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夫人视线所及之处,凤止歌小心翼翼的将绿绮捧起来放在琴架上,然后才端坐下来。

    不是她有多看重这张琴,而是这绿绮可是寒夫人最得意的珍藏,要是在她手里出了什么纰漏,就算她与寒家相认,恐怕也少不了被寒夫人埋汰一阵。

    倒是坐在下面等着看凤止歌出丑的冯伊人,见了凤止歌那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嗤笑的同时,面上却是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凤小姐可真是爱惜物件儿,不过一张普通的琴罢了,哪里值得如此小心。”

    虽然没有明说,却是在暗指凤止歌没见过世面,连一张普通的琴都这般看重。

    其他小姐中有一部分也与冯伊人是同样的心理,但却没人接冯伊人的话茬儿,现在谁不知道这位往常一向表现得温柔可人的冯小姐德行有亏啊,而且还是被寒夫人当面撞破的,真不知道她怎么还有脸来寒家赴寒夫人的寿宴。

    冯伊人于是面上笑容一僵,尴尬之余,对凤止歌的恨意却是更深了。

    要不是这个凤止歌从中作梗,她又怎么会惹了慕家人的厌弃,更不会被寒夫人看到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当然也不会有如今被人如避蛇蝎的尴尬处境了。

    暗恨之余,冯伊人更坚定了自己今日一定要博得满堂彩的决心。

    她双手紧握成拳,只等着凤止歌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个大丑,然后自己再优雅的弹奏一曲,并凭此打个完美的翻身仗。

    冯伊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凤止歌自然不知道,也不想去理会,她一手轻抚着阔别已久的绿绮,然后抬头看向在朗月阁二楼坐着的寒夫人:“今日是寒夫人的五十寿辰,止歌听闻寒夫人信佛,正好近来得了一首颇有禅意的琴曲,就厚颜奏此曲聊作献给寒夫人的生辰之礼,若是弹得不好,还望寒夫人及各位夫人宽恕。”

    其他人心里怎么想寒夫人不知道,她自己的心却是猛然一提。

    她这寿宴本就是夫君和公公为了试探这位凤家大姑娘而特意大肆操办的,不仅寿宴上的菜式暗藏玄机,就是这张绿绮之所以会放在这里,也不仅仅是偶然。

    当年她的小姑寒素自幼聪慧,不管学什么都能举一反三,表现在琴道上就更是明显,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不过略微学了几天琴,就能将她这个爱琴却着实没天赋的人甩出好几条大街远。

    寒夫人爱琴,便尤其喜欢与擅琴之人结交。

    在她得到这张绿绮之后,还曾特意请来小姑一起鉴赏,当时的寒素,便用这张绿绮弹奏了一曲颇有禅意的曲子。

    后来见她喜欢这曲子,小姑还特意写了琴谱送予她。

    这么些年来,寒夫人也没从其他地方听到过小姑当年弹奏的那首曲子,想来那琴曲是她那个本就惊才绝艳的小姑自己谱的吧。

    若是凤家大姑娘弹奏的,真的便是当年的那一曲,那么……

    想到这里,寒夫人猛然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冷静以对的她这时掌心甚至开始浸出汗来。

    而在寒夫人的紧张中,凤止歌向着众人微微点了点头,一双纤细柔嫩的手便抚上绿绮,如行云流水般的琴音便在众人耳边响起。

    凤止歌来自信息大爆炸的后世,她当初更是“炼狱”中的顶尖杀手,而她之所以能成为那顶尖的存在,便是在于她能完美的伪装成任何人,无论是路边摊的小贩,还是举止优雅的古典音乐大师,她都能完美的扮演。

    琴艺,只不过是她当初为了能更完美的伪装而特意学习的手段罢了。

    也因为这样,凤止歌不仅擅琴,脑中还记了不少这个时代所没有的琴曲。

    她现在弹奏的这曲《云水禅心》便是其中之一。

    《云水禅心》本就是后世著名的佛教音乐,凤止歌素手轻拂之下,婉转如流水潺潺的琴音便流入耳中,使听者眼前不由自主的便浮现出弹琴之人为他们塑造出来的美好一幕。

    竹林扶疏,泉石相映,流水缓行,花朵碎密如锦,飘浮在绿枝之间,广袤的天际几朵白云悠然飘游,自然而然的便有种空灵悠远的意境,在江南丝竹的清幽之后,感觉到的是让人宁静的禅意。

    曲子自身的魅力,再加上弹琴之人技艺高超,在座之人都不由沉浸在琴曲呈现出来的悠然与宁和之中。

    哪怕是一心只想着让凤止歌出丑的冯伊人,这时也忘了心中的不甘与怨恨,面上只现出一片平和来。

    许久之后,凤止歌双手缓缓停下,最后那个意味悠远的尾音仿佛千年古寺中空灵的钟声般在人们耳中回响,一直到过了许久,为琴音所迷的众人才渐渐醒转,骤然自琴音中脱离,许多人眼中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然后,想起先前发生的事,众人都在心里惊诧不已,谁也没想到,一直以来也没有什么才名的凤家大姑娘琴艺居然如此高超,这可真是当得起冯家小姐那“卓绝”二字了。

    一时间,许多夫人看向凤止歌时,眼中便多了许多思量。

    就凭凤家大姑娘能在琴曲中呈现出那样的宁静与悠远,就不知道压过多少京城才名在外的闺秀了,再加上她那足以堪比任何受过最严格教导的贵女的行止,今日之后,凤家的门槛怕是要被踩破吧。

    她们,是不是该先下手为强呢?

