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人能在慈宁宫里放肆,所以这里的宫女太监们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出现一个赵幼君这样敢直接往里闯的人。

    而且赵幼君是周语然带来的,太后又素来看重周语然,根本就没人会想到,赵幼君会做出这等出人意料之举。

    一时之间,倒是让慈宁宫里的宫女太监们都愣了一愣。

    等他们想起要喊来侍卫之时,赵幼君早就已经冲了进去。

    虽然二十年没来过,可是赵幼君少年时期几乎每天都会来慈宁宫,对这里,比对京城的威远侯府不知道熟悉了多少。

    趁着慈宁宫的人没反应过来,赵幼君已经轻车熟路的来到了太后的寝殿。

    寝殿外守着的,是跟了太后二十几年的心腹嬷嬷。

    见有人闷头闯过来,担心来人搅了太后的好眠,那嬷嬷张开嘴,正准备唤人将来人拖出去,赵幼君却突然抬头看了她一眼。

    到嘴边的呼唤声卡在喉间,那嬷嬷满脸震惊地看向赵幼君,然后再不阻拦,任她闯进了太后的寝殿。

    太后周氏这时其实已经醒了,只是老觉得精神不济,便半眯着眼躺在床上养神。

    听到赵幼君进来闹出的动静,太后不悦的沉下脸,她本就因为昨晚的事而心情不顺,还有这等不长眼的人在这时候来扰她的安宁?

    太后从来都不是个慈和的老人,往常慈宁宫里犯错的宫人,如今不是在宫里最苦的地方熬着日子,就是已经化作了一具枯骨。

    枯瘦的双手衬起身子,太后一双眼蕴满阴鹜,“来人,把这狗奴才给哀家拖……”

    话只说到一半,便因为已经来到床边的赵幼君而戛然而止。

    看着那张这些年朝思暮想的脸,太后一时之间忍不住老泪纵横,一边将枯瘦的手往赵幼君的脸上抚去,一边却喃喃念叨道:“哀家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的,否则怎么会看到清平呢,清平,哀家的清平啊……”

    再冷硬的心肠,也终究有柔软的地方。

    太后心中最柔软之处,无疑装的便是赵幼君。

    这些年,忍受着与女儿的生离之苦,太后无数次的梦到过赵幼君,可每次都在喜悦之后发现只不过是个梦境,到后来,也就渐渐习惯了。

    看到太后如此表现,即使赵幼君因为那封信而对太后心存怨气,这时也难免有些心酸。

    后悔,不甘,委屈,怨恨……

    种种情绪倏忽涌上心头,赵幼君再也忍不住,扑到太后床头,犹如当年年少时那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边哭,一边哽咽地唤道:“母后……”

    太后浑身一颤,呆立了许久之后才意识到了什么,双手在赵幼君身上摸索着,直到确定这次不是梦境,才一把将痛哭的赵幼君拥入怀中。

    “哀家的清平啊,你这个狠心的孽障……”一边骂,一边却流下两行浊泪。

    寝殿内再无旁人,只余两人的痛哭声。

    许久之后,太后才从母女相见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想到了现实问题。

    她知道赵天南对赵幼君是个什么想法,宫里人多眼杂,赵幼君这样进宫来根本就不可能瞒得住赵天南的耳目,只怕,用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进赵天南耳里。

    太后心中一急。

    昨晚因为女儿的事,她几乎与赵天南完全撕破了脸,再来一次,她还能护得住女儿吗?

    猛地把赵幼君推开,太后沉下脸,“你怎么如此糊涂!你知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形势,又清不清楚哀家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让你皇兄给了你一条出路,你怎么敢这样大摇大摆的就进宫?”

    但到底,太后还是拿自己这个女儿没办法,虽然嘴上责备着,心里却开始想起办法来。

    昨晚已经与皇上吵成那样了,这次要怎样让他再放清平一条生路,又该怎样才能不让清平出现在宫里的消息传出宫?

    太后这厢思索着对策,赵幼君却在听完太后的话之后猛然止了泪,往后退了几步。

    面上阴沉得似能滴出水来,赵幼君冷眼看着太后,“母后,你如今是不是已经后悔当初生下我了,若不是这样,为何你能如此狠心,把我往死路上逼?”

    赵幼君说话间,丝毫不因为面前的老妇人是当朝太后而有所顾忌,自打她懂事起,她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太后面露愕然的看着赵幼君。

    她不知道赵幼君为何会这样说,昨晚为了这个讨债的女儿,她对皇上差不多是以死相逼,到现在她都仍记得儿子看她时那冰冷的眼光。

    可是,她如此掏心掏肺的为了赵幼君,为何赵幼君还口口声声说这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难道,她对那个凤麟就如此放不开,事到如今都不愿意离开他?

    太后也不悦起来。

    站起身,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点向赵幼君的脑门儿,太后恨铁不成钢地道:“都过了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没出息,当初为了那个小子,你宁愿不做公主,宁可娘都不要了也要跟他走,如今周家那远亲有什么不好,还由得你来挑三拣四,难道没了那小子你就活不下去了?”

