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并不常在外走动,可是身处湖州不可能不与湖州本地贵族们打交道,是以湖州城认得凤麟的人还是不少。

    在大部分人眼中,威远侯虽然勋贵出身,待人接物却几乎不见什么傲气,即使与那些身份地位远不如他的人交谈,也都是温和有礼的。

    所有人都以为那便是威远侯的本性。

    可如今,见识了凤麟踹胡太太那一脚的狠劲儿,在场的人不得不刷新了对他的认识。

    凤麟今天穿了一件深青色锦袍,上面绣着象征他身份的栩栩如生的麒麟与白泽,腰系玉带,配上他此刻面上的怒容,让见者深感威严的同时心里又有种沉甸甸的压力。

    冷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胡太太,凤麟警告的视线自这些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女眷们脸上一一扫过。

    “我威远侯府的人,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辱的,若再有下次,就不是今天这般轻饶了。”凤麟道。

    在场的大多是女眷,平时在后宅里就算有争斗,那也是丝毫不见硝烟的,如今早被凤麟这番发作吓得噤若寒蝉,听到“轻饶”二字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胡太太都那个样子了还叫轻饶,那下次再有人不长眼睛不得直接被打死?

    不过,凤麟的话显然起到了作用,那些自诩正室身份的夫人们先前还拿鄙薄不屑的眼光看着慕轻晚,如今却是看都不敢往慕轻晚那里看了,就算不小心看过去,也都立刻调转视线,就怕引来凤麟的注意给她们也来这样一脚。

    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被威远侯踹上这样一脚,这些夫人不知道胡太太怎么想,反正若是她们,以后是没脸在外面走动了。

    在凤麟仿佛承载着凛冽寒风的目光逼视下,这些已经吓得有些手足发软的夫人们连连表示不敢,然后一个个争相告辞,也不管点上来的饭菜是不是还没动上一筷。

    只不过片刻,除了凤止歌几人,知味轩先前还挤挤攘攘的的二楼便走得一个不剩。

    人群散尽,凤麟看了看因惊吓而没回过神的慕轻晚一眼,走进雅间坐到了慕轻晚身边想要握住慕轻晚的手,抬起的手却在触到凤止歌那清凉如水的视线时又颓然落下。

    “阿晚……”凤麟喃喃道,嗓音因沉痛和颓丧而沙哑不已。

    慕轻晚因这声轻唤而回过神来,她看向凤麟,那本该熟悉的面容却因这二十年的时光而变得有些陌生。

    就如同,他们本该是最亲密的人,如今却连坐在一起都殊为不易。

    ……

    流言总是这世间传播速度最快的东西之一。

    凤止歌等人回到威远侯府时,在知味轩发生的事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湖州城,并迅速取代半月前的赏荷宴,成为湖州百姓们新的热议话题。

    凤家大姑娘的生母与威远侯两情相悦,却遭威远侯夫人棒打鸳鸯……

    凤家大姑娘生母夺得威远侯宠爱,打破威远侯夫妇夫妻和睦的假象……

    当这些流言传到赵幼君耳里时,她正在澄明堂议事厅里处理侯府庶务,府中各处管事都带着账本向她汇报上月各处支出情况。

    听了王嬷嬷的耳语,原本面带微笑的赵幼君瞬间面色铁青,抓起手中的账册便冲着正在回话的管事头上一砸。

    砰!

    突然遭受这无妄之灾,那名管事面上一懵,也不敢去摸头上被砸到的地方,只抱着从头上落下来的账册一脸的不知所措。

    “夫人恕罪!”还以为是自己的回话惹怒了赵幼君,那管事急忙跪倒在地,头磕得碰碰响。

    笃,笃,笃……

    一声声响亮的磕头声中,赵幼君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在掌心划出片片月牙形痕迹。

    好半晌,在王嬷嬷的提醒下,赵幼君深吸一口气,勉强将心头几乎喷涌而出的怒火压下去,冲那些惊吓不已的管事挥挥手,赵幼君紧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道:“你们都下去吧。”

    得了话,那些眼见事情不对的管事这才一个快过一个的迅速离开议事厅。

    直到没有外人在场了,赵幼君才不再压抑自己,一把抓起面前几上的茶盏重重往地上砸去,“贱人!可恶!”

    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上好的青花茶盏在赵幼君的怒火之下几乎粉碎,里面未尽的茶水在地上铺着的大红富贵牡丹花纹地毯上渐渐晕出斑驳的腥红。

    王嬷嬷是赵家的第一批家仆。

    那时的赵家因为赵天南的发迹而光景渐好,从之前的家徒四壁到有能力呼奴唤婢,王嬷嬷便是那时跟在赵幼君身边的。

    三十几年下来,王嬷嬷当然明白赵幼君的脾气,见状也不劝她,只静静立于她身后等着赵幼君撒完气冷静下来。

    果然,又砸了几样东西之后,赵幼君的心气趋于平和。

    “嬷嬷,为了他,我连长公主都不做了,甚至委身做了让旁人看不起的妾!”说到这里,赵幼君突地气息有些不稳,“这些年来我待他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他还要向着那个贱人!”