    那些有正要婚配的儿子的夫人这样一想,在与慕轻晚交谈时面上便多了许多热络。

    而众人中最震惊的,却是凤鸣舞、冯伊人和寒夫人了,当然,三人震惊的原因却是不一样的。

    凤鸣舞和冯伊人是压根儿没想到凤止歌不仅会弹琴,水平还足以与大家相比肩。

    而寒夫人,她心里不仅震惊,更有着喜悦以及怀疑、不敢置信等诸多情绪。

    虽然心里早有了预感,但真的听到久远的记忆之中的琴曲,寒夫人仍压不下心中的震惊。

    这些年来为了那句寒夫人看来像是儿戏般的话,寒家两个做主的男人便守着那虚无飘渺的希望苦等了二十几年,寒夫人虽然不信人死真能复生,但她也是衷心希望夫君与公公能得偿所愿。

    先前宴席上凤止歌用了什么菜式她早就知道了,如今听了这曲子,她心中至少有七八分确认这位凤家大姑娘就是当初的小姑寒素,可素来严谨的她仍忍不住有些怀疑,这,会不会有些太过巧合了?

    可是,当初这曲子是小姑弹给她听的,而这些年来她将小姑送的琴谱当作至宝般与绿绮收在一起,更是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弹起过,若凤家大姑娘不是小姑,又怎么可能弹得一点不差?

    寒夫人一时之间有些心乱如麻。

    不过,想到夫君与公公的安排,她又迅速冷静下来,她这里只不过是试探罢了,夫君和公公才是这世间最了解小姑之人,待夫君和公公见了凤家大姑娘,必定会有法子确认真伪。

    于是,寒夫人招来心腹丫鬟轻声吩咐了几句。

    而在朗月阁一楼,自打凤止歌从台上下来,这些夫人小姐们的视线便有意无意的总要从她面上扫过,就仿佛是在看什么奇怪的事物一般。

    有了凤止歌的珠玉在前,接下来虽然仍有小姐上去表演,却再没人去碰那两张琴,毕竟谁也不想让自己的琴音被人拿来与凤家大姑娘对比。

    这其中最为愤怒的,便是冯伊人了。

    她本以为这次能让凤止歌出丑,却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是为凤止歌的大放异彩搭了个梯子,心里原郁闷自是言语都难以形容。

    而最让她气恨的,却是她之前打算的等凤止歌一曲奏毕她便跟着上台表演琴艺的打算彻底落空了。

    冯伊人很清楚,自己的琴艺虽然在这些小姐中算得上是不俗,但比之凤止歌来说却是差得太远了,她若真的上了台,恐怕也只能落得个黯然失色的下场。

    可是,冯伊人除了琴艺之外,其他才艺虽然也算拿得出手,却是无法压过前面已经表演过的小姐们。

    冯伊人是想得到所有人的赞叹与刮目相看的,若是不能达到这个目的,那她又何必去表演呢?

    所以,一直到才艺表演落下帷幕,冯伊人也只咬紧了牙将自己钉在了座位上。

    倒是领着冯伊人来寒家的冯家姑奶奶心中有些惊讶,她是知道自己这个侄女的,若不是心里有打算,向来将银钱捏得极紧的连氏又怎么会下大本钱给她送礼。

    可是,既然都已经来了,方才这才艺表演又是最好的扬名机会,为何这侄女却从头到尾只捧了那凤家大姑娘一句,自己反而没有任何动静?

    冯家姑奶奶百思不得其解,只不过她也懒得理会这许多,她只是负责把人带来,至于要怎么做,她这个嫁出去的姑姑可管不了。

    众人正自回味着先前各家小姐的表演,寒家两位少夫人便笑着请大家去花厅奉茶。

    因为有了先前的表演,各家小姐对凤止歌这个生面孔倒也友好了许多,更有那性子活泼些的挤在凤止歌身边与她闲聊。

    这其中,便有之前在凤仪轩里与凤鸣舞大打出手的钱家小姐。

    对这位钱小姐,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凤鸣舞,她今天一直想着自己的事,也没顾上仔细观察附近的人和事,这时猛然见到钱家小姐挤开自己往凤止歌身边凑,新仇旧恨加起来,心里是既气又恨,若不是如今的场合容不得她放肆,说不定她就要再次与钱小姐大打出手了。

    凤鸣舞心里是如何想的,钱小姐一点也没在乎,她对凤鸣舞那恨不得在她身上烧出几个洞来的灼热视线更是视若不见,只围在凤止歌身边与她闲话。

    “我叫钱多多,你呢?”钱小姐不等凤止歌答话,又语速极快的继续道,“哦对了,你自己说过的,你叫凤止歌……”