    太后越说越恨,手上力气也越来越大。

    赵幼君本待反驳的,可是越听越不对劲儿,她怎么,完全听不懂太后在说些什么?

    周家远亲?挑三拣四?

    她收到的那封周语然送来的信上写着,太后和皇上为了不让皇室蒙羞,决定将她送到慈云庵去。

    慈云庵是什么地方?

    慈云庵是一座庵堂。

    可若是在京城某个贵妇贵女集中的宴会上去问这个问题,恐怕能立刻让所有人吓得噤若寒蝉。

    这绝对不是夸张之语。

    慈云庵原本是前朝专供皇室女眷修行的皇家庵堂,后来前朝一夕之间覆灭,大武朝建立,赵天南领着大军攻进了京城,然后顺理成章的占领了皇宫。

    大武朝不可能好吃好喝的供着前朝皇宫里的这些宫妃,为了不落下个残暴嗜杀的名声,又不好直接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全都杀了。

    于是,在听人提到这座皇家庵堂时,赵天南便下令将这些前朝的宫妃尽数送往慈云庵。

    慈云庵里生活着的那些老尼,不是出自前朝皇宫,就是出自前朝宗室,这些人大多是犯了错被送过来的,也有极少一部分是真的看破了红尘。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乍然由奢入俭,吃穿用度无论什么比之从前都不知差了多少倍,心情自然就抑郁难挡,长此以往,这些往日里尊贵不已的女人们,自然就容易变得阴暗极端。

    然后……

    慈云庵里的老人可了劲儿的想法子折腾新人,新人受尽了折磨变成了旧人,又重复前人对自己所做的,去折腾后来的新人。

    那些起手段,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她们做不出来的。

    说这里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炼狱,一点也不为过。

    反正,进了慈云庵里的人,就算是绝了再走出那里的可能。

    又有谁,会去管一个与死人无异的人,过得如何呢?

    这么些年下来,慈云庵的可怕早就已经深入所有京城女子的心,赵幼君当年在京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到如今,也有京中权贵之家的女眷,因犯了某些不能宣之于众的错而被送进慈云庵去,更为慈云庵的可怕添上了几笔谈资。

    一想到自己会被送到慈云庵去,赵幼君就不由不寒而栗。

    对赵幼君来说,若真是这样,还真不如就此死了一了百了。

    也所以,她才会对周语然和太后说,她们给她选了一条死路。

    可是此刻,听了太后的话,赵幼君心里陡然有些心慌。

    似乎,就如先前王嬷嬷所说的那样,这其中真的有些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误会。

    赵幼君有些后悔先前没听王嬷嬷的话,好好问问周语然,哪怕她当时多问上一句,恐怕事情也不会糟到现在这样子。

    先前以为自己已经无路可走,赵幼君根本就没想过要遮掩什么,这一路上,恐怕不知道有多少宫里的老人看到了她。

    一想到即将面对皇兄的怒火,赵幼君就忍不住心头发颤。

    当年,皇兄那句“那你就去做妾吧”让她从长公主变成了威远侯府的妾室,她出宫前,皇兄就曾告诫过她,他只会当成她已经死了,若是她再被人认出来让皇室蒙羞,就绝不会姑息她!

    可如今,她不仅在宫外被人认了出来,还在之后大摇大摆地进了宫……

    赵幼君狠狠摇了摇头,不敢再去想那后果。

    猛眨了眨眼,仿佛是要借机压下心头的惊惧,赵幼君看向太后,虽然明知道可能是自己真的误会了什么,却仍嗫嚅着道:“母后,我收到的信上,写的是您和皇兄,要把我送到慈云庵去……”

    “既然你看不上太后苦心给你挑的人,心心念念的想去慈云庵,那朕就成全你!”

    一个平淡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在太后和赵幼君身后响起。

    太后闻声下意识的握紧了赵幼君的手,面上露出几分惊惧。

    赵幼君却是猛的身形一颤,她缓缓转身,往寝殿门口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抹夺人眼球的明黄。

    “……皇兄!”赵幼君喃喃道。

    赵天南大步入内,明黄色的常服上,那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随着他的动作,便似随时会飞起来,更衬得他威严十足。

    “大胆!”赵天南在两人身前几步远站定,却没应赵幼君的这一声“皇兄”,而是一声暴喝道,“朕唯一的皇妹早就在二十年前就薨了,你一个侯府之妾,哪里来的胆量,竟敢未召入宫,还敢冒充当朝公主?”