    一想到凤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护着慕轻晚,赵幼君心里刚刚压下的怒气便又隐隐有翻腾的迹象。

    王嬷嬷没有回答,她知道现在的赵幼君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小小的议事厅里,时间在静默中渐渐流淌,夕阳西斜,晚霞漫天,可一直到这议事厅里光线渐暗,赵幼君都没能等到凤麟回来的消息。

    伴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的,还有赵幼君的心。

    不行!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赵幼君猛地站起身,力度之大,带得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重响,然后头也不回的出了议事厅,却不是回屋,而是径直去了二门上。

    看守二门的是个四十许、身材粗壮的婆子,已近晚膳时间,这婆子肚子有些饿了,正抓了把瓜子磕得“咯咯”直响。

    余光瞄到几乎是冲过来的赵幼君,那婆子心中一惊,猛然站起身,瓜子及瓜子壳落了满地。

    “夫人!”那婆子恭声唤道,心下却一片惊慌,生怕夫人发作她。

    赵幼君此时显然是没心情发作一个守门的婆子,看了一眼外面,她勉强保持平静地问道:“侯爷回来了吗?”

    婆子一愣,往日里侯爷回来时二门上总会派个人去通知夫人一声的,夫人怎么还会问起这个?

    面上却恭敬地回道:“回夫人,侯爷尚未回府。”

    赵幼君一顿,接着道:“那大姑娘呢,可有回府?”

    “也没有。”婆子道。

    赵幼君眼中一冷,果然是这样。

    却是就这样一语不发地站在二门处,直直地看着外面,微暗的光仿佛在她面上罩上一层骇人的阴霾。

    那婆子不知道夫人为何这般,也不敢问,不过看这样子夫人是要长呆在这里的,忙搬了她平时晒太阳用的一张躺椅,仔细擦了擦又铺上一层软垫,这才敢放在赵幼君跟前,却也没指望赵幼君会坐。

    赵幼君无论吃穿用度素来极为讲究,若换了平时,下人敢搬这样一张椅子给她坐,恐怕她早就让人打出去了。可这时她一心想着要看看凤麟到底会不会与慕轻晚一起回来,哪里顾得上这些,倒是沉着一张脸坐下了,倒让那婆子惊了一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赵幼君面色微松,但随即又重归冷峻。

    几辆马车缓缓驶来,到门前停下,丫鬟嬷嬷们先下了马车,然后小心地搀着凤止歌与慕轻晚下来。在她们身后,则跟着骑着马护了一跳的凤麟。

    天色微暗,但侯府各处还未掌灯,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马车下相携着的看起来纤弱的一对母女,两者本该凸显突兀的,却意外的让见者只觉和谐。

    可这样的和谐却让赵幼君深觉刺眼,甚至眼角都狠狠抖了抖。

    “侯爷可真是个大忙人,今儿怎么回来得这般早?”赵幼君忍不住开口刺道,声音因没能掩住心中的怒气而显得格外尖利,“莫不是醉倒在了哪个温柔乡里?”说这话时,赵幼君那似是淬了毒的一双眼死死钉在慕轻晚身上。

    凤麟正翻身下马,闻言冷冷看了赵幼君一眼,第一次在下人面前落了她的脸,“你这又是发的什么疯?”然后转向慕轻晚与凤止歌,语气轻缓柔和,“你们先回去吧。”

    这般明显的差异,别说赵幼君了,就连那看门的婆子都听出来了,直吓得她死死地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凤止歌与慕轻晚看了赵幼君一眼,也没与她打招呼,径直入内朝着洛水轩而去。

    在她们身后,凤麟将马绳给了牵马的小厮,“有什么话回去再说。”然后不等赵幼君有所反应,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幼君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有心想要将心中的怒火尽数发作出来,偏偏凤麟根本就不接招,又顾忌着在这里发作让府里下人看了笑话,双拳握紧又松开,几番往复,这才冷着脸跟了上去。

    直到确定赵幼君真的走远了,那个看守二门的婆子才终于将悬在心头的那口气吁了出来。

    呼……

    奇怪,她是威远侯府迁至湖州便进府里当差,如今已快二十年,怎么,之前这二十年来,她都从未见过大姑娘身边的那位?难道这就是戏文里常说的侯门恩怨?

    婆子一边摇头惊奇,一边利落的给二门上了锁。

    她只是个看门的婆子而已,还是少去想这些事的好。

    ……

    凤麟与赵幼君一前一后的回了澄明堂。

    跟在赵幼君身后的王嬷嬷估摸着两人定有一番争执,一进了院子便悄悄让院子里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以免他们到时候听到什么不该听的白白送了性命,然后自己也轻轻掩上房门。

    凤麟进屋之后才发现,平时他一回来便小心侍候的下人如今居然一个都不见,面上不由冷了几分,他这些年到底是有多顺着赵幼君,才会连这些惯会见风使舵的下人也都只顾着看赵幼君的眼色?

    他才是威远侯府的真正主人!