    钱小姐闺名钱多多,这个名字可是极与钱家的现状相符。

    钱多多自小手里便没缺过银子,但她虽然被钱家精养着长大,却也没养成那等眼高于顶的习气,当初在凤仪轩之所以会出言讽刺赵幼君母女,也只是看不惯她们明明没见多少世面却偏偏硬撑着作出一副自以为高贵的样子。

    至于后来的大打出手,那可不是钱多多主动的,甚至后来与凤鸣舞厮打的也只是钱家的丫鬟婆子,钱多多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手。

    因为钱家二爷的疼宠,而且钱家的情况也不像其他各家后院那般复杂,钱多多的性子虽然有时候难掩高傲,但遇到她看对眼的人时,便显得尤其的单纯,这不,才这么一小会儿,她就已经自说自话的差不多把自己的事都向凤止歌交待了个清楚。

    算起来凤止歌三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怕是足以做钱多多的祖母了,她自然不会把钱多多当作是手帕交,但以长辈的眼光来看,她倒是比较喜欢钱多多这种单纯的性格。

    两人进了花厅仍挨着坐了,然后便有寒家的丫鬟奉上香茗。

    凤止歌这时确实有些口渴了,刚端起桌上的热茶准备喝,却不料面前那寒家的丫鬟突然碰到了她端着茶盏的手,猝不及防之下,那差不多有六分热的茶水便尽数泼在了凤止歌的衣裳上。

    春末的衣衫已经渐趋轻薄,只片刻,那茶水偏渗透了凤止歌的衣裳,给皮肤上带来一片热意。

    凤止歌还没有所反应,倒是一旁的钱多多瞪向那丫鬟:“笨手笨脚的,奉个茶都能淋到客人身上,你怎么做事的?”

    钱多多其实是想问寒家是怎么调教下人的,但好歹这里是寒家,她忍了忍便没有说出口。

    那丫鬟也自知做错了事,见状一脸的害怕,就差没跪地向凤止歌求饶了。

    凤止歌看了看四周,这里发生的事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于是便安抚般的拍了拍钱多多的手,“不妨事的,这茶水也不是多烫,只要换过衣裳便好了。”

    然后转向那丫鬟,面上带着了然的微笑,“不如,你就带我去客房换衣裳可好?”

    寒家素来家风严谨,就连主子都被严格要求,更别提下人了。

    面前这丫鬟既然能被寒夫人指派到这里服侍来客,自然不会找个做事毛手毛脚的,如此一来,想也能想到这是怎么回事。

    凤止歌几乎已经猜到接下来的事了。

    那丫鬟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见寒家的二少夫人方氏快步走了过来。

    仅看外表,方氏倒与冯伊人有几分相像,并不是说两人长得像,而是两人都长了一张温柔的脸,但方氏却不像冯伊人那般所有的温柔都是装出来的,她是真的从内而外都透出一股温柔宁各的气息,叫人一见便能心生好感。

    面带歉然的看向凤止歌,方氏道:“家里下人毛手毛脚的,招待不周,还望凤家小姐不要见怪。”

    说完又转头斥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带凤小姐去更衣?”

    那丫鬟自然迭声应是。

    人家把梯子都已经搭好了,凤止歌当然也就从善如流的跟着下去,站起身与钱多多打了个招呼便跟着那丫鬟往外走。

    而留在原地的方氏,看着凤止歌的背影,眼中却有些疑惑。

    为何,婆婆会如此关注凤家大姑娘,难道,真如她猜测的那般,婆婆是想替小叔子寻门亲事?

    再说凤止歌这边,今天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半夏与扶风并未跟来,随她一起来寒家的却是李嬷嬷。

    世族小姐出门作客,身边就算带着嬷嬷,总得也要带一两个丫鬟才是,出门之时慕轻晚也曾对此表示过疑惑,却被凤止歌几句话带开了。

    凤止歌这次来寒家不仅仅只是为寒夫人庆生,更重要的是,她想借机与父兄相认。

    而李嬷嬷本就是当年近身伺候她的人,带上她,总会让父兄少几分疑虑。

    就凤止歌来到寒家所见之事,父兄还有嫂子确实心里不无疑虑。

    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突然复生,任是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父亲与兄长会有疑虑想要试探也是正常的,父兄守着她的一句话等了这么多年,她又怎么会怪他们的不信任呢?

    既然他们心存疑虑,那她就将他们的疑虑层层打消就行了。

    所以,在那丫鬟的带路之下,凤止歌与捧着衣裳的李嬷嬷都面色平静的一路去了寒家的客房,再不紧不慢的更了衣。

    待凤止歌更衣出来,那丫鬟又领着两人往回走,但她们所走的路线却有些悄然改变,显然这丫鬟不是要带着两人回朗月阁。

    凤止歌和李嬷嬷当初都曾在寒家多年,自然不会看不出来,不过凤止歌今天本身就是来见父兄的,自然不会点出这一点,两人只当作不知,脚下更是不曾停顿分毫。

    倒是那丫鬟心里不无惊奇,她们现在所走的路与之前来时完全不一样,但凤家小姐和她身边的嬷嬷面上却半点异样也没有。

    难道,她们是真的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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