    如果眼光能够杀人,赵天南眼中的寒意,恐怕已经将赵幼君冻成了冰块。

    就如赵幼君猜测的那般,从她进了宫门一直到慈宁宫,这其间有不少宫里的老人看到了她。

    甚至,消息比她想象的更快的传到了赵天南耳中。

    赵天南接到林公公的禀告时,还正在上朝,而后这么多年来首次提前宣布退朝,径直往慈宁宫而来。

    而且,一走到门口,就听赵幼君提到了慈云庵。

    赵幼君本就害怕被赵天南发现,如今在赵天南的怒喝之下,一时之间只觉心神俱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后这时却将注意力放到了赵天南身上,她是知道她这个皇帝儿子有多狠心的,昨晚她去找赵天南时,赵天南听到赵幼君在京城暴露了身份,那冰冷且毫无情绪的眼神,一直到现在,太后都记得清清楚楚。

    把赵幼君往身后藏了藏,太后迎向赵天南,“皇上,清平不是有意的,她只是着了旁人的道才会如此。”

    说是这样说,但是就连太后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有多站不住脚。

    赵幼君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明知道闯进宫来会有什么后果,她仍然来了,若只是一个着人旁人的道,怎么能让赵天南压下怒火?

    赵天南直视太后,连余光都不曾往赵幼君那里看一眼,“清平?太后怕是记错了吧,朕唯一的亲妹清平长公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得急病去了,还是太后亲眼看着她下葬的,如今这世间哪里来的什么清平?”

    太后气结。

    她知道赵天南不可能如此轻易放过这件事,却没想到,经过昨晚之后,他竟连自己这个母亲的面子,也不愿意给了。

    赵天南却不再与太后多说,他转过身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双眼目视前方,仿佛对空气说话般道:“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从今天起,这位威远侯府的赵姨娘,就去慈云庵里替老威远侯及侯府诸人祈福,想必所有人都会看到你的诚意的。”

    说完,便欲离开这里。

    赵幼君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却成功让赵天南停下了脚步。

    赵幼君这时几乎就要崩溃了,她再也忍不住心里的后悔与绝望,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尖叫。

    她这才知道,昨晚周语然连夜进宫面见太后,将她身份暴露一事禀告了,太后随即去见了赵天南。

    赵天南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就下了道密旨准备着人送至威远侯府,却被太后死死拦住了,甚至还以死相逼,逼得赵天南收回那道密旨。

    最后的结果是,太后从周家远亲里选了一个丧妻无子的男子,准备让赵幼君以寡妇的身份嫁过去。

    那周家远亲与赵幼君年岁相仿,元妻去世之后因一心只顾着考取功名,便也没再续弦。

    那人也是个争气的,虽与周家有亲,却从头到尾没靠周家分毫,凭着自己考取到了功名,将来也自有一番前途。

    太后原本打算,让两人低调成亲,然后将那人外放为官,只要不回京城,又有谁会知道赵幼君的身份?

    这样,可不比如今只能是威远侯府一个连面都不敢露的妾好?

    自从二十年前宣布清平长公主病逝,赵幼君就注定不可能再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京城,这已经是太后能为赵幼君争取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可太后没想到,她与儿子撕破了脸才换来的这条路,居然被赵幼君自己硬生生的堵死了。

    听着赵幼君传来的崩溃的尖叫,太后心里一阵钝痛。

    慈云庵是个什么地方,太后当然知道,甚至,这二十几年来,宫里就不乏有嫔妃因为惹了她的厌弃被送到慈云庵的。

    她简直不敢想象,若是赵幼君真的被送到慈云庵去,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一边紧紧搂着赵幼君,太后一边哀声道:“皇上,这是你亲妹妹啊,你就看在娘的份上,放过你妹妹吧……”

    太后连“哀家”都不用了,老泪纵横的企图用母子之情来打动赵天南。

    赵天南面无表情的转身,一身的明黄常服衬得他十分高大威严,但他此刻的心情显然不甚好,额角甚至青筋隐隐跳动,若不是他向来自制力好,说不定就已经爆发了。

    “亲妹妹?朕哪里还有什么亲妹妹?”赵天南声音低沉,其间却蕴含着怒意,“当初不是太后非逼着朕达成她的心愿吗?从那时候起,全天下的人就都知道朕再也没有妹妹,怎么太后如今却后悔了?”

    太后张了张嘴,想要说服赵天南,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措词,最后只能一遍遍地喃喃道:“她是你妹妹啊,你怎么忍心……”

    听到这里,赵天南突然冷笑一声。

    这声冷笑声音不大,却着实让太后一阵惊骇。

    赵天南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就算发怒,也最多像方才那样面无表情,何曾如此情绪外露过?

    太后心里,便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耳边接着便响起了赵天南隐怒的声音。

    “朕为何不能忍心?”赵天南怒极之下,面上表情却诡异的趋于平静,若不是声音里的怒意,恐怕旁人根本察觉不到他在生气。

    “在太后心里,她当然是重过朕的江山的,甚至,就连周家,也都是排在朕以及江山之前的,不是吗?”

    听赵天南提起周家,太后浑身一抖,却仍想着要解释,“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太子吗,哀家也只是想为你分忧,周家……”

    没等太后说完,赵天南便冷冷地接道:“周家的心,如今大得怕是能装下整个天下了吧?”

    知道自己理亏,太后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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