    自己动手换了家常衣裳,二十年来,凤麟第一次压不住那藏在心底的怒意。

    而他的愤怒,在听到赵幼君所说的话之后变得更甚。

    “难得侯爷还知道回澄明堂,妾身还以为,侯爷会巴巴地跟到洛水轩去呢。”到底是心气不顺,赵幼君一开口便是刺。

    话一出口,赵幼君心里便有几分悔意,其实她心里也知道,就算凤麟在外面护着慕轻晚也说明不了什么,她这时最应该做的不是冲着他发火,这样只会将他的心更往洛水轩里推。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二十年来,她严防死守,就是怕慕轻晚又出现在侯爷眼中,前面倒也顺利,只是没想到凤止歌那个贱丫头一醒过来,居然让心如死水的慕轻晚像是活了一般,如今还正大光明的与侯爷一同在外?

    都已经过了二十年,难道她还想把侯爷抢回去?

    做梦!

    一边想着这些,赵幼君面上的怒色更甚。

    凤麟与赵幼君同床共枕二十年,基本上只要看她的表情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你想我去洛水轩?”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赵幼君发怒时出言安抚,凤麟的声音冷得刺骨。

    想到今天看到慕轻晚被那么多人用轻视不屑的眼神看着,凤麟心里就一阵绞痛。

    二十年前,凤麟能用他是为了保护慕轻晚让她活下来这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屈服在皇权之下,可是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却只觉得自己有多可笑。

    这二十年来,虽然赵幼君对他确实嘘寒问暖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可是这并不代表赵幼君就是温和无害的,出身皇室的骄傲早已刻进她的骨子里,每每遇到凤麟和她意见相左的时候,她便会竖起浑身的刺,直到赢得胜利。

    整整二十年,凤麟有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屈服,从来没有哪一次据理力争过。

    现在回头看看,他当初也只不过是给自己的软弱找了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借口。

    为了保护阿晚?

    可是看看如今的阿晚,她有哪一点像是被他护着的样子?

    当她孤寂一人在洛水轩里守着那方小天地时,他不敢去看她;当她独自照顾沉睡中的女儿时,他不能站在她身边给她少许的安慰;甚至,在那些妇人将她当作妾用厌恶的眼神看着她时,他都没办法站在她身前替她挡住那些恶意的目光。

    他怎么能理所当然的以为,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保护阿晚?他披着这层高贵的外衣,却用了整整二十年的所为来伤害她。

    “当初的事解决的办法有很多种,你却选择了最软弱,也是伤我娘最深的一种,也许你自认当初的屈服确实是想保住我娘的命,可是你不是我娘,你怎么就知道,我娘当初是不是宁愿死也不愿你屈服呢?还是你觉得,对我娘来说,独自一人幽居在洛水轩,比死更让她高兴?”

    止歌说这番话时,阿晚眼角隐现的泪光让凤麟明白,当初的阿晚到底有多大的决心。

    可为何,连他尚未及笄的女儿都能看明白的事,他却用了整整二十年,还要让人提点着才能看清楚?

    凤麟蓦地转身,大力拉开房门。

    现在的他不仅不能面对他自己,同样也无法面对赵幼君。

    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

    可惜,这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我去书房,你不用等我了。”凤麟道。

    “侯爷!”

    凤麟先前的沉默让赵幼君以为他仍会像之前的二十年一样屈服于她,却没想到凤麟会丢下这样一句话。

    眼见凤麟一脚踏出房门,惊慌之下,赵幼君尖声唤住他,一时有些口不择言。

    “侯爷怕不是去书房,而是去看慕轻晚那个贱人吧?这二十年你一直把她放在心底也就罢了,难道现在你还天真的以为只要你回去,她就还会在原地等你?既然对她这般情深意重,当初你怎么就不选择与她做一对同命鸳鸯?”声音尖锐,语气里满是恨意。

    赵幼君后悔了,早知今日,当初她就该弄死慕轻晚再光明正大的嫁给凤麟,她宁愿他恨她,也不愿像如今这样,人在她身边,心却向着洛水轩里那个妇人!

    凤麟也后悔了,就如赵幼君所说的那样,他当初真的应该坚定不移地站在阿晚身边,即使真的被逼得只能一死,黄泉路上有阿晚相伴,也好过这二十年的痛苦。

    握着门栓的手上青筋隐现,凤麟并未转身,声音却清晰地传到赵幼君耳里。

    “你后悔了吗?”凤麟像是在问赵幼君,又像是在问他自己,“身份尊贵的当朝长公主,陛下唯一的妹妹,却给了我这个不成气的做妾,也难怪你觉得委屈了。若你真的觉得后悔了,不如就回京城吧,这些年,你不是一直与京城有联系吗?太后那般疼你,想必定不会让你再过这种苦日子吧……”

    说完,凤麟松开手大步离去。

    身后,赵幼君腿一软跌坐在地,面上先是凄婉,随即却换上狠色。

    她回京城,然后让慕轻晚与他从此双宿双、飞?

    做梦!

    赤红的眼死死地望着凤麟的背影,烛光摇曳下,赵幼君一张脸渐渐染上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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