充足了。

    “天子打的应该就是这主意。”

    朱权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相,不然怎样解释天子派兴宁伯镇大宁的原因?张辅都比他靠谱。

    听完朱权的分析,朱盘烒深以为然。

    如果天子打的真是这个主意,匆忙组建三千营也说得过去。

    把三卫的精锐抽走,一来可以警告那些蒙古人,二来,起兵揍他们的时候也能省下不少力气。

    朱盘烒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一抹阴鸷。

    他可不想让皇帝这么如意。不能明面上找麻烦,但可以私下动手脚,背后推一把,让兴宁伯早点进入鬼门关,也让朵颜三卫快点闹起来。

    不管天子是否有牺牲兴宁伯的打算,都要坐实这件事。

    一旦消息在京中传开,朱棣的凉薄之名一辈子都甩不掉。

    朱权没料到儿子会打这个主意。如果料到了,绝对会第一时间阻止朱盘烒。在朱老四眼皮子地下玩手段,别说是他,连他老子都得掂量一下。

    可惜朱盘烒决定自己动手,没将心中的计划告诉朱权。朱权错过了“抢救”儿子的第一时间。想坑孟清和一把的朱盘烒,终将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会是什么滋味。

    兴宁伯府内,孟清和放下笔,吹干了纸上的墨迹。

    经过长期的锻炼,他终于写出了一笔不错的台阁体。笔锋间流淌的肆意被严谨取代,以四年前的手书对照,虽有相似之处,给人的观感却已截然不同。

    通读一遍,孟清和有些诧异。不知不觉间竟写了这么多。

    如此多的内容,全都誊上奏本明显不可能,若是划掉部分又未免可惜。

    转转眼珠,孟清和有了主意。

    再拿起笔,不誊内容,只写纲目,如果皇帝感兴趣,定然会召他奏对。当面说,肯定比写在纸上更形象具体。

    誊写过后,孟清和带上奏疏,打算到隔壁找沈瑄帮忙润色。

    侯二代打仗一流,文采同样非凡。

    护卫在墙边架上梯子,孟清和三两下爬上墙头,刚要跃下,发现下边正有人仰头看他。

    “兴宁伯?”

    张辅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整个人都石化了。

    孟清和在墙头朝张辅抱拳,“信安伯有礼。”

    侯府的护卫熟门熟路的架上梯子,等孟清和从墙头下来,才把梯子撤掉。

    张辅仍未从震惊中回神。

    他看到了什么?堂堂一等伯架梯子翻墙?

    京中传言定远侯爱好爬墙,他以为是污蔑,要么就是自污。但看兴宁伯今日举动,张辅不确定了。

    跟随朱棣靖难的燕军都知道,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好到睡一间帐篷,用一双筷子。亲眼见证了兴宁伯翻墙的举动,张辅不得不重新思考,京中关于定远侯的传言,到底有几成真几成假。

    看着石化中的张辅,孟清和实在不忍心再打击这老实孩子,挠挠下巴,解释道:“信安伯莫怪,在下有要事同定远侯商量,事急从权,抄段近路。”

    抄近路?

    张辅无语。

    抄近路就能爬墙?

    他家和成国公是邻居,也时常有要事相商,每次不是规规矩矩从大门走?敢爬墙,护卫能用长枪把人扎成刺猬。

    心中仍有疑问,张辅却没再深究。

    总觉得,还是不继续问比较好。

    就当兴宁伯说的是实情,谁让兴宁伯和定远侯的关系好。

    关系好?

    猛然想起京中的另一则流言,张辅脚步一顿,看向正笑呵呵同侯府护卫打招呼的孟清和,用力一拍脑门,想多了,一定是他想多了!

    从护卫口中得知张辅目睹孟清和翻墙一幕,沈瑄没多做解释,请张辅入内,十分坦然。

    沈瑄的态度让张辅汗颜,他果然是想多了,思想太不纯洁。

    似没看到张辅尴尬的神色,沈瑄开口问道:“信安伯可是为北平练兵一事?”

    张辅精神一振,“正是。”

    自永乐帝下令沈瑄镇北平,以朱能邱福为首的燕军将领都给沈瑄递了帖子,多少流露出想送子弟北上的意思。对此,永乐帝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想到边塞去和鞑子打仗,总比窝在南京的好。

    靖难结束了,不意味着天下太平。

    北边的残元仍是心腹大患。

    战马就该驰骋在草原,武将就该卫护国门,征战沙场。

    江南之地,金陵脂粉,会消磨掉战士的锐气。没有了斗志的军队,便如锈掉的战刀,再杀不得人。

    朱能沈瑄等将领,朱棣不担心。但他们之后呢?谁能保证不会多出几个李景隆之流?

    果真如此,朱棣哭都没地方哭去。

    打鞑子?洗洗睡才更实际。

    跟随朱棣经年征战的将领,多少能猜到他的心思,活动间也掌握着分寸。自己不能随便动,亲族子弟却可以送到军中磨练。不说封侯拜相,至少能练出一身本事,不堕先人名声。

    朱能等人多是派人递话,张辅却没那么多顾忌,直接自己找上了门。

    沈瑄知道张辅的来意,也知晓他的用心,却还是摇了头。

    张辅是伯爵,张玉却是国公。张辅有能力,有报复,却不适合去北平。他去了北平,做副将明显不合适,做主将,沈瑄该置于何地?

    便是沈瑄上疏请调,朱棣也不会答应,对张辅,他另有安排。

    见事不可为,张辅虽然可惜,却没纠缠。

    来之前,他多少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还想试一试。去不了北平,用不着沮丧。张辅相信,陛下定然会用他,只是时机未到。

    送走张辅,沈瑄才开始翻阅孟清和带来的奏疏。

    “开互市?”

    “对,地方我都想好了。”孟清和笑眯眯的点头,“广宁,开原,任选其一。“

    “怎么会想到这个?”

    “没办法。”孟清和敲着手指,“高阳郡王说得明白,朵颜三卫要草场,陛下不想给。不想动武,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皇帝赖账,古已有之。

    不然,债台高筑这词怎么来的?

    当然,永乐帝不会像周天子一样搭个高台躲进去。

    逼急了,最可能的结果是抡起拳头打债主一顿,顺便拽住领子凶狠问一句:“说,还要债不要?”

    想到一身龙袍的永乐帝对着一群蒙古壮汉拳打脚踢,鼻青脸肿的汉子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举着横幅,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皇帝讨薪的场面,孟清和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忙把脑海中的画面全部拍飞。

    这都什么跟什么,太不和谐了!

    能不动武力最好,毕竟朵颜三卫在靖难中出了不少力气,总要怀柔一下。

    若是蒙古壮汉们识相,皆大欢喜。

    不识相……孟清和四十五度角望天,百分百讨回的不是薪水,而是拳头。

    当初同郑和一起忽悠朵颜三卫的是他。如今皇帝想怀柔,找上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蒙古壮汉们手里的欠条不是假的,给出牛羊不是问题,草场却是一寸都不行。

    说服朵颜三卫放弃草场,必须提出更加诱人的条件,让他们觉得放弃草场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短时间之内,孟清和只能想出开互市这个办法。

    草原上物资稀缺,在某些部落,茶叶几乎能与黄金等价。

    朵颜三卫归附大明,与草原也没断了联系,以开互市为条件,允许蒙古部落在特定地点进行牲畜和茶叶、盐等生活物品的交易,一来可以缓解边境局势,二来减少外援讨薪的压力,三来,获得的税收可以上交朝廷。

    一举三得,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皇帝批不批准的问题。

    “开互市只是预想。”孟清和道,“便是三卫一定要草场,也未必要在北疆诸镇。”

    残元已被鞑靼瓦剌取代,草原部族四分五裂,实力大打折扣,溜边抢一块地盘应该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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